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當天地突然崩毀
作家 林清玄
當天地突然崩毀,大山在五秒鐘內塌陷,海濤在三秒鐘裡席捲,土地在一秒鐘裂開,我們的心裡想些什麼?
我們愛著的人,和愛著我們的人,心裡又會想些什麼?想著猶未清洗的洗衣機?想著生日的晚上要一起吃飯?想著你送我的外套餘溫猶在?或想著那台筆記電腦,每次開機都還留著幸福的桌面,有燦爛的微笑?
當天地突然崩毀,什麼都不會留下,只留下深烙的愛與無邊的憶念。
我曾旅行到印尼蘇門答臘北島,朋友帶我去看一座海嘯紀念碑,碑下埋葬著在三秒鐘失去生命的二十萬具屍體,因為屍體太多了,無法一一檢視,只好一疊一疊的堆起來,想憑弔的家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親人在那一個位子,只能把想念和愛,一起分給二十萬人。
我站在那裡憑弔,感覺大地蒼茫、天地不仁,我們的身命可能在瞬間殞滅,幸好人間還有殘存的愛,使殞歿的人,並未完全的消失。
今年春天,我路過小時候住過的新威村,再往前就是新開村、新發村、不老溫泉、寶來溫泉,在去年八月的八八水災,這些村落都曾愛到淹埋,屍體後來也沒有挖出,我想起從前那秀麗的山河、質樸的人民,感到內心一陣淒涼,想哭卻哭不出來。
只好雙手合十,站在遠遠的路口憑弔,祝福那些鄉親真能投生到更美好的所在!從此無災無難,遠離生死的離別。
生命裡真有許多憑弔的時刻,北二高的山坡走山的時候,我們看到支離破碎的人被找到,也忍不住在電視機前雙手合十,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心無罣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這幾天,我正在閱讀日本作家天童荒太的《陌生的憑弔者》,寫一個為了憑弔逝者而流浪全日本的青年,一再的追問著:「他被誰愛著?愛著怎樣的人?做過什麼事而令人感謝?」
背後似乎有隱藏的答案:不論何人,都被某些人愛著,也愛著某些人,多少也做過一些令人感慨和懷念的事!
所以,任何一個死去的人,都值得憑弔。
這一本神奇的書,讓我們在天地未崩毀的時候,能開展我們內心的大愛,而我們建立的愛的信念在我們的天地崩毀之時,還能望見遠方的光明。
推薦序
請記得我
作家、心理學講師 呂政達
日本推理小說是個散發獨特魅力的文種,戰後以來,日本作家以推理小說的形態書寫時代、社會、經濟、教育、醫學、宗教等題材,蔚為重要潮流。這次,天童荒太則又將生死學的議題,放進散發推理意味的《陌生的憑弔者》,讓讀者見識日本作家遊走文體和議題間的功力。
小說主角(土反)築靜人旅行日本各地憑弔死者,他問的問題是死者愛過誰?被誰愛過?曾受到誰的感謝?在歐文亞隆倡導的「存在心理治療」,以及「正向心理學」所出的作業裡,都有過相同的主張。存在取向的心理療癒是面向死亡深淵的覺醒,醒悟人終有一死,因而能在生命的微光一縫間充實地活著,愛著。當將亡者知道自己終能被他人感恩而記住時,註定消逝的此生已了無憾恨。在小說裡,則化為臨終的外婆寫在便條紙上的遺言:「記住我。」
歐文亞隆也有過相同的書寫表述。他的《當尼采哭泣》最後,尼采在墓園晃盪,看見散亂的墓堆,亞隆托尼采的筆寫下短詩:
「直到石頭層層疊起,
儘管無人聽聞,
無人看見,
他們依然輕然輕聲低泣:請記得我,記得我。」
這段靈感,來自歐文亞隆媽媽去世十五年後,他所做的一個夢。夢中,媽媽和許多逝去的親人叫喚他:「你要記得我,要記得所有人,別讓我們消失。」
這聲呼喚,莫非讓天童荒太聽見了,他的回應就是寫成小說,讓(土反)築靜人在日本旅行,跪下,雙手交疊胸前,憑弔陌生死者:「我會把大家的事……放進這裡。」
「 愛過誰?被誰愛過?受到誰的感謝?」這三個問題所以重要,依據存在心理治療派的解釋,在人皆必死的結局前,自己生前的作為、留下的痕跡,若能像漣漪層層漾開,在別人心中留下感恩和感動,他會覺得自己終究不枉此生。小說裡,(土反)築靜人探索生者回憶死者的方式,而歸納出這三個共通的問題。其實,這早就是存在取向心理學和人本心理學所秉承的傳統。其中,最重要的仍是關係─人生下來時就以關係的形式存活,死去時,必然也將以關係的形式存在親友心中。否則,他就將只是個「陌生的死者」,他的活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讀者也可這樣來進行實驗,找一個未曾讀過此書的人,回憶你們共同認識的死者,他應該也會以類似的方式─愛過、被愛過、被感謝過─來從事回憶吧。
閱讀這本小說的深層意義,則來自蒔野抗太郎這個角色。這個嗜血、擅長羶色腥報導的記者,反映世俗化社會接收死亡的醜陋和腐朽面。對照迅速墮落和煽情化的台灣媒體生態,死亡同樣只是攝影機鏡頭前的無名屍體,或記者筆下的累積數字。遺忘其實是我們最熟悉的死亡觀,但不能記住死者的同時,也不再珍惜生命。蒔野抗太郎的改變,則多少也是天童荒太設想的社會改造吧。
死亡固然可作白骨觀──那是蒔野抗太郎或更多人所察覺的恐懼、忌諱、遺忘和灰飛煙滅。死亡卻也可作神聖觀──一如靜人的憑弔,親人留下的花束、追念和簌簌流下的眼淚。
英國作家亞倫夏普的小說《吉迪鎮的綠樹》寫道,鄉下墓園有兩種情景,一是「永誌人心的死者」,墓前總擺著鮮花;另一是「不折不扣的死者」,墓前雜草叢生,墓碑傾斜毀壞。
其間的差別,噢,天童荒太是對的:僅在於誰能被記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