楔子-總有人問起,最初為什麼會想去阿拉斯加呢? 先說個真實的故事:
一對退休老夫婦開著休旅車,遠從美東喬治亞州來到了阿拉斯加南邊一個叫瓦地茲(Valdez)臨海小鎮。車子進了加油站,老先生忙著加油,老太太也慢慢從車裡出來,想帶她的小愛犬散散步。因為這裡是阿拉斯加────美國最後一塊荒野,老太太覺得不需用狗鍊。她的小愛犬可以到處蹦跳撒野,對騎車路人狂吠,或像狼一樣對著月亮咆哮奔跑。
突然,不知從哪冒出一隻白頭海雕(bald eagle),唰地俯衝而下,迅速攫住小狗,立刻振翅疾飛,轉眼飛遠了。「啊────!」老太太尖聲驚叫,眼睜睜看她的愛犬懸在鷹爪下就像一隻長毛的鮭魚,消失在阿拉斯加天際中。她束手無策,哭了出來。老先生見狀,忙跑到悲泣的妻子身邊不住安慰。老太太邊搖頭邊嗚咽,她無法相信竟會發生這種事!老先生扶她坐進車,又輕言安撫好一會兒,才緩緩開車離去。
翌日,安哥拉治日報(Anchorage Daily News)頭條新聞斗大寫著:「喬治亞州的狗加入阿拉斯加食物鏈!」。
當我看到這則故事,忍不住笑出來。不是幸災樂禍沒惻隱之心,我是很同情那位老太太喪犬之痛的。但,這就是阿拉斯加啊!要適應這天人交融的環境,就不得不先對她有些瞭解與尊重。其實不單單是狗,連人在阿拉斯加都可能變成食物鏈一環。
驀然回首,和外子文堯第一次去阿拉斯加是在一九九四年,整整十年前的事了。
當初想去,大概因為在亞熱帶台灣長大,對北國懷有更多浪漫想像的空間。加上阿拉斯加給人一種充滿原始美感的荒野印象,就如同追夢似的,想一探究竟。
也可能因為從學生時代就喜歡爬山和自然攝影,赴美求學定居後,仍不改此好。十年前,我們已利用工作閒暇踏遍了美國本土三十幾個國家公園及夏威夷群島,有些地方還頻頻造訪。朋友就誇張地形容我們去優勝美地像在走灶腳(廚房)。
因此,那年我翻開地圖便很認真想著,趁年輕該先去哪些沒走過的地方。歐洲、西藏、或是紐澳?繼而一想,既在美國,還是趁地利之便先把北美走遍。兩眼在地圖上來回繞轉,轉呀轉地,不知不覺繞到加拿大西側,目光被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吸引住:「阿拉斯加…」
這麼一大塊地,光看地圖的描繪就很美了。到處山巒起伏,海岸線如此變化曲折,境內又有這麼多的冰河與湖泊。老美慣稱阿拉斯加為美國「最後的荒野」(Last Frontier),其面積比德州、加州、與蒙塔納州三者總加還大,不但是全美第一大州,美國最北、最東、與最西點也都座落於此。南臨太平洋,北有弧形極圈畫出北緯六十六度半。西邊,與俄國隔白令海峽相望。西南一長串阿留申群島,橫跨東西180度經線,冰河時期愛斯基摩人就走這陸橋。東側,141度經線筆直劃出加拿大國界,那是公元一八六七年俄國以七百二十萬美元(約等於一英畝兩分錢)將阿拉斯加賣給美國時,像切餅一樣劃下的。
再仔細看,哦,高6194公尺的北美第一高峰────麥肯尼峰(Mt. McKinley)位居阿拉斯加山脈中央。曾傾心嚮往的世界高峰,原來就在這兒!
「哎呀,快來看快來看,麥肯尼峰就在這裡!」我指著地圖興奮跟文堯說。
「我幾百年前就知道她生在那裡了,妳怎現在才看到?」又是慣用的嘲弄語氣。沒關係,我不恥下問:
「原來她住在地拿里(Denali)國家公園裡…我們哪天去看看她好不好?」
「可。不過去一趟阿拉斯加要花很多銀子…」
「沒關係,省吃儉用些,錢就會變出來。那我們什麼時候去?立刻?」
「行,通過!」文堯這點真沒話說,對出遊向來乾脆,且說話算數。
當然,「立刻」是指著手策劃,真正動身已是半年後的事了。要設法存錢,還要蒐集資料瞭解食衣住行狀況。千頭萬緒中,還好一張地圖總能讓自己微笑憧憬,天馬行空樂在其中。從小就偏愛地理,以前課本不就教過那樣高緯度區,極圈內在夏至會變成永晝?還有冰河、極光、苔原、永凍土等…,這些向來只能「顧名思義」的教科書名詞,這些亞熱帶台灣看不到的抽象景色,當它們一一呈現眼前,該會多麼懾人心魄啊!
「嗄,去阿拉斯加?那裡不是很冷嗎?冰天雪地的…你們要去那邊做什麼呀?」朋友們一聽我們要去那麼寒冷偏遠的地方,瞪大了眼睛,滿臉驚嘆加問號。
較內行的朋友提出逆耳忠言:「小心喲,那邊有熊喔,聽說會攻擊人,很危險的…」
誰料,還真被說中了。就在我們預定出發的前一星期,發生一齣慘劇────有三名健行客在安哥拉治市附近的恰戈契山區(Chugach Mountain)被一隻棕熊攻擊,其中二人當場被咬死。
驚聞這麼恐怖的消息,不禁打了寒顫。說不害怕是騙人的,可是,箭在弦上,長時間的籌畫準備,添購了必要裝備,省吃儉用擠出的旅費,好不容易捱到了實現夢想的一刻。全程食衣住行都打點好了,有些還費力才搞定,我們不想就此放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人交戰中,一咬牙,還是決定去了。扛起行囊揹著相機,只想趁著年輕,實現心中的夢。
而迎接我們的,竟遠遠超過夢想的期待。在阿拉斯加天空下,我們看到一生從未見過的奇景:壯闊的冰河,曼妙娑舞的極光,遍野的鮮甜藍莓,近在咫尺的棕熊,成群的馴鹿,大批迴游鮭魚,午夜不落的太陽,鶴群淒美的吭叫劃過長空…
還有藏身大自然的各種野生動物,會冷不防地出現面前,認真勇敢地「生活」,就像上述故事裡的白頭海雕,真實而活生生的。不是在電視螢幕裡,不是動物園被幽禁病懨懨的籠中物。那是堅韌狂野、美麗繁複的生命,處處漾溢原始的驚奇,沒有矯飾也無須偽裝。至少到目前,人們沒能改變那難能可貴的荒野情愫,即使無法觸摸,但在空氣中嗅得到、聽得到、感覺得到!
一九九六年在地拿里國家公園遇到一對中年日本夫婦,他們說過去八年來,無論多忙都會來一趟阿拉斯加。「八年?」我驚訝地反問,為什麼?「因為很喜歡呀!」他們含蓄笑道。當時我驚嘆他們能持之以恆,卻無法明白這麼簡單的回答。
去年又在地拿里認識一對年輕德國情侶。當他們知道我們從一九九四年起,每年都會來阿拉斯加,換成他們一副詫異模樣看著我們。就在那一刻,我瞭解為什麼那對日本夫妻每年都會像候鳥般飛回來。我們不也跟他們一樣?
每一次,我的心都被那出乎意料的自然荒野之美,深深打動,被那樣靈動的野性,那樣率真狂傲的自由,深深震撼著。每一次問自己,並非要不要再來或何時再來的問題,而是,該不該留下來度過此生。
這愈來愈紛亂的世界,若不是礙於工作等現實條件,我們早已搬到阿拉斯加了。在那邊認識的朋友,都是對物質生活看得很淡的性情中人。我終於明白,一旦用心深入瞭解,阿拉斯加會是一個讓人想一生擁抱的地方。問為什麼?真的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楚,不如就用「因為很喜歡」簡單幾字,涵蓋所有令人心悸的一切。
說得更深切些,我想,步上阿拉斯加探險之旅,就好比開啟人生的另一扇窗────視野自南國向北方天際無限延伸,跨越時空,也開闢了我們另一塊心靈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