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上) 她的祕密……
二○二○年
寂靜的夜晚,為什麼會令人如此心慌?
微醉的明慕霜,左手拿著只剩冰塊的威士忌杯,以有點躑躅的步履,赤腳走在貴族藍色地毯上,心神恍惚地想。
她撩了撩夜藍色長裙的裙襬,右手半撐在櫻桃木書桌上,環視著市長辦公室。
厚重的橄欖綠窗簾、薔薇色壁紙、奶油色布燈罩立燈、藏青色單人沙發、貴族藍色地毯、櫻桃木書櫃與書桌、鑲上鉚釘綴飾的深棕色皮製扶手椅──貴為市長的寶座。
除卻角落那道古木旋轉梯以外,這兒與舊市長官邸辦公室,裝潢得幾乎一模一樣。
明慕霜在書桌上放下酒杯,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
窗外的景致,也並非舊市長官邸花木扶疏的庭園。宛如寶石箱子般璀璨瑰麗的城市夜景,在明慕霜眼底不斷地延伸。
這裡是市內最高聳的倒三角形摩天大樓,樓高一百二十層。市長官邸占最高兩層。其餘的樓層,分別住著政府各部門的高級官員與家眷。
部屬時刻都在自己腳下,隨傳隨到,才能滿足明慕霜操控一切的渴求,讓她安下心來。
明慕霜轉身,推了推臉上的無框眼鏡,以冷冽的目光再度環視眼前這個舊市長辦公室的完美仿製品。
十五年前,從她以私人祕書的身分第一次踏進市長辦公室,便已胸有成竹,她將成為那個房間的新主人。
即使市長官邸已遷移到全市最高最氣派的大樓內,她還是偏執地把昔日屬於另一任市長、早已過時的古典裝潢品味,在超新科技大樓內全盤複製一次。
映入眼簾的一切,是她勝利的徽章。
這間辦公室,能時刻安撫著她,向她一再證明,她漂亮地把原來應屬於另一個人的東西,全盤攫奪過來了。
她得到了權力,她得到了世界。
一切按照她的精心策畫,毫釐不差地實現了。
可是,寂靜的夜晚,為什麼令人如此心慌?
明慕霜有點心浮氣躁地走向書桌,拿起酒杯,再度撩起裙襬,一步步走上古木旋轉樓梯。
她討厭政治世界的宴會應酬,可是這天晚上,她還是戴上面具,稱職地扮演英明市長的角色。
明慕霜的腳步稍停在樓梯平台上。
辦公室的燈光偏黃調,公寓卻選取了純白和透明材質的時尚裝潢,牆壁間鋪貼落地鏡,甫踏上樓,總會感到一陣目眩。
明慕霜轉臉面向旁邊的鏡牆。
鏡中映出一張泛著珍珠光澤、不大不小、下巴尖細的臉蛋;鏡片後是一雙杏形的美目、直挺的鼻梁,以及不厚不薄、形狀姣好的兩瓣櫻唇。
右側分界,剛過耳垂的烏黑直髮,與她知性的氣質很相襯。
明慕霜默默瞅著鏡中的臉影好一會兒,緩緩掀起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
今年已經四十九歲了,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
明慕霜朝鏡子左顧右盼,發現眼角右側出現了一道小小的魚尾紋。
只要祕密拜訪一次整形醫生,很簡單就可以搞定了。明慕霜思忖著,朝白麻石吧台走去,在水槽倒掉變成小顆粒的冰塊,撳下冰箱門的按鈕,三塊方形冰塊落入酒杯中。
她重新在杯裡注滿威士忌,仰起頭一口氣喝掉半杯,可一顆心還是靜不下來。
今晚,自己到底怎麼了?
客廳左側走廊的第一扇房門後,傳來「喵──」一聲。
第一聲貓叫聲響起後,第二聲「喵──」響起。頃刻後,宛如貓兒合唱團在房間裡進行演奏會般,門後的貓叫聲不絕於耳。
連貓咪們今晚也心浮氣躁啊。明慕霜有點不耐煩地想,打開白色房門。
以傢俱而言,房間裡只放著一張雄獅獸皮躺椅。
不過,躺椅面向的牆壁,恍似寵物店櫥窗,排列著超過一百個透明箱子。
每個透明箱子裡,或站或坐,或躺著一頭頭純白毛色、藍綠色眼睛的波斯貓。
明慕霜甫踏進房間裡,貓咪們的叫聲戛然而止。
房間內變得一片靜謐,逾百雙藍綠色貓兒眼,放射出幽幽光芒,不約而同地轉向她的方向。
明慕霜伸出塗著黑色蔻丹的手,緩緩劃過透明箱子一遍。箱子裡的波斯貓,反射性地一一縮起身體。
「還真不可愛啊,我可是你們的飼主呀!」
明慕霜躺上綴飾著巨大獅頭標本的毛皮椅上,鏡片後的那雙美眸閃現寒光,盯視著一雙雙被困在透明箱子裡的藍綠色貓兒眼,並舉起酒杯湊近唇邊。
酒杯裡的冰塊碰撞,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
聽在明慕霜耳裡,但覺彷彿有誰在嗤笑。
她,還是被看輕了吧?
即使爬到多高,即使擁有權力和世界,那些人還是一直嘲笑她。
眼前這些不中用的貓兒,也一直在嘲笑她吧。
是那樣嗎?
難道,一切都是徒勞的嗎?
這天晚上,不知怎地,明慕霜覺得特別疲倦,彷彿身心的力氣都被抽掉了,一點也不像平日的她。
過去十五年,一直咬緊牙關走過來的她。
過去十五年……不,正確地說,是過去二十四年,她走過了好漫長的旅程。
她實踐了最完美的復仇。
她明明是最後的勝利者。
可是,這個晚上,為什麼心彷彿被吹開了一個洞?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呼呼的乾癟風聲。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自己真正最快樂、最美好的年代,到底在時光之流的哪一端?
明慕霜閉上眼。
一聲低低的嘆息,在房間裡迴盪。
雖然不願承認,但或許,是那時候吧。
當那些亡者,還活著的年代。
當陶源和阿猛還是青年,跟蒙空仍然稱兄道弟的那個年頭。
那時候,他們被捲進了被稱為「C的魔法」事件,而她也身處於那個漩渦中。
只是,他們都不曉得,那個漩渦,直到今天,仍未止息。
因與果。果與因。過去、現在與未來,緊緊交纏。順向──逆向。
第三部 C的魔法……
一九九六年
少女的願望
漆成鵝蛋黃的雙層樓平房外,停著一輛白色小貨車,膚色黝黑的男人從駕駛座下來,打開貨車的掀背門。
車廂裡擺著一個有點生鏽的大型鐵籠,此外還堆放著備胎、幾條沾著油污的毛巾、汽車清潔劑、膠水桶、工人手套、汽車充電器等等。
男人打開鐵籠的門,拿出一條長約五呎、布滿鐵鏽的粗大鍊子,繞過右手掌和胳臂,來回纏了好幾圈。
男人趿著涼鞋,一步步朝平房的大閘走去。
大閘後面是通往平房大門的小巧花園,鋪上了綠油油的人工草坪,擺置著幾盆金桔,還有一間看起來十分簇新的木造狗屋。
毛色早已失去光澤,眼神看起來也有點混濁的黃金獵犬,從狗屋裡探出身體嗅聞著。
狗狗前腿下壓、弓起背、豎直尾巴,渾身的毛彷彿蓬起,朝男人的方向狂吠。
狗似乎想朝大閘那邊跑去,但脖子上的紅項圈繫了一條繩子,牠衝向前約三步左右,便被繩子扯住。
脖頸似乎因為拉力被弄痛了,狗發出「嗚嗚」的哀鳴聲。
「噓!吠什麼吠!」大閘外的男人粗聲吆喝。
「噯喲,噯喲,你來了。」穿著白色polo衫配黑西褲的瘦弱中年男人,打開大門,小跑步穿越草坪,打開黑色鐵閘。
「約好了四點是吧。」男人以大嗓門說。
二樓有一扇窗戶被推開了,白色蕾絲窗簾後面彷彿有誰在窺伺。
男人抬起頭,窗簾後的人影眨眼間消失了。
「啊,嗯。」polo衫男有點畏縮地點點頭,視線落在男人手上那條粗大的鐵鍊上,又趕忙把視線移開。
已經進入九月,但白天還是熱得像夏季,陽光炙熱,兩個男人額上微微滲出汗珠。
鐵鍊男朝polo衫男點點頭,踏著大步走上草坪,筆直朝狗屋走去。
黃金獵犬盯著朝牠走來的鐵鍊男,再度吠叫起來。
鐵鍊男二話不說地在狗屋前蹲下,甩開手臂上的鐵鍊,在釦環末端繫上狗的紅項圈,放掉原本栓著牠的麻繩。
狗狗的吠叫聲戛然而止,從喉嚨裡發出「嗚噢」聲,朝polo衫男的方向猛搖尾巴。
polo衫男一直杵在鐵閘前沒有移動,低垂著眼,像是避開目光。
鐵鍊男用鐵鍊牽著狗走向大閘和polo衫男,從有點鬆垮的黑色運動褲口袋裡掏出皮夾。
「牠看起來比你太太說的還要老啊,雖然的確是純種,可不知還能不能配種。不值一千二啦,我給你八百吧。熟人介紹的,我也算是幫你,賭一賭運氣吧。」
polo衫男露出心虛的表情,連忙搖搖手。
「啊,我沒想過要你付錢的。麻煩你……,好好照顧牠就好。」
「真的不用嗎?」男人嘴裡雖然那樣說,卻已經把皮夾重新收進褲袋裡。
「拜託你了。」polo衫男朝鐵鍊男深深頷首,還是沒看狗一眼。
他似乎沒有勇氣看著狗的眼睛。
鐵鍊男有點渾身不自在地揉揉鼻頭,含糊地漫應了一聲「嗯」。
平房內,傳來嬰兒的哭聲,然後是一個女人的尖細嗓門。
「尚南,你不要出去!」
女人話聲方落,一個剪著冬菇頭的女孩從屋子裡跑出來。
女孩有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襯托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特別醒目。略顯蒼白的膚色,看起來宛如嬰孩般滑嫩。
紅白條紋T恤和牛仔短褲下,纖巧的手腳都顯得很修長。
臉孔像小學生、身高像中學生的孫尚南,驟看之下,總讓人無法判定她是小學生或中學生。
「爸,不要,不要呀!」
尚南一把蹲下來抱著狗狗。
「唉……」尚南的父親一臉傷腦筋地望著女兒。
狗輕搖尾巴,溫柔地舔著尚南的臉,一雙濕潤的圓眼睛看上去漾滿悲傷。
「翠翠知道啊,知道爸爸要拋棄牠。牠會被這個男人殺死!」尚南回過身,用身體擋著狗嘶喊。
「尚南,你說什麼?別儍啦。」父親發出乾澀的笑聲。「這位叔叔不會殺死翠翠呀。我不是跟你解釋過了?翠翠只是暫時住到狗場去。這位叔叔開的狗場,在那裡有很多狗狗跟翠翠玩的。我們……過一陣子……過一段日子……一定把牠接回來。」
鐵鍊男一直不發一言。
「說謊!我才不相信!」
尚南睜大眼,來回看著兩個大人閃躲的眼神。
「他根本不喜歡狗狗!爸你看那個鐵籠,那條鐵鍊,他只是想利用翠翠替他配種,生小狗拿去賣錢吧。只要翠翠沒用了,他一定會拋棄牠的!」
「尚南,不准你亂說話,那麼沒禮貌!」
父親嘴裡雖然罵尚南,卻自知理虧似地沒什麼氣勢。他回過頭,忙不迭地低頭向鐵鍊男道歉。鐵鍊男一臉尷尬地別開視線。
「爸,翠翠一直是我們家的一分子,不是嗎?這樣做好殘忍!你們不可以那樣對待牠啊。」尚南不顧一切地大聲嚷嚷。
體態有點豐腴的女人,抱著襁褓中的嬰孩從大門內走出來,嬰兒還在哇哇大哭。
「尚南,你已經是姊姊了,不要那麼任性!翠翠已經老糊塗了,要是牠弄傷小達怎麼辦?」
尚南的母親把懷中的嬰孩,寶貝地再抱緊一點。
「不要!不要!絕對不要!」
尚南淚流滿臉,死命抱著狗狗不放。翠翠用鼻頭碰著她的鼻頭,發出「嗚嗚嗚」,像哭聲般的哀鳴……
「不要!不要呀!」
尚南嘶吼著,霍地睜開眼,意識到那是夢境時,不禁吁一口氣,心底卻又泛起更深的不安。
剛才明明在寫作業,竟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尚南用指背抹乾眼淚,從書桌後站起來,拉開蕾絲窗簾,打開窗戶。
小花園裡,木造狗屋沐浴在夕暮溫暖的橘黃色光線中。翠翠前半身趴在狗屋外,雙眼闔上,背部微微上下起伏,看起來睡得很香。
尚南輕輕吐了一口氣,重新坐下來,眼光落在面前的作業簿上。
咖啡色牛皮紙封面上,她稚嫩的筆跡,在姓名欄上寫著孫尚南,級別是中二乙班。
尚南很討厭自己的名字。每寫一次,便更討厭。
她想起去年暑假祖父母來探望他們時,無意中聽到父母與他們的對話。
那時候,母親已經懷孕。透過超音波掃描獲悉所懷的是男嬰後,舉家欣喜不已。
「你們一定好高興,我也好高興,又會添一個小孫兒了!」祖母說。
尚南因為睡不著而想下樓去喝杯水,在樓梯間無意中聽到大人們的談話。
「什麼孫兒?這個可是男孫,怎麼可以同日而語?我等這個男孫,可是等了好多年哩。」祖父說時眉開眼笑。
「尚南的名字果然沒有取錯,尚有一個男嬰,雖然相隔了那麼多年,終於盼到啦。」母親的語氣和表情喜不自勝。
「當年爸爸不是一直執拗地想把她的名字取做『帶男』?幸好沒有啦。這樣尚南也太可憐了。」父親說。
「有什麼可憐?有了弟弟,我們的家才圓滿呀。」母親說。
「也對啦。」父親附和。
「小男嬰出生後,我會把公司股權正式轉到你名下。我早就說過,七個兒子之中,誰為孫家生出長孫,便擁有繼承權。那是你曾爺爺的遺言。當年他那麼辛苦打拼出來的地產王國,將來也不會落到外姓人手上。這些年來,你們兄弟個個只會替我添女孫,每次都讓我空歡喜一場。現在,我總算放下心頭大石了。」
祖父吐了一口氣後說道,朝父親擠擠眼睛。
「半山那幢出租的公寓也轉到小孫子名下吧,就當是我送給他的出生禮物。對了,你們一家四口也搬去大一點的房子,住得舒適一點。你們考慮一下想住哪裡,再告訴我好了。」
臉容端莊、個子嬌小的祖母,一直像個布偶般眨著眼睛,沒再說半句話。
「真是感謝上蒼!謝謝老爺奶奶。」
母親輕撫著肚子,笑得闔不攏嘴。父親從喉頭間發出有點空虛的笑聲。
「老三,不是我說你啊。你從小膽子就小,不太中用。不過,話說回來,其他兄弟也不出色。都是你們不爭氣,可不要怨我一直對你們太吝嗇。哪,我半條腿都已經伸進棺材裡去,你以後就加把勁,給我的孫子做個好榜樣。」
「啊,我……知道了。謝……謝謝,爸爸。」父親把頭垂得低低的,好久沒有抬起來。
「尚南,開飯了。下來擺碗筷!」
母親帶點不耐煩的聲音,把尚南從回憶拉回現實。她打開書桌抽屜,把作業簿塞進去。
樓下廚房飄來陣陣油炸食物的味道。
今天放學回家,母親便跟她說晚餐有她最喜歡的炸雞翅。
真稀罕啊。尚南想著。
「吃油炸食物對身體不好。」明知她喜歡吃油炸物,母親卻經常把那樣的話掛在嘴邊。
這樣想雖然很大逆不道,但尚南從小一直覺得母親有點心理變態,總好像以欺負她為樂。
不過,母親欺負的對象其實不止她,還有父親。
「你真是沒出息!我到底為什麼會嫁給你?」那是母親鎮日嘮叨父親的話。
爺爺很富有,母親嫁給他時,似乎對未來抱有很大的期望,當發現父親只是為數眾多的兄弟姊妹其中一個失匙夾萬(註)時,好像大失所望。
註:空有家財卻毫無權勢運用的人。
尚南一直以為這是讓母親心情不好的原因。
原來,真正的原因是她這個女兒。
母親痛恨她不是男孩,而是女孩。
不止母親,父親其實心裡也是那樣想吧。
母親從小就對她百般挑剔。她在學校算是品學兼優,除了實在無法裝進腦袋裡的數學以外。
可是,不管其他學科成績多麼優秀,母親都不會誇讚她半句,拿著成績單,只會盯著數學科的成績嘆氣。
「還好你是女生,將來嫁個有錢人,笨一點也沒關係啦。」
「很多女孩子數學都不強嘛。其他成績不是很好?尚南,你希望爸爸買什麼禮物獎勵你?」
「讀書是本分,你不要寵壞她!」
被母親那樣一說,父親隨即噤口不語。
翠翠的事情也是。牠是父親在單身時便飼養的狗,雖然母親不喜歡狗,但唯獨對飼養翠翠的事情,父親從來沒有讓步。
跟父親一起去蹓狗,從小到大,都是尚南最快樂的時光。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父親更由得她讓翠翠晚上睡在她的房間裡。
「還沒娶你媽之前,我也是跟翠翠一起睡哩!」那是父親曾跟她說過的悄悄話。
她還是嬰兒時,父母似乎從沒擔心過翠翠會傷到她,可是自從弟弟出生後,母親便不准翠翠再踏進屋子裡半步。
父親為翠翠在花園裡蓋了狗屋。可是,母親還是提心吊膽,天天在父親耳邊嘮叨著要把牠送走。
對於母親的無理取鬧,尚南從沒放在心上。她做夢也沒想到父親會答應。
父親,最後還是背叛了翠翠。
不,父親不止背叛了翠翠,也背叛了她吧。
飼養了十多年的狗,他竟然可以像垃圾般捨棄。
那麼,父母有一天也會像拋棄垃圾般把自己丟掉嗎?
第一次聽到母親說她親戚認識開狗場的人,願意收留翠翠時,尚南就覺得很可疑。
狗場不是繁殖狗的地方嗎?
翠翠已經垂垂老矣,有哪個狗場會願意買牠?
父親其實也明明看得透母親的謊言吧,他只是厭倦了跟母親角力。他放棄了,別過臉去,由得事情發生。
畢竟,母親為他添了個寶貝兒子。
尚南無法原諒,無法原諒那樣的父母。
她也討厭只會哭的弟弟。
都是他,破壞了一切。
他們一家三口和狗狗翠翠,雖然只是個小康之家,但日子過得不算好也不算壞。
然而,弟弟滿一歲的時候,他們就會搬家。這是近日父母在晚餐一直雀躍地討論的話題。
父親在房地產公司的職位好像也獲得擢升了。
在未來的新家──那間氣派的複合式高級公寓裡,似乎會請好幾個傭人。
不過因為一個嬰孩的出生,會讓全家的生活發生那麼天翻地覆的變動,讓尚南迷茫不已。
大人的世界,很醜陋。她對那個世界深惡痛絕。
她開始害怕有一天終於會變成大人的自己。
「大小姐,你願意下來了沒?」母親在樓下嚷嚷。
尚南站起來,從窗戶往外看。翠翠已經醒了,牠正扭著頭,咬著把牠緊緊栓在狗屋裡的繩子。
翠翠以前沒住過狗屋,這麼多年來,都能隨心所欲地在家裡自由奔跑。
雖然已經好幾個月了,牠好像還沒習慣被繩子囚困在狗屋裡──牢獄裡的生活。
翠翠舔著繩子,不斷地發出「嗚嗚」聲。
依稀恍惚,尚南覺得那是從她心坎裡傳出的哀鳴。
「炸雞翅、漢堡排、煎香腸,這些……這些……都是尚南……尚南你最喜歡吃的吧?」
母親朝父親使了一個眼色後,父親有點結巴地開口。
尚南拿著筷子,默默地扒著碗裡的白飯,完全沒碰過碟子上散發誘人香味的菜餚。
「哪……」父親一臉懊惱地放下筷子,搔搔頭。「明天……明天下午,狗場的人會來。我知道尚南你很捨不得翠翠,但這也是沒辦法。今晚你要跟翠翠好好道別,明天聽話留在房間裡。因為……看到翠翠被帶走,你會哭吧,那樣爸爸說不定也會哭。你乖乖聽話,答應爸爸,可以嗎?」
尚南抬起視線,靜靜地瞅著以一臉諂媚表情望著她的父親。
大人還真是幼稚啊。他們以為只要餵飽孩子,孩子就不會哭嗎?她早已不是小嬰兒了。
尚南的心在號哭。
為了翠翠絕望的命運;為了無法拯救牠的自己;為了那讓她覺得羞愧得無地自容──父親的窩囊相,母親的貪婪相。
她真的是眼前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的女兒嗎?
「爸爸才不會哭!因為爸爸和媽媽已經有小達了!」
尚南啪一聲放下筷子,站起來,推開椅子。
「我吃飽了。」
「尚南!」父親一臉手足無措。
「你看她跩成什麼樣子?都是你把她寵壞了,她寶貝狗狗還勝過弟弟,怎麼當姊姊!」
擁有美人胚子的母親,生了小達後體態變得更豐滿。以前,她常常向尚南怨嘆都是生下了她,自己才會失去二十三吋的纖腰。
尚南從小到大,母親都在週而復始地節食和做呼拉圈體操,每次欠缺意志力堅持下去進而瘦身失敗,便埋怨都是她害的。
可母親現在一副有子萬事足的模樣,每天愜意地吃吃喝喝,浮現雙下巴的臉孔一旦惱怒地扯開,便顯得面目猙獰。
剎那間,尚南覺得怒瞪著自己的母親不是人類,而是會吃掉自己孩子的紅背蜘蛛所幻化成的妖物。
尚南咬著唇別過臉,拼命忍住快要滑下眼眶的淚水,打開客廳大門跑向狗屋。
「嗚嗚嗚嗚嗚……」
尚南坐在狗屋外,用雙手環著翠翠溫暖的身體,把臉頰貼在牠背上,無法抑止地抽泣著。
翠翠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尚南的頸背,可以感受到牠輕輕拂動尾巴的柔軟觸感。
「我不是要你安慰我。應該是我來安慰你喔。對不起,翠翠,對不起啊。」
身子單薄的尚南哭得渾身抽搐,翠翠更起勁地搖尾巴。
「儍狗,笨狗!」
尚南啜泣著呢喃,手一鬆,翠翠立刻繞到她面前,抬起鼻頭和嘴巴,拼命舔著她的臉,同時發出「噫噫噫」的聲音。
從小就是那樣,她每次一哭,翠翠就會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搧著尾巴大力舔著她的臉,「噫噫噫」地叫,像是在徬徨地問她「你怎麼了,怎麼了?」喚她「不要哭,不要哭啊」。
望著翠翠濕潤而溫柔的眼神,尚南哭得更厲害了。
母親為什麼不明白?翠翠根本不可能傷害小達呀!
尚南還記得小時候,身體很壯健的翠翠,總是張著嘴巴,興奮地繞著她團團轉。
牠會用鼻頭猛揉她的臉,可是,年紀小小的她一點也不害怕。
小孩和狗狗彷彿懂得溝通,雖然還不會說話,尚南卻能感受到翠翠的「愛情」,懂得狗狗是在親吻她,逗得她嘻嘻笑。
對了,從她懂事以前開始,陪伴她的,除了父母,還有翠翠。
翠翠是她會傾訴一切心事的朋友。
從出生開始,翠翠就在她身邊,比誰都可靠,比誰都令她安心。
她也看過翠翠在小達身邊露出的神情。
只要看到小達,即使上了年紀,翠翠還是會慢慢地繞著他團團轉,一臉緊張地想守護他。
那樣的時候,鎮日只會哭的小達會睜大圓圓的眼睛,掀起小嘴,咭咭笑起來。
翠翠的神情也一臉驕傲,張著嘴巴露出舌頭,彷彿快樂地笑。
為什麼?
母親就是看不見、感受不到?
為什麼啊?
尚南哭得聲嘶力竭,沒發現父親什麼時候坐到她身旁。
翠翠被夾在父女之間,父親輕輕撫著牠的背,翠翠高興地抬起嘴巴閉上眼睛。
「爸,你捨不得吧?你不會真的把翠翠送走吧?」尚南淚眼婆娑地望著父親溫柔地撫著狗的側影。
父親蹙著眉抿著嘴,沉默不語。
「爸!」
父親還是不語。
「爸,我問你喔,為什麼我會叫尚南?」
父親像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題嚇了一跳,身體微微一震。
「這個……為什麼呢?」父親有點狼狽地抬頭望向夜空。「為什麼呢?啊……爸爸不太記得了。」
「怎麼可能?」
「嗯……這……尚,就是高尚的意思,希望你成為一個品格高尚的女孩……南……哪……對了,你不是在五月回南天出生的嗎?南字既好聽,寫起來漂亮,又有你出生日的意思。」父親像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尚南收起眼淚,靜靜地看著不知所措的父親。
「怎麼忽然問這麼奇怪的問題?」父親強顏歡笑地打哈哈。「我知道你捨不得翠翠,可牠終究只是隻狗……」
父親那樣說時,手掌有點尷尬地懸在半空,一臉困窘地縮回撫摸翠翠的手,搓揉著。
「……對,說到底,牠不過是隻狗啦。」父親朗聲說,大力點著頭。
尚南突然覺得四肢冰冷。
「我……也不過是個你們原本不想生的女兒啊。」尚南顫抖著聲音低喃。
「你說什麼?」
尚南抿著嘴,默默地凝視著父親熟悉又陌生的臉。
那一刻,她明白了。
父母選擇了弟弟,捨棄了翠翠,同時,也捨棄了她。
她和翠翠都被拋棄了。
既然是那樣,就毋用再猶豫,她也要捨棄他們。
那一刻,她決定了。
她要殺死父親、母親和弟弟。
少女站在窗前。
微微帶著濕氣的夜風從敞開的蕾絲窗簾捲進房間,輕輕拂起了少女冬菇頭上的瀏海。
少女烏溜溜的黑色眼眸裡,映照出散發著皎潔光芒的圓月。
「一九九六年,九月十六日,晚上十二點十四分。」
少女拿著金屬外殼的微型錄音機,朝漩渦狀的收音器,清晰地說道。
「我要爸爸、媽媽和弟弟,在明天下午前消失。」
「我要爸爸、媽媽和弟弟,在明天下午前消失。」
「我要爸爸、媽媽和弟弟,在明天下午前消失。」
少女像在舉行某種儀式般,把相同的話重複說了三遍。
清脆的聲音,像鐵片琴的音韻般鏗鏘動聽。
少女關掉錄音機,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跟她臉色一樣蒼白的圓月,潤澤粉紅的櫻桃小嘴,微微張開。
一陣疾風突然從窗戶捲撲進來。
少女垂下手上的錄音機,疾風撩動了她雪白睡袍的裙襬。
孫尚南赤著腳的白色背影,恍如是個精靈,沐浴在亮晃晃得刺眼的月夜光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