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郭松棻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一至三十日首次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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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戰後,鐵敏從六三部隊遣散時,是躺在擔架上被抬回家的。
因為這樣,文惠的母親對他們兩人的婚事,倒猶豫了起來。
然而文惠自己,早已忍不住心中的歡喜。
一談起敏哥,她總是高興得整個人都要跳起來。
從疏散的鄉下回到臺北,文惠又穿起第三高女的學生制服。
一個人癡癡地望著鏡中的自己,陷入種種美麗的遐想,半晌都醒不過來。
母親叫了一聲,她才如夢初醒。
然後戀戀地離開了鏡子,挽起菜籃,走到市場去。
她一個人戀戀地走在街上,思念著未來的結婚生活。
戰時鬱鬱不樂的樣子一掃而空,如今想得高興了,她還會飛起小碎步,背後帶著一陣風。
每次文惠走在路上,總會咦地一聲叫出來。
沒想到臺北被炸得這麼厲害。
戰前和鐵敏一起走過的一些街道和房子,現在再也看不到了。
三月,最後一批獨立混成旅開往南洋,其中就有許多臺灣兵。裡頭還有相識的親戚和同學們的哥哥呢。
儘管鐵敏病得不輕,然而能夠拖到戰爭結束,而不被送往前線,還有比這更令人感到欣慰的嗎?
久久苦於等待的她,如今只要把病弱的敏哥攏在自己的身邊,再怎麼樣的痛苦都可以化為幸福的。
好像只要有了信念,他們兩人就可以隨時展開幸福的生活。
文惠走在炸毀的街道上,想著想著胸口就湧起一股甜蜜的滋味。
她竟藏不住內心的雀躍了。
戰亂未定,做母親的看到這種景象,心頭無端增加了一層無奈的悲哀。
現在,早晨的天空總在白頭翁的啼叫中發白。
接著太陽來到文惠的蚊帳裡。
她自己也像病人一般甦醒了過來。她睜開了霧濛濛的雙眼,身子懶懶地窩在床裡。
她擁起被來,回味著這幾天滿滿脹到胸口那份突然來臨的幸福感。
戰爭最後一年,從南洋傅來的消息,一次險似一次。
文惠不知暗中許下了多少心願,只求敏哥能夠安然無恙,留在臺灣。
那時處聽到說,臺灣是日本防衛的最線。而所有的中學生,都是防衛的預備軍。
學校已經變成訓練所了,統統叫六三部隊。
再下去恐怕就要變成後備部隊的兵營了。
文惠一心想著,只要自己能夠和敏哥廝守終身,再怎麼樣的痛苦她都準備忍受的。
而且,如果自己愈受苦,就愈有機會得到敏哥的話,那麼她是下定了決心,準備迎接最大的痛苦的。
有一回,她聽到大人談起,有一個遠房親戚的男孩,夜裡從松山精神病院逃走,第二天發現死在基隆線的鐵軌上。
大家說現在的精神病院管理不善,都讓病人逃出來了。
病院裡也正缺著護士,因為護士學校的畢業生都不願到那種地方去。
「病人還會無緣無故毆打護士呢。」
我去,我去。
文惠一旁聽到了,心裡就這麼自忖著。
沒想到自己竟真地叫了出來。
「那我去好啦。」
這麼大聲叫出來,連自己都吃了一驚。
文惠自己還甫驚未定,大人早在那裡一陣笑開了。
十月,戰爭終於來了。
天上的飛機俯衝下來,一隻隻從屋頂上掠過去。
響了解除警報以後,發現高射炮臺被炸了。
不久, B -2 9 出現在臺北的上空。
高高飛在雲端裡的機群震撼著屋裡的每一片玻璃窗。
聽說中學生都要入伍了。
只待徵兵令一下。他們就統統是紅磚兵。
文惠人躲在防空壕裡,心卻在外頭,她可再也見不到敏哥了。
現在,街上到處都是敞篷的軍車、摩托車。佩著軍刀的騎兵也把馬騎到街上來了。
第一次B – 2 9轟炸後,鄰街組成的「婦人團」被集合起來。
她們每隔幾天就要在街上做一次消防演習。
從兵營裡來了一個佩長刀的日本少佐。
他坐在摩托車的側座裡,套著白手套的手緊緊握在刀柄上。人還沒有到,臉早就板起來,如臨大敵。
少佐站在關閉的郵便局門前,向「婦人團」訓話。
他一手還握著刀柄,一手不斷在空中飛舞起來。
文惠站在隊伍裡面,大顆大顆的汗粒在厚厚的防空面巾裡流著。
她耳朵裡嗡地一聲,整個人昏眩起來。
她再也聽不見少佐激昂的訓話了。
近來每戶傅閱的「迴覽板」上經常提到「玉碎」的說法。
玉碎塞班島、玉碎關島、玉碎琉磺島。
到時候,南洋的那些島可真也要一個一個玉碎下去了。
剛剛聽到少佐提到誓死保衛臺北橋。不知到時候是不是也要將它玉碎?
聽說敵人就要在八里鄉登陸了。
翻過年,在鄉下海邊的深夜裡,文惠驚叫了一聲,從床上跳起來。
她傻楞楞地坐在床上,滿身滲出汗水。
接著聽到自己的胸脯撲通撲通一陣急跳。
睡在旁邊的母親也給驚醒了。
等著老人家翻過身再睡時,就夢囈似地說了女兒一聲憨。
「鄉下地方不會有警報的。」
「不是警報,是鳥。」
文惠昏沉中自言自語起來。
過了一會,她只聽見海邊傳來兇猛的浪濤。
海,很遠,很恐怖。而夜是那麼安靜。
那時,她們母女兩人剛剛從臺北疏散到梧棲的海邊。
然而,文惠並沒有真正聽到鳥叫。
難道自己做了惡夢?
倒下去再睡時,她就想起了遙遠的臺北。
想著快要當新兵的敏哥,不知還會不會咯血?
雕開臺北的一個月前,敏哥從學校放假出來。他們在太平町的第一劇場看了夜間最後一場電
影。散場,敏哥站在風口上,按著瘦弱的胸膛,連連不斷深咳起來,接著就咯出血。
敏哥暗夜裡的咳聲,就像現在聽到的海嘯。
浪頭一捲一捲湧上來,湧上來,停都停不了。
文惠偷偷留下了敏哥用過的那一塊手帕,上面血印斑斑。
記得第一次約會,也到第一劇場看夜戲。
那一天,他帶著發燒的身體從家裡出來,一個人站在戲院對面的亭仔腳等著。
她遠遠看到了他,就一路跑了過來。
最後一場電影已經開始了。她跑過來時,劇場前面的燈火剛好熄滅。曾經那麼輝煌地燃燒著
銀光的空間,頓時被黑暗的馬路占據。
他站在溝邊,看到她急急跑過來,在昏暗的馬路邊迎著她笑了起來。
這一笑倒露出了他的病容。
她喘著氣問道:
「身體不舒服?」
他們進了戲院,坐在無人的角落。
她握住了他發燙的手心,但是那時卻不懂得他已經病了。
她在黑暗中小聲問他:
「後不後悔?」
那是指他犧牲了夜間的寫作時間,跑出來和她一起看電影。
他拿出手帕搗住嘴輕輕咳著說:
「不後悔。」
文惠離開臺北的那一天,拿著疏散的包袱,站在月臺上東張西望,就是找不到敏哥的影子。
事先答應會來的,卻沒有來。等火車開動了,還是見不到他的人。
一定是部隊不放人,不准請假外出。
聽說他們就要被派到宜蘭的飛機場去當工兵了。
那一天回營時,倒是他回過頭來,遠遠喊著,叮囑了一聲:
「不要忘了來信。」
火車裡,文惠一直把那塊染血的手帕捺在手心裡。
那原是鮮紅的血跡,現在已經褪色。照在火車的窗暉裡,宛如一片片枯落的花瓣。
火車沿著海岸線,一路不停地呼嘯著,正奔馳南下。
火車一站一站把她帶離了臺北,帶離了敏哥。
窗外映著海光的日照正劇烈地打在她昨夜失眠的臉上。
敏哥愈離愈遠了。最後分手時站在那沉暗的雨街,昏黃的路燈把他的臉照得那麼生怯。
「敏哥是個怕生的孩子。」
母親才看到他,就有了這個印象。
文惠第一次遇見他,他坐得遠遠的,把自己藏在一個角落裡。
那是在佐良先生的家裡,記得那天客廳裡擠滿了辦雜誌的朋友。
大家談得愈熱鬧,鐵敏躲得愈見不到人影。
他始終沒開口說一句話。後來問他那一天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講。
他只說,那時候一直想咯血。
「那是第一次有了咯血的預感。」
「為什麼?」
在爬向阿里山上的五分車裡,他終於笑得那麼開心,帶著幾分稚氣。
「聽聽那海聲。」
有人在車裡叫起來。
「在海拔兩千米的山上?」
大家笑起來了。
「莫非天生就是一對順風耳。」
「那是樹葉的聲音。」
火車爬上山頭時,紅檜木起了一陣陣嘩嘩的響聲。在阿里山上,日出以前,他穿得那麼單薄,
一個人在木屋外做著晨操。
說那是中學即將畢業,正準備進預科的人,任誰也不相信。
她也不相看起來還這麼小的人,已經寫出了一篇讀來令人感到蒼老的劇本。
有一天,佐良先生跟文惠提起,臺北一中有個學生寄來了一篇獨幕劇。
「簡直是一篇傑作。」
說道「傑作」兩個字時,先生日本話的咬音顯得那麼鏗然。
過了一會,先生從籐椅裡忽然坐立了起來。
「怎麼,認識認識這個〈奔雲〉的作者罷?」
先生換了一種怡然的口氣,微笑對著文惠說。
那時,文惠一個人在先生的家裡,正替《臺灣新文藝》整理著文稿。
紙門外一抹西天的紅霞映在她身邊鋪得滿滿一地的稿紙上。
聽了先生這句話,眼前突然掠過了什麼,晃了一下。
然而她的的身子卻一動也沒動,繼續埋頭整理著稿件。
佐良春彥,是文惠第三高女的國文先生。由於文惠作文課上作了一點小品文之類的東西,而
為先生所賞識。後來她經常被先生請到家裡,為雜誌做一些整理文稿的工作。
「為什麼?」
文惠仰視著他蒼白的臉,「為什麼那天有了咯血的預感?」
鐵敏滿臉迷惑,不知如何回答。
久久,他才含含糊糊地說:
「或許因為不喜歡談政治的緣故罷?」
「可是你一句話也沒說啊。」
那天,說得最多的還是佐良先生。
「且看這一回的南進政策罷!」
客廳裡本是熱熱鬧鬧的,突然給先生這一句話打斷了。
一霎時,客廳裡的空氣變得凝重起來。
大家轉過身去,望著先生。
先生說完了那句話,就端起他那杯英國紅茶,湊到兩撇花白的短髭下。一邊抿著,一邊綻出了一抹犬儒的微笑。
這種時候,大家總是替佐良先生擔憂。
這是什麼時候了,還發這種議論?
就在這時,文惠看到藏在角落裡的鐵敏的臉一下子鐵青下來。
有日本人在的場合,談起這類政治問題,總是令人不自在的。
難道因為這樣,鐵敏才有了咯血的預感?
佐良先生並沒有再說下去。好像那短短的一句話,就是他對日本軍部的全部意見了。
佐良先生帶著雜誌的同仁從阿里山旅行回來後,他就接到了總督府的撤職令。
夏天已經過去,新的學期就要開始。(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