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人兒

新美人鎮
初夏的天空，顏色看起來像貓咪吐出來的雜物。

當然，塔莉心想道，你得餵你的貓咪吃鮭魚口味的貓食一陣子，才有辦法把那種粉紅色調得剛剛好。高空中的一陣風吹過浮雲，泛起了陣陣的漣漪，看起來還真有幾分魚鱗的模樣。陽光逐漸淡去，深藍的夜色從天空中隱約地出現，像一幅上下倒置的海洋圖畫，陰冷且深不可測。

每年暑假，像這樣的日落都是美麗非凡，然而自從帕里斯變成美人之後，所有的事情都不再美麗了；失去朋友的感覺糟透了，即使只是暫時分開三個月又兩天也令人痛苦萬分。

塔莉•楊布拉德正等待著黑夜的降臨。
窗外看得見對岸的新美人鎮，許多派對燈塔的燈光都已經亮起來了，在遊樂園裡，那些燃燒的火炬像蛇一般地游移在忽隱忽現的小路上。那些遊樂園裡升起了幾個熱氣球，映襯著逐漸暗沉的粉紅色天空。熱氣球上的乘客對著其他的熱氣球和路過的飛船噴放安全煙火，（P4）笑聲和音樂像岩石般越過水面，正好朝這個方向飛旋而來，這岩石的銳角彷彿熱烈地刺激著塔莉的神經。

在市郊的地區，這條黑色橢圓形的河水把兩個小鎮隔絕，這頭的一切都壟罩在黑暗中，每個醜人這時都已經上床睡覺了。

塔莉脫下跟電腦連結的戒指後說道：「晚安！」

「祝妳有個好夢！塔莉。」她的房間說道。

她嚼了一顆刷牙的藥丸，捶了一下她的枕頭，把一台老式的手提電熱器塞進毛毯裡──它可以製造出像塔莉一般大體型的熱力，就跟她睡著時所散發出來的體溫一樣。

隨後她便悄悄地從窗戶爬出去。
到了戶外，頭頂上的夜空終於變成了漆黑的顏色，塔莉心裡立刻感到舒服不少。也許這是一個愚蠢的計畫，可是不管她做什麼都會比再次待在床上一整夜，因睡不著而自艾自憐要來得好多了。走在通往河邊那條茂盛枝葉覆蓋的熟悉小路，她很自然地想像出帕里斯偷偷地跟在她的身後，拼命忍住笑意，準備要去偷窺新美人的夜生活時的情景。她和帕里斯兩人在十二歲時就一起想出了一個能瞞過看護屋的小把戲，那時候，他們相差三個月的年齡似乎一點都不重要。

「永遠的好朋友。」塔莉喃喃自語著，一面用手指撫弄著右手掌上的小疤痕。

水面的波光映照著樹林，她依稀聽到河面上的感應器在岸邊警覺地拍擊著水面，發出了陣陣的微波聲。（P5）她低下頭，躲進蘆葦叢裡，暑假向來都是偷窺探險的好季節。暑假時草葉長得又高又茂盛，天氣從來都不會變冷，而且隔天去學校又不用保持清醒。

當然，帕里斯現在可以愛睡到幾點都可以，這又是另一個變成美人後的好處。

那座越過河面的舊橋，長長地伸展到對岸，它巨大的鐵架像天空一樣的漆黑。這座橋是很久以前建造的，不需要氣墊柱的支撐也可以承受橋本身的重量；一萬年以後，這個城市其他的部分都垮了，這座橋大概還會像化石骨一般地屹立不搖呢！

跟其他通往新美人鎮的橋不一樣的是，這座舊橋不會說話──最重要的是，它不會自動回報是否有人侵入。不過，儘管這座橋一直沉默不語，塔莉總覺得它很聰明，就像一些古樹一樣，即使在沉靜中也能感應到她的出沒。

她的眼睛現在已經完全適應黑暗中的光線了，因此她在幾秒鐘之內就找到這個老地方，那條綁在岩石上的釣魚線。她使勁地拉了它幾下，聽到那條繩子撲通一聲從藏在橋墩間的角落裡掉了下來，她不停地拉著，直到她看到綁在隱形釣魚線上的繩結為止，繩子的另一端仍綁在橋下的鐵架上。塔莉把繩子拉緊後，把它丟到平時常用的那棵樹上。

另一個河面感應器飛過時，她不得不再度躲進草叢裡。在露天平臺上跳舞的人群並未察覺到橋下有一條繩子落到了岸邊，他們從不會注意這種事情，（P6）新美人總是玩得不亦樂乎，哪裡會注意到這種小事情。

當河面感應器的光線消失之後，塔莉用全身的重量測試了一下繩子是否繫牢了，因為有一次繩子突然從樹上脫落，她和帕里斯兩人抓著繩子往下掉，在河中央忽上忽下地搖擺了幾下之後，跌進冰冷的河水裡。想到這件事，她不由得微笑了起來，發現自己寧願置身在那次的探險──跟帕里斯一起全身浸得又溼又冷──也不願像今晚這麼乾爽、溫暖，但卻孤零零的。

她倒掛在繩子上，双手和膝蓋緊緊勾著繩結前進，塔莉爬到橋墩內漆黑的鐵架裡，隨後偷偷地越過鐵框架，跳進了新美人鎮，

她從信裡得知帕里斯住在哪裡，自從他變成美人之後，只有勉強寫過一封信給她。雖然帕里斯沒有給她地址，不過塔莉知道要如何從信封底下，那看起來像隨意印出的編碼中解出詳細的地址，這個編碼來自鎮上一個很多山丘的地區，那裡有個名叫佳寶大樓的大樓。

要走到那裡可能會有點困難，以前他們探險時，塔莉和帕里斯都盡量待在濱水區，因為那裡的植物和醜人城造成的陰影讓他們比較容易躲藏，可是現在塔莉卻要進到這個島的市中心，那裡的街道徹夜通明，到處都是花車和尋歡作樂的人。像帕里斯這樣的新美人通常都是住在最多人狂歡的地區。

（P7）塔莉已經把地圖背起來了，可是如果她不小心轉錯一個彎，她就死定了。她身上沒有戴那個跟電腦連結的戒指，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感應不到她，那些車子只會視若無睹地從她身上輾過去。

當然，塔莉在這裡根本什麼都不是。

更糟的是，她還是個醜人，可是她希望帕里斯不會用那樣的方式看待她，不會用那樣的眼光來看她。

塔莉不知道如果她被抓到會怎麼樣，這可不像「忘了」帶電腦戒指、翹課，或是拐騙她的屋子把她的音樂放得超過規定的音量那麼簡單，每個人都做過這類的事情，而且每個人都曾經因此被抓，可是塔莉和帕里斯冒險出遊時一向都會小心翼翼地避免被抓，要渡河到這邊來可是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情。

不過現在要擔心已經太遲了，反正他們能拿她怎麼樣呢？再過三個月她也會變成美人了。

塔莉偷偷摸摸地沿著河岸前進，直到她見到一座遊樂園後，便溜進一排陰暗的垂柳底下，藉著垂柳的遮掩，她沿著一條小路往前走著，路上映照著淡淡的、搖曳不定的火光。

一對美人情侶從小路的對面漫步而來，塔莉立刻靜止不動，不過他們一點都沒注意到她，兩人都忙著凝視著對方的眼睛，無瑕分神去看蹲在黑暗中的人影。這時塔莉突然感受到那種凝視一張美麗的臉孔時溫暖的感覺，即使帕里斯和她經常在陰影裡偷窺他們，看到那些美人所做的蠢事和聽到他們說的蠢話之後，他們常常會暗自偷笑，可是卻仍舊忍不住想盯著他們瞧。（P8）他們完美的大眼睛彷彿有魔法似的，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會很想認真聽，很想保護他們不受傷害，很想讓他們快樂，因為他們實在是……太美了！

那兩人走到下一個彎道時便消失了，塔莉搖搖頭，甩掉那種善感多情的念頭，她可不是來這裡發呆的，她現在可是個滲透進來的密探，是個偷溜進來的人，還是個醜人，而且她還有任務在身。

這個遊樂公園一直通到鎮上，像一條黑河般穿過明亮的派對燈塔和房子。她又爬行了幾分鐘之後，不小心把躲在樹林裡的情侶嚇了一大跳（畢竟這裡是遊樂公園），不過在黑暗中，他們看不清她的臉，所以他們只是取笑她而已，她低聲道歉後趕快溜走；其實她也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黑暗中只看到那兩双美腿和漂亮的手臂而已。

終於走到公園的尾端了，再走幾條巷子就可以看到帕里斯住的地方了。

塔莉躲在一片垂下來的葡萄藤後面往外觀望，她跟帕里斯兩人從來不曾走到這麼遠來，她預先想好的計畫也只能把她帶到這裡為止，在這麼熱鬧又明亮的街道上，根本沒地方可躲。她用手指摸了摸臉，感覺到自己那寬大的鼻子和薄唇，過高的前額，以及滿頭亂糟糟的捲髮，她只要走出這個矮樹叢一步，馬上就會被人發現。火光照在她的臉上彷彿要燒起來似的，她到底來這裡幹麼呀？她應該要回去躲在暗黑的醜人城裡，等待換她變成美人的時機才對。

（P9）不過，她一定要見到帕里斯，她不是很確定為什麼，只是她早已厭倦每晚入睡前都要想像一千遍跟他談話時的情景。從她很小的時候，他們就每天膩在一起了，然而現在……卻連一點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也許，如果他們能聊個幾分鐘，她的腦子就會停止跟幻想中的帕里斯談話了，只要三分鐘，也許就能幫她撐過三個月。

塔莉朝街道的方向四下張望，想找一些街道旁的小院子讓她偷溜過去，或是暗黑的走道讓她躲藏，她感覺自己好像一個攀岩者，想在垂直的峭壁上尋找裂縫和可以抓手的地方。

擁擠的交通稍微紓緩了一些，她等待著，不停地撫弄著右手掌上的小疤痕；最後，塔莉嘆了口氣，低聲唸道：「永遠的好朋友。」隨後往前走了一步，進入明亮的街道。

她的右方傳來一聲爆炸聲，她馬上又跳回黑暗中，跌進葡萄藤蔓裡，重重地跪倒在軟地上，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幾乎以為她已經被人逮到了。

不過那個雜音卻自己轉變成一種有節奏的震動，原來是笨重的電子鼓樂器穿過這條街；那個電子鼓樂器像一整間屋子那麼大，它地數十隻機械手臂，每敲一次鼓就閃一次亮光，它的每一隻手臂都猛力地敲打著，每個不同尺寸的電子鼓。它的後方跟著一群逐漸增多的狂歡人潮，全都跟著鼓聲起舞，一面喝酒一面把空酒瓶砸到那完全不為所動的機器身上。

（P10）塔莉微笑了一下，那些狂歡的人群都帶著面具呢！

那台機器的後方不停地拋出許多面具，試圖要誘導更多人隨時加入他們的遊行隊伍：有魔鬼的面具、恐怖的小丑、綠色的怪物，和橢圓形大眼睛的灰色外星人，貓、狗和牛，每張面具上都掛者彎彎的笑臉，或是巨大的鼻子。

這個遊行隊伍走得很慢，塔莉又躲回矮樹叢裡，幾個狂歡作樂的人經過她的身邊時走得很近，因此他們的酒瓶裡冒出的膩人甜味襲入了她的鼻孔裡。一分鐘後，那輛機器緩慢地走到前方大約半條街的距離，塔莉立刻跳出來，撿起一個被丟在街道上的面具。她手上的這個塑膠面具很柔軟，幾秒鐘之前才在那台機器裡被壓模成型，現在摸起來還暖暖的。

塔莉把它戴起來之前，發現這張面具的顏色跟日落時，那種貓咪嘔吐物的粉紅色一樣，上面有一個長長的豬嘴巴和兩個粉紅色的小耳朵。她戴上面具時，它很靈活地黏貼在她的皮膚上。

塔莉擠過一群喝醉的跳舞人潮，穿過遊行隊伍，走到對街，然後跑進一條前往佳寶大樓的小路，臉上帶著一張豬面具。

（P11）永遠的好朋友
佳寶大樓又胖又亮又吵。
它位在一對派對燈塔的中間，就像一個位在兩個高腳杯中央的矮胖茶壺一般，兩個塔都接在電梯一般大的圓柱體上，塔的上方有一個五層樓的圓形露台，上面坐滿了許多新美人。塔莉朝山坡上那三棟建築物的方向走過去，努力透過面具上的孔看清楚前方的景物。

有人從塔上跳下來，或是被丟下來，兩臂交叉，一面尖叫著。塔莉嚇得喘不過氣來，強迫自己跟著那人的方向往下看，直到那人的高空彈跳護傘在他落地前幾秒鐘撐開並接住他為止。在他安全落地之前，他在撐開的護傘上彈跳了好幾次，大聲地狂笑著。他掉下來的地方離塔莉很近，近到她幾乎可以聽到那人的笑聲被幾個打嗝聲中斷；她知道他剛才也跟塔莉一樣地害怕。

她打了個冷顫，雖然高空彈跳不會比躲在塔樓的陰影底下來得危險，高空彈跳護傘使用的材料跟氣墊柱一樣，（P12）它可以把細長的物體撐開，假如美人的玩具失去功能的話，那幾乎所有新美人鎮的建築物都會倒塌。

那棟大樓到處都是最近剛做完手術的新美人──最糟的一群人──帕里斯常常那樣形容他們。他們跟醜人們一樣，大約一百個人一起住在一個大宿舍裡；除了大家都要做蠢事、尋歡作樂和製造噪音之外，這個宿舍沒有任何的規則。

屋頂上有一群人穿著舞會禮服，他們靠在屋頂的邊緣盡情地尖叫，朝地上的人發射安全煙火。有一球橘色的火燄掉到塔莉的身旁，像一陣秋天的涼風一般，把她周圍的黑暗都吹走了。

「嘿，下面有一隻豬耶！」有人在上方大叫道，其他人全都大笑起來，塔莉急忙朝大樓敞開的門大步走過去；她直直地擠進門內，不去理會兩個正要出門的美人驚訝的表情。

那是一個超大的宴會，正如他們所承諾的一般；每個人今晚都盛裝出席，穿著禮服和黑色的燕尾服，大家都覺得她的豬面具很可笑，他們都指著她大笑，塔莉只是快步離開，不給他們機會做任何嘲笑她以外的事情。當然，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在狂歡大笑，不像醜人的宴會，這裡永遠不會有人打架或是吵架。

（P13）她擠過一個又一個的房間，試著專心地找人，不被那些美麗的大眼睛分神，或是被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征服。塔莉在這裡多待一秒鐘就越覺得自己實在醜死了，每個見到她的人都在嘲笑她也不會讓她更好過，可是這樣也比被他們發現她真實的面目來得好。

塔莉不知道她是否能認得帕里斯的臉，動完手術之後，她只見過他一次，當時他剛出院，還尚未消腫。不過她對他的臉很了解，不管帕里斯以前說過什麼，美人的臉並非全都一模一樣。以前他們出來探險的時候，她和帕里斯有時候還會見到一些美人的臉看起來很熟悉的樣子，好像他們是塔莉以前認識的醜人。有點像他們的兄弟或姐妹──年紀大一些，也更有自信，只是這些兄弟姐妹遠比他們漂亮多了。如果你出生在一百年前的時代，你就會一輩子忌妒這樣的兄弟姐妹。

帕里斯不可能會改變太多。

「你有看到那隻小豬嗎？」

「什麼？」

「有隻小豬跑出柵欄了！」

樓下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塔莉停下來傾聽，她獨自一人站在樓梯上，顯然那些美人都比較喜歡坐電梯。

「她怎麼敢打扮得像一隻小豬來參加宴會呢？這可是個正式的舞會耶！」

「她一定是走錯地方了。」


（P14）「她真是一點禮貌都不懂！」
塔莉嚥了一下口水，這個面具比她自己的臉好不到哪裡去，他們的笑聲漸漸消失了。

她繼續爬樓梯，把那些笑聲拋在腦後，如果她一直不停地走動，也許他們就會忘了她的存在，佳寶大樓只剩兩層樓就到屋頂了，帕里斯一定就在這附近。

「在這裡！小豬，小豬，嘿，她在這裡！」

新美人鎮初夏的天空，顏色看起來像貓咪吐出來的雜物。當然，塔莉心想道，你得餵你的貓咪吃鮭魚口味的貓食一陣子，才有辦法把那種粉紅色調得剛剛好。高空中的一陣風吹過浮雲，泛起了陣陣的漣漪，看起來還真有幾分魚鱗的模樣。陽光逐漸淡去，深藍的夜色從天空中隱約地出現，像一幅上下倒置的海洋圖畫，陰冷且深不可測。每年暑假，像這樣的日落都是美麗非凡，然而自從帕里斯變成美人之後，所有的事情都不再美麗了；失去朋友的感覺糟透了，即使只是暫時分開三個月又兩天也令人痛苦萬分。塔莉•楊布拉德正等待著黑夜的降臨。窗外看得見對岸的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