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海擁抱
「……好──荒涼。」
這是我抱著又大又重的行李在車站月台下了車,然後環顧我之後要住的這個城鎮後,說的第一句話。
「真的好荒涼啊。」
我抬頭望向寫著『鳥浦』的站名看板,呼的嘆了口大氣。從人少到數得出來的電車車廂裡在這站下車的,只有我一個。
我再次往車站外看。映入眼簾的,只有天空的藍與山巒的綠。在這之下,是連綿不絕,宛如緊貼在地、櫛比鱗次古老木造住宅的棕。爆鄉下,我腦中浮現出這個字眼。
T市鳥浦町。我只來過這裡一次,是十多年前我還在讀幼兒園的時候,被媽媽帶著拜訪外祖父母家。我當時年紀還小所以幾乎沒有記憶,沒想到是個這麼荒涼的地方。和之前居住的環境太不一樣,我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不安。
我,之後,會怎麼樣呢。
我一邊怔怔地想,一邊順著引導標示箭頭走上樓梯,走過橫亙在鐵路上的跨線橋,再走下樓梯。
只有一個驗票閘門。
從我住得熟悉的城市出發時,排得長長的人龍宛如被吸塵器吸頭吸進去的無數塵埃一般,就這樣被人潮推著往前,一個接一個穿過驗票閘口。但是,現在到了這個新城鎮,閘門孤零零地矗立在無人月台的一角,只有一個人走過。落差真的很大。
這是當然的,我想。我之前住的地方,是這個A縣縣政府所在的N市市中心。人口密度和位於突出海面半島前端的T市完全不能相提並論,走到哪都有數不清的人。而後搭著每站都停、慢悠悠行駛的電車一個小時。光是這樣,就到達宛如異次元般杳無人煙的地方。感覺就像是把人從世界的中心硬是運到世界一隅似的。
從車站出來後我再次嘆了口氣,在只停了一台車、空蕩蕩的圓環一隅停下腳步。在我眼前開展的,是我接下來要居住的世界。
左邊所見全是海,右邊則是連綿不絕的山。或許是沒有高樓建築,總覺得覆蓋其上的天空特別寬闊,我莫名不安。
要是我清楚記得這是個荒涼至此的城鎮的話,在爸爸建議我讀鳥浦的高中時,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之所以會帶著這種不乾不脆的心情,老是憂鬱的嘆氣,是有原因的。
今年四月開始升上高中的我,離家搬到外祖父母所住的城鎮,然後在這附近的高中上學。
爸爸逼著我在『上N市的函授高中,還是從外祖父母家去上T市的高中』裡二選一,『雖然不喜歡住在幾乎陌生的城市,但應該比一直待在沒有容身之處的家裡好』,考慮到最後,我用消去法做出選擇。
原本預定在春假期間搬家,從開學日就開始上課,但因故延後了一個月,從進入黃金週假期的今天開始住到鳥浦來。
長長的連假結束,總算能第一次去上課。同學們會怎麼看待我這個從入學伊始就一直缺席、在連假結束後突然走進教室的人呢。光是想像心情就沉重起來。
而且,我遠離家鄉,住到外祖父母家上學,表面上是爸爸的建議,但其實他是用個好看點的方式擺脫麻煩。這是因為,我在中學出了問題。我清楚知道,這等於是把棘手的女兒趕出家門。外祖父母也一定覺得無法拒絕女兒女婿的請託,被硬塞了一個麻煩的外孫吧。
因為是這種狀況,所以我對高中生活沒有期待,也沒有對新天地的希冀。當然憂鬱。
就在我一邊想,一邊怔怔等待應該快要來接我的外祖父母時。
「──ㄅㄞˊ ㄌㄞˋ ㄓㄣ ㄅㄛ?」
身後突然傳來人聲,我嚇一跳、轉過身。
是個跨在自行車上,面無表情盯著我看,大概跟我同齡的男孩。
對他的第一印象,是眼睛炯炯有神。就像是兜頭撒落的太陽光全部集中在一起似的,堅強而率真的眼睛。
彷彿要被他當即射穿的眼神,讓我不由得一僵。我很不擅長應付現在這種正對面看過來的視線。
為什麼跟我說話啊。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啊。我滿腹疑問,沉默地呆站著,他一邊微微皺著眉、歪著頭,一邊下了自行車,再度開口。
「妳不是〝白瀨真波〞嗎?」
「……我是,有什麼事?」
我訥訥地回答,他微微點頭說。
「我是美山漣。」
然後他一下子伸出右手。不會是要跟我握手吧,討厭。
我疑惑地沉默,他用粗魯的語氣說「行李」。發現是自己誤會了,我尷尬的搖頭。
「我自己來。」
然後他有點不高興似的皺眉,說「沒關係」,從我手裡搶過旅行袋。然後背對慌忙想把行李拿回來的我,把旅行袋放在自行車的行李架上,用皮帶固定。然後繼續一言不發地抓著龍頭,推著自行車邁開步伐。
我完全搞不清楚這是什麼狀況,而且也不想跟著不認識的男生走。但行李被他拿走了,我無可奈何。
「那個……您是?」
我不情不願地追著眼前的背影問,然後他一臉煩躁的轉過來,停下腳步。怎麼說,這個人,好恐怖。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美山漣,高中一年級。」
欸,真的是同齡。討厭。我偷偷嘆了口氣。光是今天,我到底嘆了多少口氣啊。
「這我知道。」
因為知道彼此同齡,我就沒有顧慮地用對平輩的語氣說話。
「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是你來接我,所以我問問。」
聽我反抗般刻意用不遜於他的冷漠語氣這麼說,他微微揚了揚眉。
「啊,是妳外公外婆拜託我的喔。」
直稱第一次見面女生「妳」的無禮感,讓我在心裡大皺其眉。
這種男生,我不知如何相處。不,基本上所有的男生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和他們相處。又吵又幼稚、還爆衝又粗魯,討厭死了。啊,女生來陰的也很討厭就是了……這麼一想,我自己都傻了,也就是說我討厭所有人啊。不講自己,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
「這樣啊,妳不知道是我來接啊……。」
他朝旁邊自言自語似地小聲說完,然後瞟了我一眼後說「這樣的話」。
「我要是說清楚就好了,抱歉。」
他突然坦然道歉,所以原本做好心理準備,覺得可能會被他怒目而視的我一下子鬆了口氣。他似乎並不在意因意外而沉默的我,再次邁開腳步。
我們在住宅區的街道上沿著鐵路走,不多久,越過平交道。而後視野一口氣寬闊起來,眼前是整片的海。我不由得停下腳步。
大概是因為周圍一片荒涼,剛剛從車站看見的海,根本比不上這片看起來寬廣不已的海。在遠到不知道距離有多遠的遠方,除了大型船舶的身影外什麼都沒有,寬闊得看不見盡頭。
就像是被海包圍似的,我想。我身處被寬廣的、寬廣的海洋擁抱的小鎮一隅。
「怎麼了?」
忽然聽見有人喊我,我回過神來。發現他在距離一個電線桿遠的地方,一臉奇怪的看向我,我慌忙邁步移動。
他傻眼的對追上來的我說。
「妳跟好喔。迷路了我可不管。」
我氣鼓鼓的小小反擊。
「迷路什麼的……我也是高中生,才不會迷路呢。」
「妳應該是想就算走散了,用手機查就好了對吧。」
被準確點出想法,我咬住嘴唇。
有什麼不對嗎。這個時代,只要有智慧型手機,哪裡都能去吧。我當然不會說出口,但在心裡反駁他愚蠢的說法。
「這邊的路沒有能當地標的東西,要是不熟地理位置,看地圖APP最後也會迷路喔。」
「……。」
這也不是我的問題。是這個鄉下到爆的城鎮的錯。為什麼要諷刺我啊。
我就這樣滿肚子氣,一言不發的跟在他身後。
和被老舊護欄隔開的鐵路沿線道路相比,沿海的步道比較寬,整理得很好,能讓兩個人並肩而行都還有空間。但是,我不想跟才認識沒多久的冷漠男生並肩而行,就保持著大概五步遠的距離跟在他身後。
走了沒多久,他又轉過頭來。
「妳為什麼要走在後面啊。這樣很奇怪欸。也很難講話。」
我沒有想跟你說話欸,想是這樣想,但要是他再多講什麼也是會不爽,所以我就照他說的,和他並肩而行。
不過,雖然是他主動要我靠近的,卻什麼都話都沒說。既然如此,繼續前後排著走不就好了,我一邊在心裡吐槽,一邊抬眼瞟了旁邊的人幾眼。
的確是很剛強的一張臉。細而直的眉毛、眼尾細長的眼睛。挺直的鼻樑、緊抿的薄唇、稜角分明的臉部輪廓。順著海面而來的風而飄揚的黑直髮、突出的肩膀、修長延伸的四肢、單薄的身體。什麼都直接了當。
直接了當,也是我難以應付的。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彆扭鬼。我為什麼會跟一個匯聚了所有我不知如何應付特質的人並肩而行呢,真是不可思議。
……即使如此,還沒到嗎。差不多要沉默到尷尬了。就算是第一次見面所以沒辦法,一段時間什麼話都不說也太沉悶了。
我思考著有什麼事可以拿來當話題,想起打包行李時,忘了把改善翹髮的順髮噴霧放進包包裡了。我本來想著到這裡來之後一定要去買的。
我深呼吸一口氣,打起精神開口。
「吶。」
他一邊推自行車一邊看向我。
「那個啊,我等下想去買點東西,這附近有超市或是藥妝店嗎?」
「如果是類似超市的店,大概就山田商店和微笑商店了吧。」
我聽到這名字的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我忐忑不安地問。
「……那是,什麼店?」
「山田商店的話,嗯,像蔬果店吧?賣蔬菜、水果,還有一點肉品。微笑商店則是一般的便利商店。其他的店都離這裡很遠,沒車很難去。」
我沒聽過微笑商店這個名字。我心裡湧起這真的是便利商店嗎?的疑問。『一般的便利商店』是什麼。我知道的一般便利商店是7-11、LAWSON這類,這附近沒有嗎?
環顧四周,研判的確是沒有的我,呼地嘆了口氣。
「……那,我去那個微笑商店吧。」
我想蔬果店應該不會賣順髮噴霧,看來只能去那個沒聽過的便利商店了。
「嗯嗯。不過,它只開到七點,妳要去買東西的話要早點去喔。」
他瞟了我一眼說。
「開到七點?晚上七點就打烊的意思嗎?」
「是喔。」
這什麼鬼。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意思?有這種便利商店嗎?我在心中吐槽,這一點都不便利啊。不管去哪裡,這裡真的是宛如另一個次元的城鎮。
「……那,那家店在哪?」
「從這裡直走然後右轉,第三個路口後往左轉,然後一──直直走,在右邊。」
我心裡再次湧起不好的預感。
「……走路大概要走幾分鐘?」
「走路?騎自行車大概要十分鐘左右,走路的話,嗯,二……三十分鐘左右吧。」
猜中了,我無力地垂下肩膀。最近的便利商店要走路三十分鐘,太不可置信了。真的是一點都不便利。
我已經找不到能回的話而陷入沉默,他呵的一聲露出諷刺的笑容。
「反正妳應該瞧不起這個〝爆鄉下〞吧。」
就像是被讀心似的,我焦躁起來。但是,本來就是這樣嘛,我在心中自語。走路十分鐘範圍內沒有便利商店,而且還沒營業到深夜,就是〝爆鄉下〞啊。
但我什麼都沒有說出口的保持沉默,他聳聳肩轉回前方。接下來我們一句話都沒說,繼續默默地移動腳步。
為了分散注意力,我隨意看向右側,只見海面上反射著刺眼的白色太陽光。這時我陷入一種突然氣溫升高,身處盛夏的錯覺。
明明只是走個路,太陽穴卻滲出汗水。好熱,我在心中低語。
可能是因為這一帶都是獨棟房屋,沒有地方遮陽,就像是到了南方國度。五月份N市附近也會一下子熱起來,但和這個海邊的鄉下小鎮是不同種類的熱。
要是真的入夏會怎麼樣呢。怕熱的我,光是想像都覺得頭昏。
要在這種熱意中走到什麼時候呢,就在我開始覺得在這看不見盡頭的路上走很煩的時候,他小聲地說「轉彎」,過了行穿道,終於離開了沿海道路。就這樣走進兩邊都是一間接著一間房屋的小路。這路窄到一台車要過都勉強的地步。
我想著馬上就要到了,結果又走了一陣。就在我覺得疲倦的時候,從後方傳來一陣啪搭啪搭的腳步聲。
「是幽靈──!」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反射性的回頭。目光所及之處,有幾個小學年紀左右的男孩,朝著海的方向跑去。
「幽靈來啦──!快逃!」
「快點!快點!」
我的目光追著他們一邊嘎嘎笑一邊追來追去的背影。
「幽靈……?」
我不由得重複男孩們說的話,走在前面的他「啊啊」說完回過頭來。
「那裡有沙灘,說是到了晚上會有幽靈出現喔。好像是因此這附近的孩子在玩鬼抓人的時候,扮演抓人的不是『鬼』,而是叫做『幽靈』。」
「……喔喔。」
本來沒想過會有什麼答案的,竟然得到這麼詳細的說明,我心情微妙的點點頭。他再次微微皺眉,而後忽然往前一指。
「到囉。」
我順著他的指尖看去,是一棟小小的老舊木造住宅。他邁開大步往前走,我也跟了上去。
屋簷下,幾盆花擺在已經老化到快塌掉的塑膠臺階上。我視線微微往上,看見只剩紗門而洞開的玄關和電鈴,然後是寫著『高田』的名牌。高田是媽媽結婚前的姓氏。
這地方我以前應該來過一次,但已經完全不記得了。有種突然被帶到陌生房子的感覺。
「我回來了──。」
他把自行車停到車庫裡,抱著我的行李,一邊朝屋裡喊,一邊打開玄關紗門。門沒鎖嗎,也太不小心了吧,我驚訝不已。
「來了──」,屋裡傳來微弱的回應聲。
想到馬上就要跟外祖父母見面,我一下子心跳加速,低著頭停下腳步。而後他用驚訝的語氣開口說。
「喂,真波。妳不進去嗎?」
突然被直呼名字,我霍一下抬起頭。
我是第一次被一個才剛認識、而且是個男的直呼名字。美山漣這人,真的是個不客氣的傢伙啊。
「怎麼了?趕快啊。爺爺他們在等喔。」
就在我因為驚訝和心神不寧而動不了的時候,屋裡傳來腳步聲。
我的心臟重重一跳。終於要面對連面孔都不記得了的外祖父母了。我不知道該擺什麼表情才好,反射性的再次低下頭。
我抓著胸口,心跳如擂鼓,就這樣低著頭等待。
「小真?」
有些沙啞的年長女性聲音在玄關響起。我抬頭一看,是兩張並排帶笑的臉。
「啊,是……。」
我小聲地回答後,外公開心地笑著說「歡迎」。
「歡迎妳來,我們一直在等妳喔。」
外婆也帶著笑容微微偏過頭。
「大老遠過來應該累了吧。到屋裡好好休息吧,有準備冷飲喔。」
「啊,是,謝謝……那個,之後要承蒙您照顧了,請多指教。」
首先打招呼是最重要的,我給自己打氣,盡可能規規矩矩的鞠躬。
「哎呀哎呀,也請妳多多指教啊。雖然是個老人的房子,又舊又亂的,但就當自己家一樣,不要拘束喔。外公外婆都很期待小真妳來。」
我瞟了一眼,外婆帶著包容的微笑看著我。她笑出皺紋、微微下垂的眼角,與我記憶中和老照片中的媽媽重疊。果然很像啊,我想。
「真的很歡迎妳來。」
這次是外公開口。那眼神就像是打從心底疼愛我似的。我瞬間忘乎所以,覺得他們兩位是真的在等我來。不過,我慌慌忙忙地用〝怎麼可能〞打消這一點點的期待之心。
一個連親生父母都覺得棘手而拋棄的人,幾乎是素未謀面、沒說過話的外祖父母怎麼可會在盼著等著呢,哪有這麼好的事。他們雖然露出親切的表情,但絕對覺得被塞了個麻煩的大包袱。要是沒意識到這點而真的開心起來,受傷的是我自己。
我刻意收束自己的鬆懈的心情,深深鞠躬。
「……是,我會盡力不給您帶來困擾,請多多指教。」
蹲下把脫下的鞋子擺整齊後,站在一邊的他對著我們左看右看,看著我小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