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儀序文
甲子十月,予自北府入日本使館。莊士敦師傅首翼予出於險地,且先見日使芳澤言之,芳澤乃禮予,假館以避亂軍。乙丑二月,予復移居天津,距今七年。而莊士敦前後從予於北京、天津之間者約十三年,中更患難。倉皇顛沛之際,唯莊士敦知之最詳,今乃能秉筆記其所歷,多他人所不及知者。嗟夫!喪亂之餘,得此目擊身經之實錄,信乎其可貴也。莊士敦雄文高行,為中國儒者所不及。此書既出,予知其為當世所重必矣。
辛未九月。(朱文「宣統御筆」、白文「自強不息」兩印為鑒)
自 序
一九○一年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點左右,一位身著中國貴胄華貴的絲綢服裝,頭戴清朝最高品秩的紅色頂戴花翎,羞怯而略帶孩子氣的人,在香港登陸。碼頭上,他及其隨從受到包括本文作者在內的英國官員的迎接,代表當地政府歡迎他抵達英境。一隊員警負責護從,擋住路旁好奇卻神情冷漠的中國人,好讓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以示恭敬。四名紅衣轎夫將他抬離岸邊。十五分鐘後,他的轎子來到總督府門前。在那裡,他受到英國皇家殖民地總督的迎接。
這位來訪者便是當時中國皇帝的兄弟醇親王;接待他的是愛德華七世殿下在香港的代表亨利.布萊克爵士閣下。
這是個值得記憶的時刻,因為這是中國親王首次登上「英國領土」。然而,原本應由港英當局給予他的正式而隆重的儀式,卻被取消了,儘管這些禮儀是他十分樂於接受的。當他乘坐的德國巴伐利亞號船入港時,沒有英軍敬禮致意,沒有禮炮齊鳴歡迎;上岸後,也沒有儀仗隊恭迎他。這一切都按照他的意思安排。因為,他此行肩負著一項恥辱性使命,在完成這項使命前,身為中國皇族血統的親王,他寧願不要任何排場。在醇親王到達香港前一年零三十五天??西元一九○○年六月二十日,德國駐中國大使馮.克林德男爵在北京街頭被一名「拳匪」打死,這事令全世界大感震驚,它也標誌著中國歷史上那段圍攻使館區悲慘時期的開始。如今,依據獲勝的八國聯軍迫使中國朝廷接受的屈辱和平條件之一,這位滿族親王正奔赴德國,替「天子」向德皇悔過謝罪。長期以來,在中國人眼裡,德皇充其量不過是屬國之王,甚至只是傲慢無禮的蠻酋。
當時我曾作過一些筆記(後入檔存於唐寧街),其中寫道:「儘管依據中國朝廷慣例,醇親王不能成為皇位繼承人,但倘若他有子女,他的兒子就有可能入繼大統。這自然使醇親王在未來中國政治中,將扮演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
這段評論準確預示了醇親王的命運。他自德國返回後,皇太后替他娶下了自己的親信、總督、內閣大學士榮祿之女。一九○六年初,他們的長子誕生,取名溥儀,日後成為中國大清王朝的末代皇帝。同時,醇親王以攝政王身分,成為那時動盪不安的中華帝國統治者。
醇親王出使後不久,另一位皇室成員肩負著無辱於中國的使命途經香港。他就是親王載振(後承其父為慶親王),他代表皇帝赴英參加英王愛德華的加冕典禮。因此,他此次途經香港時的禮儀規格,毫無減損。
在這兩次機會中,我開始接觸到清朝皇室成員。此後很長一段時期,他們是為我最熟悉與最了解的異邦人。但在這之前我已經認識了一位與大清皇朝命運相關的人,他在中國歷史中將會占有比上述兩位親王還要榮耀的地位。一八九八年聖誕節,我以「東方見習官」身分初次來到香港。那年中國發生了一件劃時代事件,事件領導人不久前抵港避難。在總督府我首次見到康有為,他是當時中國人中最受人推崇也最被人痛恨者。推崇以至仿效者,是那些忠於皇朝但渴望國家在世界之林中受到尊重的愛國者;痛恨以至懼怕者,是那些相信中國毋須向西方「夷狄」學習,而中國皇帝乃是理所當然的眾王之王的人。
我首次見到這位偉大的改革家與「當代賢哲」時,他正沉浸在對六君子的哀悼中。他們比他的命運更悲慘,淪為皇太后及其手下那群唯命是從、奸詐不實者發洩憤怒與怨恨的犧牲品。康有為的胞弟康廣仁也在六君子之中。當時,中央朝廷與地方當局懸鉅賞捉拿他。在香港,儘管英國政府嚴加保護,他還是面臨被暗殺的危險。在一隊員警的護衛下,他拜訪了來遠東訪問的查理斯.貝思福勳爵,與之進行了有趣的交談。查理斯在他的旅行印象記中對此作過記述。在香港逗留不久後,康有為南下新加坡,最後到達歐洲與美洲。他的人頭一直被懸賞,生命始終受到那些警覺的暗探與皇朝代理人的威脅。只要老太后還活著,他便只能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事實上,在他回國後直至去世,一直到處漂泊,四海為家。
我寫此書的主要目的,是要對我稱之為「滿族統治下的紫禁城的黃昏時期」做些記述。這十三年始於所謂共和國建立的一九一二年初,終於一九二四年十一月溥儀(年號宣統)被「基督將軍」馮玉祥及其部下驅逐出宮。為讓不熟悉中國近代政治史的人能理清事件本末,我認為有必要從黃昏到來前的陽光(已被陰霾遮暗)談起,也要談到黃昏之後的風雨夜。
正如本書所描繪,太陽既在黎明升起,也在黃昏中落下。夕陽被黑夜吞沒了,但又照亮了光明燦爛的嶄新一天。這正是那些敬佩與尊重中國人民者所熱切希望及堅信不移的(所有了解中國人民的人都會敬佩和尊重他們)。儘管在別人看來是漆黑一片,可是我們許多人確信,已看到遠在天邊的那一線新黎明。然而,這仍只是夕陽之光,而非黎明的曙光,這正是我們要在後面章節中所要加以描述的。我所敘述的故事總共三十四年,始於一八九八年那場由抑鬱的德宗皇帝(光緒)為推行康有為制訂的改革計畫而做的崇高卻渺茫的嘗試,終於一九三一年末中國末代皇帝返回故鄉,以及第二年成為世界政治風暴中心之一的滿洲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