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我們需要中國嗎?
二○○五年一月一日,我的家庭展開為期一年拒買「中國產品」的行動。
我想看看,過著沒有全世界經濟成長最快速的國家產品的日子,會需要怎樣的意志力與巧思創意,以及這項行動是否可以如願達成。我知道,中國需要像我們這樣的消費者,來點燃它的經濟火炬。但,我們需要中國嗎?
剛開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家人這麼做,將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中國是全球電視機、DVD播放機、手機、鞋子、衣服、檯燈和體育用品的最大製造國;九成五輸入美國的電視遊樂器和節慶裝飾品,來自中國;洋娃娃和填充玩具,幾乎百分百來自該國。對於像我們這種有孩子的家庭來說,這是一項很麻煩的任務。
透過低廉的工資、操縱人民幣匯率和政府補貼,外加超過五萬名敏捷且精力旺盛、在中國工廠中發揮令人難以置信生產力的工人大隊,使得中國在消費性製造業中,占有世界龍頭地位。在中國的競爭之下,高達兩百萬的美國人丟了工作,但我們還是嫌中國賣給我們的不夠多。中國與美國間的貿易赤字不斷創紀錄,二○○五年暴增二五%,達兩○一六億美元。
那一年,正是我們家決定拒買「中國製造」的一年。
我們想要逃脫「中國製造」魔掌的努力,成了接下來你將看到的,一齣又一齣人性連續短劇。對我來說,抵制中國,意味著要逼我那桀傲不遜的老公乖乖就範;意味著要讓我的孩子失望;也意味著買生日蠟燭和鞋子等這類日常用品,成為一種無止盡的磨難;連電器壞了,都會是一場小災難;無論朋友或陌生人,都對我這項抵制行動有強烈意見,而且每個人都毫不吝惜表達他們的想法。這項抵制行動,有時候確實讓人一肚子火,但多數時候是挺好玩的,一如我所想像的,是場充滿驚奇的冒險。
不只如此。多年來,我都是以一份華爾街日報(Wall Street Journal)和一杯咖啡,作為一天的開始。我吞食所有關於中國的故事,身為財經記者,在報導每一則全球經濟相關的新聞時,我都會努力把真相弄清楚。事實是,遠在七千哩之外的中國,實在太遠,遠得看不到、感覺不到。這次的抵制行動,讓我重新思考我與中國之間的距離,在努力把中國推出我生活之外的同時,我卻對中國滲透之深,有另一番瞠目結舌的體悟。
於是,我開始把「在報章上讀到的中國」與「現實生活中的中國」連結,當我讀到中國紡織品充斥國內市場時,就衝到購物商場去察看貨架,看看報紙上所寫的現象究竟是真的,抑或只是一種全國性的「妄想症」;當有雜誌報導沃爾瑪(Wall-Mart)量販店說,要降低它對中國貨品的依賴時,我就前往附近的沃爾瑪調查,希望能戳破這家商店的謊言。這一來,中國在世界所扮演的角色,頓時變得真實且清晰。
我與中國的新連結,是拒買「中國製造」的這一年,另一項始料未及的收穫。我轉變成為一名消費者,留心我所做的消費抉擇;購物,如今有了數十年來從未有的新體驗:變得有意義。這是一種令人滿意的轉變,在這一年將盡時,我思索著兩個新的問題:
我們可以永遠沒有中國的活下去嗎?
我們真的想這樣做嗎?
本書中所寫的所有事件,都是真實的。角色是我們家的成員,在這個複雜、難以捉摸的全球經濟中,我們一家人的故事只是渺小的片斷,我希望讀者能從我們一家的經驗,看見中國如何悄悄改變你我的生活,看見你我的消費抉擇如何形塑出中國以及我們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
我始終認為,自己只是這全球經濟中的滄海一粟,雖然現在我還是這麼認為,但是這次的抵制行動,讓我看到我不曾看到的事物,或許,我只是這茫茫全球中的一粒小沙,但我仍可做選擇,而中國,可以讓我的選擇更多,也可以讓我的選擇更少。我希望,我們的故事,能促使讀者仔細瞧瞧手中所掌握的選擇大權。
回想拒買「中國製造」初期的那段日子,我時有懷疑,或許「中國製造」這些字眼,並沒有真的在我家中氾濫,那只是我在二○○四年聖誕節後、一個昏沉午後突發奇想的念頭;或許,整件事都是我想像出來的;或許,我們一家根本不需要有這次冒險。因為,話說回來,對於地球另一面寧靜的美國,中國又能影響多少呢?
答案:多著呢!
第一章:拜拜,中國(節錄)
一個昏暗的星期一,聖誕節後兩天,孩子在樓上睡覺。就在那一天,我決定要把中國趕出我的家。
當然,我指的不是「中國」這個國家,而是上面印有「中國製造」字樣的東西,我可以保留現有的中國製品,但不再讓新的「中國製造」進我家大門。
展開這項驅逐行動,倒不是因為中國做錯了什麼。價廉的玩具、器具和鞋子,讓我們的生活增添了許多快樂,雖然有時候,我會為美國人丟了工作機會,或是看到中國糟蹋人權而擔心不已,但價格還是我家的最高購物指導原則。
雖然我們無法抗拒「中國製造」的產品,但在那個昏暗的午後,我坐在沙發上,環視節日後的廢墟,一種讓我心神不寧的感覺,悄悄爬上心頭。
眼前的景象,照理說,我早該發現了。但真的,直到現在,我才赫然發現這個不容忽略的事實:中國,已經佔據了我家。
中國,在客廳的一角的DVD播放影機裡散發出一道藍色光芒;中國,閃爍在天花板上的燈裡;中國,高掛在奄奄一息聖誕樹的玻璃球上;中國,在我腳上那雙條紋襪上,讓我的腳丫發癢;中國,躺在堆在門邊的中國鞋中、透過紅髮娃娃暈染的雙眼看世界、用中國磨牙玩具逗我家狗開心;中國,從鋼琴上的那盞檯燈,發散出一圈鵝黃色的光暈。
我滑下沙發,開始進行一次快速盤點。我將聖誕節的禮物分成兩類:中國製造與非中國製造,結果,屬於中國製造的有二十五份,來自其他地方製造的有十四份。這時,突然有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電視上的兒童節目也許該改寫他們的地理概念了,聖誕老公公的小精靈們所工作的地方,不是白雪靄靄的世界屋頂工廠,而是在離我位於墨西哥灣邊的家七千哩外、炎熱的血汗工廠裡。如果不去教堂、不看電視轉播教宗作彌撒,聖誕節──這個多少孩子一年中最期盼的日子──儼然已經成了中國的節日。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那一剎那,我想要驅逐中國。
要全盤驅逐中國,行不通,因為太遲了。要甩掉一切我們已拖進家門的中國製品,會讓我的家空蕩如洗。不只這樣,我老公凱文還會殺了我,他雖是個寬宏大量的好好先生,但也是有限度的。所幸,我們不是中國的小職員,至少現在不是,所以至少我們可以決定:停止把中國帶進家門!可以雙手打X,對它說:「夠了,謝謝,我們已經有夠多中國製造的東西了。」
抵制中國,可能嗎?
中國卻是鋪天蓋地席捲全國零售商的貨架──在平價商店,在香噴噴的精品店,在燈光柔和的百貨公司,在每天大搖大擺湧入數百萬美國家庭信箱裡的各種郵購型錄上。想要拒絕中國,可沒那麼容易。
凱文一臉憂心。
「我覺得行不通,」他說,眼光掃了一遍客廳:「至少現在還行不通,不能這樣對孩子。」
他坐在沙發的另一端,小心捧著一杯中國茶,整個聖誕節的早晨,他都在幫兒子組裝新買的中國製造玩具火車,現在的他還沒從那艱鉅挑戰中回過神來,兩天沒刮的鬍鬚,也藏不住他蒼白的臉色。我打破沉寂,向他提出我的點子:為期一年,從一月一日起,我們抵制中國產品。
「不買中國玩具,不買中國電器,不買中國衣服,不買中國書籍,不買中國電視機,」我說:「一年之內,都不買任何中國製造的東西,看看我們有沒有能耐,完成這個任務,就把它當作是我們的新年新希望吧!」
他用一種不置可否的眼神看著我,抿了口茶,轉過頭,眼神停在客廳另一頭光溜溜的牆壁上。我本來以為,他會很爽快答應,現在看來,我得多使點力才行。
「這會像是尋寶遊戲,」我提出這樣的比喻:「只是操作方向相反。」
凱文是那種夠膽離經叛道的人。小時候,他最熟悉的、跟宗教稍微沾得上邊的人,是美國喜劇演員菲爾茲(W.C. Fields),他會為了看洛杉磯地方頻道在下午播放的菲爾茲電影而翹課;十六歲時,他為了加入一個到處遊走的雜耍團而休學一年,搬到阿拉斯加,在雜耍團裡,他負責丟錢幣遊戲,跟曾經是騙子、負責騎馬工作的夥伴,學習怎樣與馬匹對話。後來回到加州,進社區大學唸書,在學校待了八年,修哲學、體育和木工技藝。
凱文的叛逆其來有自,他老爸就是個難纏的教師協會發起人和政治煽動家,常用週末的時間,到安薩波瑞哥(Anza-Borrego)沙漠裡裸體健行。我猜想,如果現在能挑起這天生遺傳的反骨,我就可以說服他加入抵制中國製造的行列。
「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啦,」我跟他說:「看看我們現在,沒有微波爐,家裡的電視機也只有十三吋,上頭還有兩支兔耳朶天線,雖然朋友們都認為我們這樣過日子簡直是頭殼壞去,但我們自己都不覺得怎麼樣,所以,不要中國製造,應該也沒什麼關係吧?」
凱文的眼光仍停留在那面牆上,我決定繼續採取攻勢。
「我們不是常在感慨,美國人不再製造任何東西了嗎?」我揮動著手臂說:「我們說了百萬次,你說了百萬次,你難道不想弄清楚,事實到底是不是真的這樣?」
我隨即發現,最後這句話是個敗筆。凱文挑起眉,噘起唇,作出一個誇張的悲傷小丑表情。他還是不正眼看我,我連忙再往前推進。
「我們或許會因為這麼做而省錢喔,」我說:「講了十五年,或許這次我們終於可以把花費控制在預算之內。而且這應該會很好玩,有點像去冒險一樣。」
我端詳凱文的側面,想揣摩他的態度,他有個方型下巴,還有個明星鼻,但他的眼睛透露出不妙的訊息。眼神呆滯、恍惚,凝視著對面漆色斑駁的綠色牆壁。哼,這難不倒我。
我繼續說,我是個兼職的財經記者,要在商場把那些「非中國製造」的東西找出來,絕對難不倒我。在這忙碌的世界裡,誰有時間可以揮霍?當然非我莫屬。
「不只這樣,我也喜歡看那些能告訴你製造地的小標籤,」我說:「你可以把這重責大任交給我。」
跟一般人一樣,凱文不會對這些雞毛蒜皮的細節著迷,但我們兩人心知肚明:我會。過去幾年來,我們所買的東西,我都會一一細讀上面的標籤,這些小標籤即少有寫著「美國製造」字樣,藉由閱讀這些小標籤,我嗅出美國帝國衰敗的味道。這就是為什麼,我知道家裡有一個法國製的煎鍋、巴西製的繃帶和捷克製的馬桶座。在我家,這些國名算是稀有物種,最常看到的,十有八九次是中國。於是我想,講到這裡,凱文應該會停下來思考一下這項對中國的新發現,然後應該會邊搖頭邊說:「真是糟糕。」
早知道,我就不要那麼猴急地告訴凱文我對中國的發現,我應該先別讓他發現,抵制中國可能會搞亂我們的生活;我得讓他願意暫時放下過去的生活,與我共赴這抵制中國的陌生國度。
「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只買美國製的東西,只是不要買中國製造的而已。兩孩子,一個一歲,一個四歲,都還小,不會有感覺。等到他們再長大些,恐怕就會大呼小叫了。如果,這個家想嘗試拒買中國製品,現在應該是最好的時機。老實講,如果我們家銀行存款的數字只剩個位數,那也是因為我們不會理財,而不是因為沒錢。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條件拒買中國製品,但依你教書的薪水,加上我寫作的稿費,我們還算有條件這麼做。」
至少,我希望我們有條件這麼做。
「就算真的失敗,後年一月一日起,我們還是可以回頭老日子。」我說:「中國會等我們的,中國永遠會在那裡張開雙臂歡迎我們回去的。」
我繼續端詳凱文的側面,他顯然想用沉默來讓我知難而退。這是他的一貫技倆,因為每次都奏效。只要我們意見不同,他就會保持緘默、擺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等著我知難而退。幾年前一個下午,我撿了一隻流浪狗回來,問他可不可以留下它,凱文站在大門口,不發一語,當時他的眼神就像現在這樣,當那隻小狗突然對凱文咆哮並攻擊他時,也就決定自己的命運。小狗無法留下,凱文則從頭到尾一語未發。
我決定,該使出最後絕招了。我刻意用若無其事的語氣說:
「有人說,現在的人很難拒絕沃爾瑪(Wal-Mart),但對我們來說,卻沒什麼難的。」
其實剛開始,我覺得抵制沃爾瑪,簡直是無聊透頂的事。在扼殺小商店生路、壓榨工人薪水等這些事情上,我看不出Target和Kmart與沃爾瑪有什麼差別。我對附近那家沃爾瑪是沒啥好感,因為我曾親眼看見裡頭一個男人對著一個嬰兒嘶吼,還不只一次在閃著強烈霓虹光的結帳區等著給內衣和尿布結帳時,親眼看到仰躺垂死的蟑螂。
然而,挑上沃爾瑪還是有道理的,比方說,他們壓榨供貨商的橫行霸道行徑、使得街道上原有的商店如今人去樓空。而促使我搭上抵制沃爾瑪列車的主要原因,是我讀到有關沃爾瑪攔阻勞工觀察員去檢查外國工廠的新聞。這些工廠,賣力製造出掛滿沃爾瑪店內那些一件八美元的Polo衫和十一美元的洋裝。不過,即使是那段期間,我還是要讚美沃爾瑪兩件事:第一,它允許顧客睡在店外停車場上的休閒椅上,以及第二,它為消費者每年省下數十億美元的開銷。
拒買沃爾瑪,成了我抵制中國的暖身賽,因為,沃爾瑪店內販賣的東西,多半來自中國。早在抵制沃爾瑪之前,我就讀過沃爾瑪商品架上的產品標籤。話雖如此,抵制沃爾瑪和抵制中國製造,還是有很大的差別的:畢竟,抵制沃爾瑪只須做一件事,就是緊握方向盤,加速穿過沃爾瑪入口和它廣大的停車場,到別的地方買東西。然而,中國卻是鋪天蓋地席捲全國零售商的貨架──在平價商店,在香噴噴的精品店,在燈光柔和的百貨公司,在每天大搖大擺湧入數百萬美國家庭信箱裡的各種郵購型錄上。想要拒絕中國,可沒那麼容易。
最後那句話,我沒對凱文說。我的沃爾瑪策略已經奏效,凱文的唇線顯得柔和許多,眉毛也不再挑起,他的眼光雖仍停留在牆上,但我知道他有在聽我說,我已經挑起他的興趣。現在,該換他說了。他本來整個人捲窩在沙發的另一端,但現在他坐直了起來,環視客廳,我盡力按奈住自己,免得錯估形勢毀了勝機。我等著接招。他轉頭過來,看著我說:
「那咖啡機怎麼辦?」他問。
他指的是琉理台上那台一個月前暴斃的咖啡機。那是幾年前我們在Target量販店買的,有意思的是,那也是我們第一次發現中國在日常家用品世界如此的法力無邊。當時,我們花了二十分鐘,在賣場上翻轉每一個包裝盒、看標籤,每一個盒子上都寫著:中國製造。我們最後只好無奈的聳聳肩,選了一台附有八個杯子的黑色咖啡機帶回家。十一月的一個早上,它突然霹靂啪啦作響,然後就壽終正寢了,我們仍把它擱在那,希望有一天它能起死回生。
幾個星期來,我們都是燒開水,然後用濾紙掛在馬克杯上沖咖啡,我一點都不介意這樣煮咖啡,而且,這反而讓我懷念起在山裡露營圍在營火旁煮咖啡的時光。凱文卻剛好相反,他記得的是那個清冷早晨,廚房凍得像冰窖,我們卻沒有熱咖啡可以喝。我知道他為什麼提起咖啡機,他其實是想知道,如果要買新的咖啡機,可不可以買中國製造的。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七號。」我說,「你還有四天的時間。」
他終於被我說動了。他轉過頭,看著雜亂的客廳地板,心中開始盤算、列清單,趁這幾天時間,還能為我們已經爆滿的家增加些什麼。我本來想說,家裡已經幾乎塞滿東西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會說,還是有東西需要添購啊。現在不是鬥嘴的時候,我選擇閉嘴。
他已經列好他的購買清單,衝到門口,連頭也不回。我腦中已經浮現一幅景象,他會拖著一長串的中國玩具、襪子和鞋子回來。呼,終於。
然而,此時我腦中浮現的念頭,卻讓我驚怯不已:我開始擔心,接下來會面臨什麼樣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