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九六九年
溼地不是沼澤。溼地是光的所在,這裡的草長在水中,水波彷彿直接流入天際。溪水緩慢而閒散地流動,將圓圓的太陽送入海中,長腳鳥以出乎意料的優雅飛升而起──彷彿並不是生來就要飛翔──背後則是數千隻雪雁的躁鳴。
而在溼地中,時不時能看到真正的沼澤棲居於低窪的泥塘地,隱身在空氣潮黏的樹林內。沼澤內的水停滯、陰暗,所有光線都被沼澤的泥濘喉嚨吞嚥進去,就連夜間爬行的大蚯蚓在這帶都是白天出沒。這裡當然有聲響,但跟溼地相比顯得安靜,因為所有分解工作都在細胞層次上進行。生命在此腐朽、發臭,最後還原為一堆腐爛物質;這是一個死亡逐漸重拾生命力的刺鼻泥坑。
一九六九年十月三十日早上,柴斯.安德魯的屍體躺在沼澤地裡,沼澤本來打算安靜、公事公辦地將屍體分解吸收,永遠將其深藏於此地。沼澤對死亡瞭若指掌,不一定將其定義為悲劇,也絕不認為是罪惡。不過這天早上,兩個村裡的男孩騎腳踏車到這座老舊的防火瞭望塔,然後在迴旋階梯的第三個轉彎處,瞄見了他穿的牛仔外套。
1
媽
一九五二年
這個早晨灼燒得如同八月烈日,溼地的吐納潮溼,為橡樹及松樹掛上霧氣。棕櫚樹林地異常安靜,只能聽見蒼鷺從潟湖起飛時,以低沉、緩慢的節奏拍打著翅膀。當時僅六歲的奇雅聽見紗門砰一聲闔上。她站在小凳子上,停下了刷洗鍋上玉米碎粒的動作,把鍋子放進水槽內已髒污的肥皂沫中。周遭一片寂靜,只有她的呼吸聲。是誰離開棚屋了?不會是媽。她從不會任由門這般隨便甩上。
不過奇雅跑向門廊時,看見的正是穿著棕色長裙的母親,她腳踩著高跟鞋走在沙土小路上,裙襬開衩的褶邊在腳踝處甩動。那雙鈍頭鞋是假鱷魚皮做的,也是她唯一一雙外出鞋。奇雅想大喊,但知道不該驚動爸,所以打開門,站在寬闊的磚造樓梯上。她可以從這裡看見媽帶著藍色手提箱。奇雅總是有種幼獸般的直覺,知道母親會帶包在棕油紙內的雞肉回來,雞頭還會掛在那兒晃呀晃的。不過之前她出門從不會穿這雙鱷魚高跟鞋,也不會帶箱子。
媽總會在小路連接大馬路那裡回望,單手舉高,一邊揮舞著白白的手掌,一邊轉向走上大馬路,那條路會穿過好幾片泥塘上的林地、長了香蒲的潟湖,又或者如果潮汐剛好幫忙,人還能一路走到鎮上。但今天她只是一股勁往前走,腳步因為車子留下的胎溝而顛簸。她高高的身影時不時從樹林間的孔隙透出,最後只剩白色圍巾自葉間閃現。奇雅立刻往另一頭衝刺,她知道從那裡可以清楚看到大馬路;媽一定會在那裡跟她揮手,但她趕到時,只來得及瞥見那只藍色箱子一晃而逝──那顏色跟樹林完全不搭。她感覺到一種黑棉土泥般的沉重感壓上胸口,只能回到階梯口等待。
奇雅是五個孩子中最小的,其他人都比她大上很多,不過後來她老是想不起他們幾歲。他們與爸媽同住,像被圈養的小兔子般擠在那種做工很粗的棚屋內;裝了紗窗的前廊彷彿兩隻眼睛,從橡樹下張大往外猛瞪。
喬帝是跟奇雅年紀最相近的哥哥,但仍大她七歲,他從屋內走出來,站在她身後。他的眼睛顏色跟她一樣深,頭髮也一樣黝黑;他之前教過她不同鳥鳴的曲調、星星的名字,以及在芒草間駕船的方法。
「媽會回來的。」他說。
「我不知道。她穿著鱷魚鞋。」
「當媽的不會丟下孩子。她們就是不會。」
「你之前說狐狸會丟下她的寶寶。」
「是沒錯,但那隻母狐狸的腿都被扯爛了。如果她想餵飽自己又餵飽小孩,最後一定會餓死。她只好先離開,把自己治好,等有辦法養小孩時再生上一窩。媽又沒挨餓,她會回來的。」喬帝的口氣聽起來根本沒那麼篤定,但還是對奇雅這麼說。
奇雅感覺喉嚨緊縮,悄聲說:「但媽提著那只藍色箱子,好像要去某個很特別的地方。」
❖
棚屋就位於棕櫚樹後方,那叢棕櫚樹長在一片沙地上,樹叢蔓延到項鍊般的一連串綠色潟湖邊,再蔓延向遠處溼地。這些綿延數哩的草葉非常堅韌,長在鹹水裡也沒問題,時不時打斷這片棕櫚樹叢的是一些被風吹彎的樹木。橡木林群聚在棚屋另一側,共同為最近的潟湖遮蔭;湖面因為生命旺盛而翻湧滾動。鹹鹹的空氣和海鷗的歌聲從海邊穿林而來。
這裡取得土地的方式打從十六世紀以來就沒什麼改變。散落各處的溼地歸屬不是透過法律詞彙來描述,而是由一群社會叛逃者隨意插旗掠地──以這條小溪為界,在那棵死橡樹旁。正常人不會在泥塘內挨著棕櫚樹搭建小屋,除非他正在逃亡,或者人生旅程即將走向終結。
溼地被一條崎嶇破碎的海岸線守衛著,這條海岸線浪極大、風很猛,船常擱在淺灘後如同紙糊的一樣被扯碎,因此曾被早期探險家貼上「大西洋墓園」的標籤。這也就是後來我們所知道的北卡羅來納海岸。曾有名海員的日記這麼寫道:「在海岸漫遊……但看不出任何入口……有場激烈的暴風籠罩我們……我們被迫跳下海,想保住我們的性命和船,卻被快速的強力海流推送……」
「這片地都是溼地和沼澤,我們回到自己船上……那些之後決定定居在此的人們,一定會深受這類令人沮喪的事物侵擾。」
想找一片像樣土地的人離開了,這片惡名昭彰的溼地成為一張網,撈捕到一大堆有的沒的傢伙,包括叛變的水手、社會邊緣人、負債者,以及那些躲避討厭的戰爭、稅金或法律制裁的逃犯。靠著生養孩子,這些沒被瘧疾殺死或沒被沼澤吞沒的人發展出一個林中部落,其中包含了許多種族的人及各種文化。不過每個人都能靠一把手斧砍倒一小座森林,或者背一頭雄鹿走上好幾哩。他們就像河鼠,每隻都有自己的領域,但必須想辦法適應林地的極端環境,不然總有一天會在沼澤中消失。兩百年後,這群人當中又出現了逃亡黑奴,這些逃進溼地的人被統稱為「逃奴」,另外還有被解放的奴隸。他們身無分文,坐困愁城,因為沒什麼選擇可言,只好在這片水流漫溢的土地上四散求生。
這或許是一片環境惡劣的鄉間,但絕沒有一吋地是貧瘠的。這片土地上層層疊疊堆滿生命,包括彎曲的沙蟹、在泥中歪倒前行的淡水螯蝦、水禽、魚、蝦、蠔、油脂豐厚的鹿,以及肥嘟嘟的鵝。如果是個不在意晚餐湊合著吃的人,在這裡絕不會挨餓。
現在是一九五二年,四個世紀以來,陸續有人將部分取得土地的過程零散記錄下來,但其中許多人沒留下紀錄。這一切大多發生在南北戰爭之前。其他人則是最近才開始佔據土地,兩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案例尤其多,因為許多男人在從戰場回來後破產或沒了另一半。溼地不是他們的牢籠,反而定義了他們的存在,而且就像任何聖地一樣嚴守著他們的祕密。沒人在意他們佔了這些地,因為也沒其他人想要。畢竟,這裡就是一片荒涼的泥塘。
就像私釀酒一樣,這些住在溼地的人也私自制定他們的法律──不是用火燒在石板上或抄寫在文件上的法律,而是銘刻於基因內更深層的法則。這些法則既古老又自然,就像直接由老鷹和鴿子推論出來的通則:當你被逼到無路可退、絕望或孤軍奮戰時,人就會回歸本能,完全只以存活為目標。這樣的改變迅速、有效又正當。這些規則永遠是這類人的最後王牌,因為比起相對溫和的基因,這類基因遺傳給下一代的頻率更高。這不是一種道德判斷,而是單純的數學問題。畢竟在這些人之中,鴿派必須奮戰的頻率都跟鷹派一樣高。
❖
媽那天沒回來。沒人提起這件事。爸更是不置一詞。身上散發魚腥味及劣質烈酒臭氣的他只是敲敲鍋蓋問,「晚餐吃什麼?」
兄弟姊妹們垂下雙眼,聳聳肩。爸大罵了一串髒話,跛著腳走出屋外,返回樹林。他們之前也吵過架,媽也離家出走過一、兩次,但總是會回來,然後把需要擁抱的孩子一把抱進懷中。
兩個年紀比較大的姊姊煮了腰豆和玉米麵包,但沒人跟媽在時一樣坐在桌前吃。大家各自從鍋中舀了一些豆子,把玉米麵包堆上去,隨意晃回鋪在地板上的床墊,或者就在褪色的沙發上吃。
奇雅吃不下。她坐在門廊的階梯上望著小路。她的身材以這年紀來說算很高,骨瘦如柴,膚色曬得很深,一頭直髮又黑又粗,就像烏鴉的翅膀。
黑暗讓她無法繼續偵查外頭的動靜。就算有腳步聲也會被青蛙的嘓嘓叫聲淹沒;即便如此,她還是躺在門廊的床上仔細聆聽。今天早上她起床時聽到豬背肉在鑄鐵煎鍋內劈啪作響,還有比司吉在木柴爐中逐漸烤熟的香氣。她穿起連身工裝褲,跑去廚房擺好盤子跟叉子,挑出玉米堆裡的象鼻蟲。大多數清晨,媽會滿臉微笑地抱住她──「早安呀,我獨一無二的小女孩」──然後兩人彷彿跳舞般忙著各種家務事。有時媽會唱民謠歌曲,或者來個兩句童謠:「這隻小豬去了市場。」抑或是她會拉著奇雅大跳吉特巴舞,她們的腳敲擊著合板地面,直到收音機逐漸沒電,聲音聽起來就像從酒桶底部發出的悶響。還有些早上,媽會跟她說一些大人的事,奇雅聽不懂,但她想媽需要有人傾聽,所以在把更多柴火丟入烤爐時透過皮膚吸收了一切,還彷彿理解地不停點頭。
接著就是要忙亂地把大家叫醒後餵飽。爸不在場。他只有兩種模式:徹底安靜或大聲咆哮。所以最好他就是直接睡過頭,或者乾脆別回家。
不過今天早上,媽一直很沉默。她的臉上沒有微笑,雙眼通紅,還像海盜一樣在頭上綁了白色圍巾,幾乎蓋住了整片額頭,但頭巾邊緣還是透出了一些紫黃色的瘀青。才剛吃完早餐,連碗盤都還沒洗,媽就把一些私人物品放進手提箱,沿著大馬路離去。
❖
隔天早上,奇雅又坐在門前的階梯上等,深色雙眼緊緊盯著那條小路,彷彿那是等待火車通過的隧道。遠處的溼地受到霧氣籠罩,低垂的柔軟霧氣底部直接與泥地貼合。光腳的奇雅扭動腳趾,捲起草莖挑弄著蟻獅,但六歲的孩子畢竟坐不久,很快地,她就溜達到灘地,腳趾從溼沙子中拔出時發出波波的抽吸聲。她蹲在清澈的水邊,望著小小的鰷魚在陽光的光點及陰暗處之間一次又一次短距離地衝刺著。
喬帝從棕櫚樹那邊大吼大叫地跑過來。她瞪著他,說不定他有什麼新消息了。但就在他從尖刺的細長葉片間揮舞手臂跑來時,那漫不經心的動作讓她知道,媽沒有回家。
「要玩探險家嗎?」他問。
「你說你已經長大,不玩探險家了。」
「沒啦,我只是說說而已。才沒有長大就不能玩這回事。來賽跑!」
他們拔腿跑過一片片沼地,穿過樹林後朝海灘跑去。她在他超前自己時大聲尖叫,一路大笑,直到抵達彷彿從沙中探出巨大手臂的那棵大橡樹邊。喬帝和另一個年紀較大的哥哥小莫在樹上釘了幾片木板當作瞭望塔和樹屋。現在那些木板幾乎全都鬆脫了,只靠著生鏽的釘子垂掛著。
奇雅之前就算獲准加入探險家的船員行列,通常也只能當小女奴,負責從媽媽的平底鍋裡為哥哥們偷偷帶來熱呼呼的比司吉。
但喬帝今天說:「妳可以當船長。」
奇雅立刻舉起右手發號施令。「趕走西班牙人!」他們揮斷好幾把樹枝做成的劍、衝破黑莓灌木,對著敵人又吼又砍。
接著──幻想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奇雅走向一根長滿苔蘚的圓木,坐下。喬帝沉默地跟著坐在一旁。他想說些什麼,好讓她別再想媽的事了,但什麼都想不出來,所以只是望著水黽映照在水面的影子。
之後奇雅又回到屋前階梯,等了好長一段時間,望向小路盡頭的她始終沒有哭。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四處張望的雙眼底下,兩片嘴唇抿成一條細線。但媽那天也沒有回來。
2
喬帝
一九五二年
媽離開後,奇雅的大哥和兩個姊姊彷彿因為有了媽的示範,也在接下來幾個星期擺脫這個家。他們早已受夠爸總是臉紅脖子粗的怒氣,他一開始會大吼,接著升級成一輪猛拳,也會用手背揍他們,於是他們最後一個個都消失了。反正他們也即將成年。之後,奇雅不只忘記了他們的年紀,也忘記了他們的真名,只記得大家都叫他們蜜西、小莫,和曼蒂。在她放在門廊的床墊上,奇雅找到一小堆姊姊留下來的襪子。
就在家裡只剩喬帝這個哥哥的早上,奇雅起床時聽到噹啷噹啷的聲響,還有早餐的油香味。她立刻衝進廚房,心想是媽在家炸玉米油條或玉米餅,但卻是喬帝站在柴爐前攪拌玉米粥。她用微笑掩飾自己的失望,他拍拍她的頭,溫和地提醒她保持安靜:若沒有吵醒爸,他們就能自己吃早餐。喬帝不知道怎麼烤比司吉,家裡也沒有培根了,所以他煮了玉米粥,還用豬油炒了蛋,接著他們一起坐下,沉默交換著眼神及微笑。
他們吃完後迅速洗了盤子,出門跑向溼地,喬帝在前面帶頭。但爸就在此時大吼起來,腳步蹣跚地追上他們。他瘦到不可思議的身形似乎就要因為缺乏重量而撲通倒下,口中的臼齒就跟老狗的牙一樣黃。
奇雅抬眼望向喬帝。「我們可以逃掉,躲在苔蘚很多的那個地方。」
「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他說。
❖
那天接近日落時,喬帝發現奇雅在沙灘上盯著大海。他站到她身邊,她沒看他,只是繼續盯著翻湧的海浪。奇雅從他說話的方式,知道爸揍了他的臉。
「我得離開了,奇雅。沒辦法待下去了。」
她幾乎要轉身面對他,但沒這麼做。她想求他別留自己跟爸相處,話卻全堵在喉頭。
「等妳夠大之後就會懂了。」他說。奇雅想要大吼:她或許年紀小,但可不笨。她知道爸是所有人離開的原因,她不懂的是為何沒人把她帶走。她也想離開,但無處可去,身上又沒有巴士錢。
「奇雅,妳自己小心。聽著,如果有人來,別進屋去。他們會在屋子裡抓住妳。跑到溼地深處,躲在灌木叢裡。永遠記得掩蓋自己的足跡,我教過妳。妳可以躲起來不給爸找到。」她還是沒說話,他說了再見後越過沙灘走向樹林。她在他要踏進樹林的那一刻終於轉身,望著他離開。
「這隻小豬留在家裡。」她對著海浪說。
她終於動了起來,跑向棚屋,對著走廊大喊他的名字,但喬帝的東西都不見了,他鋪在地上的床也清空了。
她沉重地坐在他的床墊上,看著最後一絲天光從牆面滑下。太陽落下之後,天光還沒有完全消失,其中有些還匯聚在屋內,所以有那麼短暫的一刻,跟外面的樹木相比,那些凹凸不平的床鋪和一堆堆舊衣的形狀及顏色能被看得更清楚。
她因為磨人的飢餓感嚇了一跳,多麼乏味的感受呀。她走進廚房,站在門邊。這個房間在她有生之年總是因為烤麵包、煮奶油豆子,或燉著滾燙的魚湯而熱烘烘的,但此刻卻顯得污濁、安靜又陰暗。「誰來煮飯?」她大聲地問。乾脆直接問「誰來跳舞?」算了。
她點亮一根蠟燭,戳了戳爐子裡的熱燙灰燼,又加了些引火柴,擠壓風箱讓火點燃,接著加了更多柴進去。電冰箱被拿來當櫥櫃使用,因為棚屋附近接不到電。為了確保黴菌不會失控擴散,門總是用一支蒼蠅拍卡著維持敞開,但綠黃色的霉斑還是在每個裂隙中蔓延。
她拿出剩菜,說,「我要把玉米粥倒進豬油裡,再熱一熱。」她確實這麼做了,也吃了鍋裡的粥,然後往窗外看爸有沒有回來,但爸始終沒出現。
就在弦月的光線終於灑在棚屋上時,她爬上放在門廊的床墊──那是一張凹凸不平的床墊,上頭鋪的床單撒滿了小小的藍色玫瑰,是媽在別人二手出清時買來的真正床單──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獨自躺在上頭。
剛開始的時候,她每隔幾分鐘就會坐起身,透過紗門往外瞧,也仔細聽著是否有來自樹林的腳步聲。她認得每棵樹的形狀,但仍有些樹似乎一下出現在這裡,一下又出現在那裡,彷彿隨著月光到處移動。她一度身體僵硬到連口水都吞不下去,但熟悉的樹蛙鳴唱和大螽斯的叫聲準時充滿夜色,比拿著雕刻刀的三隻瞎老鼠的童話故事還有撫慰效果。夜色中有一種甜香,青蛙和蠑螈呼出的土味會持續一整個溼熱白日。溼地隨著低矮的霧氣籠罩過來。她睡著了。
❖
爸連續三天沒有回來,奇雅從媽的菜園裡採了蕪菁葉後煮來當早餐、午餐和晚餐。她走去雞舍找蛋,發現什麼都沒有。到處都沒有雞或蛋的蹤影。
「雞屎!這裡就只剩一堆雞屎!」她本來打算在媽離開後好好照顧這些雞,但卻幾乎什麼都沒做,而現在這群五顏六色的禽鳥已遠遠逃入樹林。她得到處撒些玉米,看有沒有辦法讓牠們待在棚屋附近。
第四天晚上,爸手上拿著一個酒瓶現身,大字型躺在床上。
隔天早上他走進廚房,大吼:「其他人哪去了?」
「我不知道。」她說話時沒看他。
「妳就跟雜種狗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就跟公豬的奶子一樣沒用。」
奇雅默默地從通往前廊的門溜了出去,沿著沙灘走時眼睛搜尋著貽貝。她聞到煙味,抬頭看到一簇煙霧在棚屋那個方向升起。她用盡全力快跑,衝刺穿越樹林後看到一個火堆在後院熊熊燃燒,爸正往火裡丟媽的畫作、洋裝和書。
「不!」奇雅尖叫。他沒看她,只是把老舊的電池收音機也丟進火裡。她的臉和手臂在想伸手拿畫時燙傷了,熱氣逼得她不得不後退。
她衝進棚屋擋住想回屋子裡拿更多物品的爸,雙眼死瞪著他。爸作勢要用手背揍她,但她堅持不退縮。僵持一陣後他突然轉身,跛腳走向自己的船。
奇雅跌坐在磚板階梯上,望著媽的溼地水彩畫悶燒為灰燼。她一直在那裡坐到太陽落下,直到所有衣物的釦子都成為黑得發亮的焦煤,而和媽一起跳吉特巴舞的回憶也消融在火焰中。
接下來幾天,奇雅學會了如何與他一起生活,她從其他人的錯誤中學到教訓,甚至從鰷魚身上學到了更有用的一課:避開他,別讓他見到妳,從陽光中竄逃入陰影。在他醒來前先起床、離家。她在樹林及水邊生活,只有晚上才躲回屋內,睡到自己位於門廊的床上,而且盡可能靠近溼地。
❖
爸曾在二次大戰時跟德軍作戰,他左邊的大腿骨因為被砲彈碎片擊中而粉碎,那是他僅剩的尊嚴來源。爸因此能每週收到殘障津貼的支票,而那也是他們僅有的收入來源。喬帝離開一星期後,電冰箱裡空空如也,蕪菁也沒剩下多少。星期一早上,奇雅走進廚房,爸指著桌上一張縐巴巴的一元鈔票和散落的零錢。
「拿這些錢去買這星期的食物。沒人會施捨妳。」他說。「什麼都得花錢買,有這些錢之後得好好理家,要去收集木柴,還得洗衣服。」
生平第一次,奇雅獨自一人去了巴克利海灣小村購買日用品──這隻小豬去了市場。她在厚沙及黑泥上跋涉了四哩路,終於看到海灣在眼前閃閃發光,村莊就在海岸邊。
小鎮邊圍滿了溼地及沼澤,鹹溼的薄霧與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主街另一邊的海面目前因為漲潮而顯得老高。溼地和海一起將這座村莊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唯一的連結就是蜿蜒向外延伸的單線公路,上頭的水泥充滿裂隙及坑洞。
村內有兩條道路,其中面海的「主街」上有一排商店,主街的一端是威力小豬超市,另一端是西方車行,中間則是餐館。混雜於其中的商店還有克雷瑟雜貨店、傑西潘尼百貨(只提供目錄訂購服務)、帕克麵包坊,還有布朗老兄鞋店。威力小豬超市隔壁是「去他的啤酒屋」,供應裝在摺疊紙船內的烤熱狗、紅辣椒,還有炸蝦。沒有淑女或小孩會走進那家店,因為大家覺得那樣不得體,不過牆上開了一個外帶窗口,所以人們可以直接從街上點熱狗和奈西牌可樂。有色人種不但不能進門,也不能使用這個窗口。
另一條路是「寬街」,這條街從舊公路直直向海延伸,最後接上主街。因此,鎮上唯一的路口就是由主街、寬街,還有大西洋所組成。這些店家及做生意的空間不像大多數小鎮一樣緊連在一起,中間穿插了許多長了海燕麥及棕櫚樹的空地,彷彿溼地總能在一夜之間快速朝鎮上逼近。兩百多年來,銳利的鹹風已讓貼了雪松牆板的建築褪成鏽色,多數漆成白色和藍色的窗框也早已經碎裂斑駁。整體而言,這座萎靡的村莊似乎已經厭倦跟氣候爭辯。
小鎮碼頭朝向小小的海灣突出,上頭覆滿磨損的繩子和老鵜鶘,海灣的水面平靜時能映照出捕蝦船身的紅黃色塊。泥土路邊是一排雪松木建築,這條路在樹林及潟湖間蜿蜒,一路蔓向那排店面的兩端沿海邊。巴克利海灣小村是個名副其實的落後小鎮。建築散落在河口灣及茅草間,彷彿被風吹散的白鷺巢。
奇雅光著腳,身穿過短連身工裝褲的她此刻站在溼地小道與大路的連接處。她咬住嘴唇,好想轉身跑回家。她不知該跟人們說些什麼?要怎麼搞懂日用品的價錢?但飢餓感如此逼人,所以她走上主街,低著頭,沿著偶爾才會在草堆中現身的破爛人行道往威力小豬超市走去。就在接近雜貨店時,她聽到後方一陣騷動,趕緊在三個年紀比她大幾歲的男孩騎著腳踏車奔馳而過時跳到一旁。帶頭的男孩轉頭看她,因為差點撞到她大笑起來,結果險些撞上從店裡走出來的一名女性。
「柴斯.安德魯!你給我回來這裡!三個都過來。」他們又往前騎了一下子,但覺得還是回頭比較明智。那個女人是潘希.普萊斯小姐,布料跟縫紉用品的銷售員。她的家族曾擁有溼地外圍最大的農場,雖然很久以前就被迫賣掉了,她卻還是一直擺出上流地主的架子,但住在餐館樓上小公寓的人要耍這種派頭還真不容易。潘希小姐總是戴著像是絲質頭巾的帽子,今天早上戴的是粉紅色,襯托出她唇膏的紅和臉上粗糙的紅斑。
她大罵這幾個男生。「我打算跟你們老媽告狀。乾脆直接告訴你們老爸吧?竟然在人行道上騎那麼快,還差點撞倒我。你們有什麼話說嗎?柴斯?」
他的腳踏車最時髦,不但有紅色座墊還有架高的鍍鉻把手。「很抱歉,潘希小姐,我們沒看見妳,因為那邊那個女孩擋住我們的路。」曬得很黑又有一頭黑髮的柴斯手指奇雅,她早已退開一步,身體有一半埋在桃金孃灌木中。
「別扯她進來。少把自己的錯怪在別人身上,就連怪到那些『沼澤廢物』身上也不行。現在你們這幾個孩子得做點好事來彌補。艾瑞兒小姐正拿著日用品,去幫她搬到卡車上。然後把你的衣服下襬塞好。」
「是的,女士。」他們邊答邊往艾瑞兒小姐的方向騎去,她是他們小學二年級的老師。
奇雅知道黑髮男孩的爸媽就是西方車行的老闆,他也因此能騎那台時髦的腳踏車。她曾見過他把裝了貨物的大紙箱從卡車上卸下來,搬進店裡,但從未跟他或其他人說過話。
她等了幾分鐘,才再次低著頭往超市走去。走進威力小豬超市之後,奇雅望著各種煮粥用的碎玉米,最後選了一磅裝的粗磨黃玉米,因為上頭吊了一個紅色標籤寫著:本週特價。這是媽教她的方式。她在貨架間焦慮了一陣子,直到收銀機前沒有顧客,才走向收銀員辛格特利太太。她問奇雅:「妳媽媽呢?」辛格特利太太的頭髮剪短了,燙了小鬈,染了鳶尾花在太陽下的那種紫色。
「她在家裡忙,女士。」
「那,妳有帶錢來買碎玉米嗎?」
「有的,女士。」因為不知如何算錢,她直接拿了一塊錢出來。
辛格特利太太不確定這孩子知不知道不同硬幣的差別,所以把零錢放進她攤開的手掌,緩慢數給她聽,「二十五、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八十五,另外還有三分錢。因為碎玉米的價錢是十二分錢。」
奇雅緊張得快吐了。她應該數回去嗎?她盯著手掌中如同謎語的那堆錢幣。
辛格特利太太似乎心軟了。「好,那麼,妳走吧。」
奇雅衝出店外,盡可能快速走向溼地小道。媽之前曾無數次告訴她:「絕對別在鎮上跑,不然別人會以為妳偷東西。」但奇雅一走上沙土小道,就立刻跑了大半哩,之後才快速走完剩下的路程。
回家之後,她以為自己知道怎麼煮玉米粥,所以學媽把碎玉米丟進沸水,結果卻全結成一大球。這顆碎玉米球底部燒焦,內裡卻還是生的,她嚼不爛,咬了幾口就放棄。所以她只好又去花園,總算在幾株秋麒麟草中間找到一些蕪菁葉,煮熟之後吃掉,連煮菜的水都咕嚕咕嚕地喝光了。
之後幾天,她終於抓到了煮玉米粥的訣竅,不過無論她如何努力攪拌,總還是會有一些結塊。隔週她買了豬背骨──上頭有紅色標籤──同碎玉米和羽衣甘藍菜葉煮成粥,味道嚐起來還不錯。
奇雅之前很常跟媽一起洗衣服,所以知道該去後院的水龍頭底下,用鹼皂塊在洗衣板上洗衣服。爸的連身褲洗完實在太重了,她無法用小小的雙手扭乾,也沒辦法晾在那麼高的曬衣繩上,所以只能溼答答地掛在樹林邊緣的棕櫚樹葉上。
她和爸就這樣分段接力,兩人在同一間棚屋中各自生活,偶爾甚至連續幾天見不到彼此。他們幾乎不交談。她會把自己跟爸的生活空間打理乾淨,彷彿一名認真的小女人。她還算不上一個能為他煮飯的廚師──反正他大多時候也不在家──但仍會為他鋪床、收拾房間、掃地,以及洗碗。不是因為她被要求這麼做,而是因為唯有這麼做,媽才有間體面棚屋可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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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之前總是說,秋月的出現是為了慶祝奇雅的生日。因此,儘管她從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在飽滿金黃的月亮從潟湖升起的那晚,奇雅告訴自己:「我想我七歲了。」爸從未提起這件事,當然也不可能有蛋糕。他完全沒說要讓她上學,對此事不太清楚的她也害怕得不敢提起。
媽一定會為了她的生日回來吧。就在看到穫月的隔天早上,她穿上了印花棉布洋裝,死死盯著屋前小路。奇雅在腦中命令還穿著那雙鱷魚皮鞋和長裙的媽朝著棚屋走來,但發現沒人來之後,她拿了一鍋碎玉米,走過森林抵達海邊。她把雙手圈在嘴邊,抬頭向上高喊「嘰嗷、嘰嗷、嘰嗷」。許多銀色小點從天空出現,從浪花上出現,然後紛紛往沙灘這邊聚集。
「牠們來了。好多海鷗呀,多到數不出來。」她說。
這些鳥尖聲大叫,旋轉衝刺,盤旋在離她臉很近的地方,並在她拋出碎玉米時降落地面。最後牠們安靜下來,站在她附近整理羽毛。她就坐在沙灘上,雙腿彎起側向一邊。一隻很大的海鷗降落在奇雅附近的沙灘上。
「今天是我生日。」她告訴那隻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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