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坐向黃昏看晚霞
韓兄今年八十六了,上次大病後,人一下子衰老了許多。
這次又見了面,氣色卻好多了。只是耳背更嚴重,說起話來更高亢了。在福華用餐時,常引人刮目相看。耳背的人,說話會大聲,是因為過去的習慣使然─因為他自己覺得,聽來猶如從前也。
韓兄是山東流亡學生,「澎湖山東流亡學生編兵事件」中,他們的校長、老師和許多學長都冤死了。當時他也被編兵吃糧,後因健康出了問題,才得除役,後考入台大,以後當上教授直到退休。他是亂世的受難者,是孓遺的異鄉客。但從今天的場景看,孓然一身的流亡者,竟有賢妻眷屬,子孝孫賢,和樂融融,他是有大福報的人。
他是流亡學生中極少數走入學界而有成就的人。養成的讀書人的個性,日久和軍旅生涯中的故舊、難友就逐漸疏離、不搭調了。劉長卿詩云:「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加以人越老,朋友也會越少,像秋風裡的落葉──故人多凋謝,本來如此!
我們是老同學了,很談得來,空談也不忌,都好作春秋議論,臭味頗相投。自他大病後,每來電話約敘舊。於玆,以稻田即將吐穗之際,會有一段空檔,否則待結穗後,就要忙著放炮驅鳥,不能離開了。今天就搭高鐵上去了,在福華會餐,聊了兩小時,懸念解除了,又搭高鐵回台南了。
人老了,特別是八十幾歲的老人,最不堪風吹草動!目送他拄傘作杖、日漸彎駝的背影,遲緩的步履,一時五十三年相識的往事,就都浮上心頭了。
就我的知解,他是善解人意,很體貼別人的人。他生於憂患的年代,離鄉背井,幾經艱難,才能客地生根。夫妻兩人對帶他們的老師,終身敬事如父;與患難弟兄之相處,比親兄弟還親;課堂上教學生盡責,絕不旁鶩教職之外的雜事;課餘則讀書、著作,述作都數百萬言。像他這樣肯用功的老師,近日的學界少見了。
想一想我也七十二了,一樣也是坐向黃昏之年,看著夕陽漸漸沈入遙遠的海天,留下滿天的晚霞。我知道他對生死早無罣礙,他說:他早晚至誠禮佛感恩,他覺得這輩子必是神佛庇護,才能諸事逢凶化吉。這說法也對。本來「人在做,天在看。」若人持得此心仁恕,坦坦蕩蕩,能私欲少些,體貼別人多些,則是人走在「義路」上,就會少些坎坷的。天助自助者,吉人天相,不是嘛?謹此,願祝仁者壽。並聊繫一詩八句,詩云:
日有陰晴月有瑕,人世艱難誠非假。
成敗時命因果在,隨遇還宜天理洽。
揠苗造作難助長,逢春自然草生芽。
胸懷天機無諍求,坐向黃昏看晚霞。
林紀宏 書於台南歸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