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序
啟開黑暗的閘門
性(sex)的問題,或性別(gender)的議題,在戰後文學中出現得相當遲晚。必須等到一九六○年代現代主義運動崛起後,作家才開始在小說中注入情慾的想像,從而素樸的女性意識也在這股風潮中靜默地抽芽。從台灣文學的發展來看,這種議題的浮現彷彿是偶然的,不經意的。但是,漸漸蔚為風氣之後,才覺悟到現代主義運動的引進,對作家的思維方式,創作技巧,語言變革都帶來無可估算的衝擊。其中最大的影響,莫過於個人潛意識的挖掘。
潛意識是常用的翻譯,較為正確的譯法是無意識(the unconscious),指的是被壓抑的記憶、慾望、想像、情緒。潛藏在內心世界的流動意識,對於任何人都屬於一片黑暗大陸。過去的作家都注意外在世界的存在,很少觸探自己體內的未知領域。現代主義思潮使作家開始轉而求諸內在隱而未現的世界,發現那些被壓抑的慾望與想像,更能接近人的真實。進入內心世界,等於啟開黑暗的閘門,人們感受到許多現實世界所看不到的感覺。
這是一個斷裂點。女性作家在六○年代現代主義風起雲湧的時候,也介入了小說創作。不同於五○年代女性作家的拘謹、含蓄、節制,女性的現代主義者也與許多男性作家那樣,放膽探索貯放在內心層面的記憶與情緒。這種對無意識的探險,終於無可避免碰觸到長久以來被視為禁忌的性。這並不意味過去的作家從未處理過性的問題,不過,六○年代現代主義者營造情慾的故事情節時,並不純然孤立地看待性的抑揚頓挫。他們主要的關切,在於把性的象徵視為文化問題、社會問題的一種投射。正是在性與文化之間有了聯繫,性的問題連帶地啟開性別意識。
對於理解台灣文學史的發展來說,從性問題的突破,到性別意識的覺醒,是值得重新思考的歷史事件。在這?,只能以長話短說的方式來處理。性的壓抑,在儒家傳統?是源遠流長的生活習慣。男人受到壓抑,女人也受到壓抑。但是,在宗法社會,在強調長子繼承的父權文化底下,男人的壓抑仍然是可以找到解放的出口。對於女性而言,性壓抑是一種枷鎖,是一種不見天日的黑暗空間。名節、貞操的道德箝制,使女人的身體形同一座鐵門重重的監獄。自宋代話本以下的民間文學傳統,無不歌頌這種建築巍峨的肉體牢房。父權體制把這種最違反人性,最凌虐身體的行為,尊稱為道德。
禁錮在監獄?的女性身體,從來不是文學的題材,也從來不是作家的關切。現代主義思潮抵達台灣後,女性作家受到啟發,開始對於被遮蔽、被隱藏、被監禁的身體展開探索。無意識的挖掘,終於發現了一段不為人知的壓抑史。台灣的現代主義運動改變了多少作家的思考與技藝,然而最引人矚目的,當推女性意識在這場波瀾激盪的思潮中被翻掀出來。
就歷史事實來看,從六○年代到七○年代的台灣小說,其實還未見證鮮明的女性主義旗幟高舉揮舞。但可以確定的,則是素樸的性別意識已在無意識的內心世界的搜巡過程,逐步被呈露出來。因此一九六○年代的性別小說不能率爾歸類為女性主義的文學,而只能較為安全地說,這些作品似乎已經對日後的文學發展做了鄭重預告。
收集在《約會》這冊小小選集的作品,是一九六○、七○年代探索性別意識的一些抽樣。這種選擇性、跳躍性的例證,還不足以概括那段時期台灣作家所做的嘗試與突破。不過,小說中揭露出來的人物與事件,大約也可容許讀者窺探那個時代的封閉與保守。苦悶的政治環境,緊鎖的肉體監獄,終於還是不能成功地限制作家要求解放的勇敢行動。黑暗的閘門最後還是被打開了,新的女性文學漂亮地汰換了舊思維與舊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