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語
在人生的最後一幕
很多我在本書描述過的人,都在提醒我,
如果我們只看到老年無聲的黑暗,
就會錯過生命中依然存在的百萬光芒。
在人生的最後一幕,我的病人蘿絲教我什麼是持久的生命熱情。蘿絲突然衰弱下來的原因出乎意料。一名九十八歲的老人不吃不喝,不算少見。這種事我常見到,箇中原因非常多:斷了一顆牙,很痛;持續不斷腐蝕的胃食道逆流;憂鬱症;隱藏的癌症。蘿絲之所以衰弱,就我所知,原因是愛。她深愛著安養院同樓層的另一個男人,渴望沉醉在他給的愛情裡。當一個比她年輕的八十八歲女人搬來這一區之後,蘿絲的男朋友就和她分手,開始和這個新來的院民交往。蘿絲想要知道新來的女人是否更漂亮、更有活力,也求他回頭--但是徒勞無功。
隔週,蘿絲在玩賓果遊戲時發了一頓脾氣,對前男友大吼大叫,罵新來的女人婊子。盛怒中,她瘋狂連續揮動手臂,把賓果卡和籌碼全掃到桌下。在蘿絲身上,護士和其他院民只看到一個失控的女人:一個尖酸、嫉妒、好鬥、很多人都說需要大量鎮定劑的女人。她什麼藥都不肯吃,我見到她的時候,她不滿地凶我,堅持要我讓她死吧。家人被她的行為折騰得既尷尬又疲憊,勸我們尊重她的願望。幾天之後,她就過世了,我希望,她帶著一起走的不是輕蔑的感覺,而是快樂一吻的最後回憶。蘿絲的最後幾天也許悲慘,展現老年所有的不幸屈辱,但是,讓我驚訝的不是逝去的生命,而是失去的愛。即使高齡九十八,她仍然能夠愛得這麼深,以至於為那失去的愛,心都碎了。
在人生的最後一幕,我九十五歲的老病人娜歐蜜教我回憶有多珍貴。住進復健區的時候,娜歐蜜正苦於短期記憶喪失、輕度失智、完全無法自主,而且最近臀部骨折也讓她無法走路。他們要我看看她,是因為每天早上她都堅持要表演一樣公然挑戰死神的技藝,在無人幫忙的情況下自己離開輪椅,起來走路,她的治療師怎麼懇求、告誡都沒有用。
在我們的約診之前,我聽到娜歐蜜在走廊痛苦又困惑得大叫:「我為什麼在這裡?醫生。」她問。在我們講話時,我試著安撫她,她卻費力想瞭解我是誰,我可以做什麼來減輕她的痛苦。不過,一問到她的過去,她跟我講了很多喜愛的回憶--她最後也是最珍惜的財產--樣子看起來平靜。我靠過去,對娜歐蜜微笑。「請告訴我,妳最珍貴的回憶是什麼,把所有回憶都比下去的那一個。」「喔,醫生啊,」她輕聲細語,「那簡單吶,我曾經跟弗雷德.阿斯泰爾(Fred Astaire)跳過舞。」我兩眼大睜,面前這位衣冠不整、模樣衰老的婦人突然間亮了起來,像個名流。我得知,很多年前,她和她丈夫曾經與弗雷德.阿斯泰爾和琴吉.羅傑斯(Ginger Rogers)有過一段特殊的交情,與他們共度過無數迷人的夜晚。「告訴我,和弗雷德.阿斯泰爾跳舞是什麼感覺?」我真心想要知道。娜歐蜜似乎有那麼一刻心醉神迷,臉上盪漾著自信,眼神充滿夢想,她似乎完全陷入回憶裡,「和弗雷德.阿斯泰爾跳舞,嗯,就像------在天堂。」
在人生的最後一幕,我的病人班傑明教我什麼是希望。我第一次見到班傑明,他的膝上抱著一個嬰兒,修長瘦削的手指輕輕地撐住嬰兒的頭和脖子。雖然眼睛瞎了,看不到下面曾孫的樣子,但是他感覺得到,驕傲之情從他臉頰上的兩行淚水流露出來。在我看來,他像一個驕傲的釀酒人,向著耀眼的陽光,捧著一串得獎的葡萄。我和班傑明很熟,也認識他的女兒和孫女--同時都是我的病人。在我和他們一起進行診療工作時,我看得到發展的路線跨越三個世代--一整個生命週期呈現在我面前。
我們有比較最年輕世代和最老世代的傾向,實際上,把我們最年老體衰的長者當成小孩看待,認為他們也一樣沒有能力,一樣依賴。為什麼會這樣? 在外表和行為上,重度失智的人和幼兒很像。至少在年輕很多的人眼中,他們看起來是這樣。但是班傑明一點都不像嬰兒,他已經活了九十六年,現在還活著,就算過去界定他的一切似乎已失去大半--他的記憶、他的妻子、他的行走能力,還有他的視力。但是,在男人與嬰兒相見時,我對班傑明有了全新的看法。
我可以看到班傑明與他的曾孫之間交流著希望,這份希望在嬰兒身上發展,在老人身上成熟,時時刻刻引導著他們。我也在班傑明身上看到比較成熟的信任形式,給了他一種平靜的感覺,即使逐漸消失的視力和記憶力拆散他和過去的連結。在其他方面,他和某種比他更大的東西非常調和一致,比方說,他在藝術工作室,用雙手把溼黏土捏塑成無數造型的時候便是如此。他對生命有一種瞭解是我無法觸及的--一種親近某種更高之物的感覺。從這個角度看來,生命的最後一幕帶來的是成熟,不只是退化。那是一個受到祝福的高度,但年輕人卻很難想像,然而,套用艾瑞克森夫婦說的話,在那個高度,「景色鋪展出令人解脫的樣貌,天空和雲朵展現它們緩慢優美的演練」。
蘿絲、娜歐蜜、班傑明,以及很多本書描述過的人,都在提醒我,如果我們只看到老年無聲的黑暗,就會錯過生命中依然存在的百萬光芒。如詩人賽爾妲(Zelda)所寫:
在早晨,我想:
「生命的魔力永遠不會再回來,
不會再回來。」
突然間在我屋內,太陽
是活生生的東西,
桌子和上面的麵包--
金色的。
花與杯子--
金色的。
還有悲傷呢?
甚至那裡--
也燦爛輝煌。
我在這本書一開始就說,我是老年人的醫師,我工作的地方有時候被人稱為「上帝的候客室」。對相信的人來說,那裡當然有聖靈徘徊在生命接近最後階段的人身邊,等待、希望、也帶來讓我們與自己的源頭再度連結的力量。艾略特(T. S. Eliot)寫道:
在我的起點有我的終點。接二連三,
屋子起起落落、崩裂、加蓋、
移走、毀壞、重建,或在原地
是一處空地,或一座工廠,或一條聯外道路。
老石頭之於新建物,老木料之於新爐火,
老爐火之於灰燼,而灰燼之於地面。
這間給老人的上帝之屋,有時候是一間痛苦和失去之屋。但它也是一間神聖之屋,在那裡,老化擁有的潛力遠遠大過於我們所有的想像。對赫舍爾來說,「存在即是幸福,活著便是神聖。」這些字句讓我看到老化的故事從何處開始,到哪裡結束。我們所有人的最後一幕都是,傾聽老人言。「不要對我失去希望,醫生,」我的年長病人經常這麼要求。我轉向他們,回答說:「我會盡我所能,不要對我失去希望。」
自序
平衡的老化觀點
真正的失敗不是老年,
失敗的是我們自己沒有創造力和意願,
去想像生命直到最後一刻都有它自己的方向和意義。
幾乎對每個醫師來說,在醫學院第一次碰到的老人,都是屍體。第一天上大體解剖課,我發現了這個事實,當時助教帶我們去解剖室,介紹我們認識一排排人體屍首,因為接下來六個月,他們將是我們的老師,也是我們的同伴。那天早上,大家都有點不安。我們在房間裡慢慢移動,尋找心目中最完美的人體,此時我很樂意接收同學們緊張的目光和笑容。「找個瘦的女人,」我的解剖搭檔史提夫和吉米悄悄跟我說,因為想起一位學長明智的忠告,他是希望我們的解剖經驗可以輕鬆好過一點。「誰看得出來啊?」我回嘴,瞪著房間裡十多張黑色石檯,上頭擺著包裹在白色厚紗布裡、用半透明塑膠布蓋著的人形。我勸我的搭檔說,這就像在滿屋子的木乃伊當中,尋找法老王圖坦卡門一樣,所以,我們很快放棄原來的計畫,選定一張靠窗的解剖檯。即使在這房間只待了短短幾分鐘,但是那用來保存屍體的福馬林氣味,就已經薰得我們受不了,所以我希望一扇敞開的窗戶起碼可以讓人暫時喘口氣。
讓心靈充滿大體解剖的榮光
「請幫你們的同學,把屍體上的塑膠布移開,」教授喊道:「然後拆掉紗布,讓整個身體露出來。」我全身起了一陣寒顫,畏縮起來。整個身體?「對,整個身體,」助教接著說,好像她正在讀我的心思似的,「然後把它抬起來,翻個身--看個仔細。」這個技術的用意肯定不是為了教學,而是為了讓我們的心靈充滿大體解剖的榮光,在一次徹底的福馬林洗禮中,一掃所有的疑惑與焦慮。進入解剖室已經夠令人不安了,但起碼當時屍體還包得好好的。以前我真的從來沒見過屍體,也希望這個經驗來臨的時刻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但是不出幾分鐘,身邊已圍繞著一組組汗水直流的醫學生,堆起一條條又臭又油的紗布,奮力抬起硬梆梆且浸透福馬林、非常沉重的身體。我記得有個特別超現實的時刻,看著四個同學咧著嘴笑,是那種最奇怪的笑,從檯子上把屍體舉起來,一邊嘀咕它的重量,一邊拚命想要握住滑溜溜、皮革似的皮膚。最讓我嚇破膽的,是我們的屍體露臉那一刻。雖是徒勞,但我本來希望跳過這個步驟,所以注意聽第二個解剖課助教講的話,看他昂首闊步巡視解剖室,提醒同學紗布不要拆太多,以免屍體乾掉。他粗聲粗氣跟第一個助教吵了起來,說她的震撼教育實在沒必要,最後索性用吼的,「如果他們不敢看屍體,就不應該來學醫!」我的搭檔比較服從最初的指令,立刻拿掉頭上的塑膠袋,開始拆紗布。我站在後頭,想像自己會看到考古學家在法老王木乃伊臉上看到的東西--黑炭般的面容,有著骨瘦如柴的臉、久置而焦乾的皮膚,猶如破裂的磁器。那些古代貴族的臉看起來比較像骨骸,不像人,而且可能會透露最後一絲情感的表情機制構造全都沒了。
最後一條紗布一拉開,我低頭看著我們那具屍體的臉,就被她沉默、靜止的表情催眠了,上臉頰的肌肉和眼瞼略微緊縮,彷彿在死亡那一刻,有人對著她的臉吹氣似的。那張臉看起來毫無生氣,像永久刻在黏土或石頭上的圖騰,迥異於活人有血色、會呼吸的臉。然而,我意識到這曾經是一個人,和解剖室的其他人一樣,曾經行走於世間,有自己的生活--工作、愛、跑、吃,或許也生養小孩。雖然解剖課使用的人體,醫學院絕對不跟學生透露身分和任何個人資料,但是我們那具大體一露臉,臉上無數的皺紋和黏在頭上的幾綹銀髮,卻洩漏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她死的時候,已經相當老。我們後來得知,她因心臟病發作而死,得年九十八歲。
泯滅人性的成年禮
在我們又把大體的頭和四肢包起來之後,便認真開始身軀的解剖,第一步是課程手冊上簡短的一段教學說明:「觸診大體的骨骼標記點:鎖骨、胸骨切跡、胸骨角、胸骨------沿著中線從胸骨切跡切開皮膚,切到恥骨聯合上方三公分處,繞過肚臍眼------然後切開淺筋膜。」這些說明聽起來簡單明瞭,卻低估了這個任務的規模。我們不光是「切開」淺筋膜(包覆和支撐肌肉的彈性結締組織)而已,我們是切、割、剝、拉、熔全用上,噴得器械、手、檯子和屍體全部都是,而且全程我們還裹著兩三層手套和一件厚罩衫。
如果我們極度小心謹慎又手指靈活,接下來幾個月的解剖就會進行得很順利,真的教會我們這些新進醫師一些人體解剖學--即使活人不管顏色、形狀和質感,都和屍體完全不一樣。但是對一般的學生來說,花在切剁、扯碎屍體遺骸的那些時間,彷彿下了某種咒語般,把原本會被認為不恰當、甚至惡劣至極的行為,變得無關痛癢、平淡無奇。比方說,我們的解剖室有一具大體,在上課期間,全程戴著一副格魯喬.馬克斯(Groucho Marx)的招牌眼鏡。另一具大體有天早上被人用帽子、氣球打扮一番,還掛著一塊寫著「生日快樂」的牌子,幫一個學生慶生。不只這樣,還有更糟的例子。
但是從大體解剖課一開始,讓我印象最深的是,躺在我面前這位九十八歲的「她」,一再被人用「它」來指稱,只是解剖過程中可以操縱、切開、敲開、探究的一個物品而已。就是這時候,大體解剖開始改變,從醫學院課程中一個尊重人的教育,變成一種泯滅人性的成年禮。以這種方式開始的醫學訓練,被卓越的心臟科醫師和諾貝爾獎得主伯尼.羅恩(Bernard Lown)稱之為「極大的錯誤」。他還嘲諷說,在學生看到「泡過甲醛的噁心人體被人當作無生命的物品解剖,卻忘了它曾經也是個人」之後,接下來就是「人類價值的變質」。
有天晚上,羅恩的觀點強烈衝擊了我,當時我被指派帶「骨頭箱」回家,那是一個裝著鉸鏈、槭木做的小棺材,裡頭裝著某個可憐傢伙鈣化、解散的骨骸。骨頭箱本來是給學生一個教育機會,得以和人類的骨骼更親近交流:利用這段時間研究每個骨頭的錯綜複雜之處,尋找韌帶和肌腱賴以附著的隱藏溝槽,觸診骨幹和關節的角度與輪廓。當然,持有骨頭箱的人,也是其他學生大肆戲弄的對象,警告他說,半夜時分,箱子可能會發出敲打、碰撞的聲音。課上到那時候,我以為我已經習慣這種嘲笑和想像了,但是,箱子卻不安穩地蹲在我的床底下,我凝視那些骨頭,很想知道他們曾經支撐過誰的形體。「哎呀,可憐的尤力克!」我想像哈姆雷特手捧著他弄臣的頭顱,發出幽靈般的喊聲:「我認識他------這兒,曾掛著我吻過不知多少遍的嘴唇。」莎士比亞很瞭解從存在到骨骸的轉變:
跋扈的凱撒啊,死後化為泥,
或可堵住洞口,風無從灌入:
喔,那坏土,舉世敬畏之,
竟然可補牆,驅走冬日狂風。
所以,這些安息在我床鋪彈簧之下的枯骨,永遠都是不知何許人的風乾遺跡。不會有先知以西結(Ezekiel)對上帝吶喊的預言,使它們再次連結起來,疊上肌肉、肌腱和皮肉,讓它們再度行走於人世間,繼續做此人曾經做過或神聖或邪惡的事。
幾個月的大體解剖下來,躺在我們石檯上的那位老婦人慢慢解體,一點一滴被拆開來,直到課程結束時的最後一擊:「進行正中矢狀切,完全剖開整個頭頸部。從顎部和顱骨切開鼻中隔,讓鼻中隔完整留在剖開的頭部一側。」
從大體解剖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很怕進解剖室,所以和很多看偵探小說的人一樣,早就先讀過課程手冊的最後一頁。當時手冊上的指示把我嚇得半死,可是時間一到,我卻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怕,像機器人似的,鋸開頭顱和頸部,把頭剖開成兩半。腦和頭蓋骨已經移除,臉部大部分也都切掉了,剩下的看起來幾乎不像人。這門課的最後一堂草草結束,我們飛也似地跑出解剖室,因為終於擺脫掉福馬林的臭味而鬆了一口氣。但是,有關老化的意義和最後結果的一堂課,卻在我們這些醫生敏感的心靈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老化等於死亡
那堂課是剛上醫學院的最初幾個月學到的,後來的每一次經驗幾乎也都會強化它,一清二楚、確定無疑:老化等於死亡。接下來幾年的每一門課程,從病理學到生理學,然後到病房的臨床工作,全部都以人體運作如何出錯為焦點。站在一名年輕醫師的角度,老化過程只帶來腐朽、衰退和疾病,終至身體停擺。多年來我在內科、神經科、精神科實習與擔任住院醫師期間,這種令人沮喪的老化觀點再度被強化,而且後來又畫上一個新的等號:老化等於失智(剝奪人的記憶力與其他智力的腦部疾病)。
第二個老化等號有一個常見的名稱,帶有貶意,我聽過有人用它來形容失智老人:「膏沫」(gomer)。我不確定gomer 的字源,但山繆爾.薛姆(Samuel Shem)著名的小說《上帝之屋》(The House of God)讓它變成流行用語。從一九七八年出版之後,每一個灰心氣餒、工作過量、憤世嫉俗的準醫師,通常都讀過這本講實習醫師訓練的書。薛姆筆下的角色「胖子」,是一個睿智但粗魯的資深住院醫師,也是新手實習醫生的精神導師,第一天他就介紹他們認識「膏沫」的世界:
「gomer 是縮寫:Get Out of My Emergency Room(滾出我的急診室)--當凌晨三點有一個人從安養院被送來時,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字------可是膏沫不只是老人,」胖子說,「膏沫是已經稱不上是人的人,他們想死,可是我們不讓他們死。我們對膏沫很殘忍,因為我們要救他們,而他們對我們也很殘忍,因為我們想要救他們,他們卻張牙舞爪在那邊反抗。他們傷害我們,我們也傷害他們。」
在受訓期間, 我發現這些所謂的「膏沫」(又簡稱「gomes」)是每間醫療機構普遍都有的人物。他們是罹患阿茲海默症或其他失智症的人,永久喪失判斷力,也無法有效溝通、照顧別人、控制自己的行為。在精神科病房,我的同事又幫其中一種「膏沫」取了綽號,叫作「尖叫鬼與扒糞鬼」(shriekers and smearers),靈感來自他們有時候會發出令人血液凍結的尖叫聲,或抓起糞便又丟又抹,這些行為看起來令人噁心,完全脫離人類理智行為的軌道。至於在安養院照料他們的主治醫師和老年病學家,大家通常稱之為「膏沫大夫」(gomes-docs),不是認定他們無能,就是以為他們太多愁善感,應付不了更傑出或更有挑戰性的醫學專科,而不把他們當一回事。
這種老化等於死亡及老化等於失智的認定,代表一種普遍的社會觀點,侮辱老人也詆毀照顧他們的人。最早用「ageism」(年齡歧視)這個字的是知名老年病學家羅伯.巴特勒(Robert Butler),而這些等號正是年齡歧視的核心前提,依據的是我們全都看到而無可否認的老化事實--而這些事實也確實具有界定的作用。我們的身體變化不可逆轉,而且似乎不是愈來愈好。我們看到自己摯愛的人因疾病、虛弱和失去而受苦。皮膚蒼白又下垂,頭髮易斷又黯淡,聲音顫抖又微弱,肌肉萎縮。而且曾經在商場做過生意、在戰場當過兵或生養過愛兒的性格,隨著時間逐漸消退。父母老了,接著就死了。
對於目前大多數人一生最後過的「體弱多病的可怕歲月」,生物老年病學家歐布瑞.德.葛雷(Aubrey de Grey)與一小撮研究者的回應是,堅稱科學應該能夠找到治癒老化的方法。在這個理論模型中,「老」是一種保證有救的疾病。對一些既沒耐性又沒有葛雷那種科學敏銳度,只想要一部分青春之泉的創業人士來說,老化也是一個賺錢的機會。抗老產業因此興起,產品和診所紛紛出現,總值數十億美元。不管是昂貴的除皺霜、一套高級的荷爾蒙注射劑或拉皮,願意花大錢做這種治療的人愈來愈多。很多我的同業對於逆轉老化效應都不樂觀,反而把焦點放在提倡身體運動、健康飲食與腦力活動三合一的方法上,以便盡可能維持智力和體力。
將老化和死亡的無可避免想成這樣,我們通常會非常驚恐--〈詩篇〉第71 章第9 節描寫得很好:「我年老的時候,求你不要丟棄我。我力氣衰弱的時候,求你不要離棄我。」與老年人面對面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暫時望一眼永恆的深淵,也因此出現許多無法回答的生死問題。對年輕的醫師來說,這種恐懼的解藥是屍體和「膏沫」--去人性化的身體,所以醫生很容易不帶多少感情,愛怎麼戳、怎麼切、怎麼敲開都可以。一旦被貶低為物品,我們以為,老人似乎就沒有那麼糟,因為他們不是我們。至於社會上的其他人,則有很多方式不把老人當人看,隱瞞他們認為老年帶來「累贅與悲慘」的看法;老年病學家拉斯.托斯坦(Lars Tornstam)在這種觀點上貼了一個適切的標籤--以年齡為中心。
上完大體解剖課之後,有好幾個月,我繼續深思與死人一起工作的經驗。回想起課堂上一個特別生動的記憶,那時為了解剖而必須讓屍體直挺挺坐在石檯上,雖然這是稍微像人的一種姿勢,但在屍體上,與這具人體及其人格面具有關的一切似乎已全數剝落。我還存有的任何小小幻想或恐懼,不管是身體會回春或變成僵屍,到課堂上的那一刻,全都徹底消失,我跟自己說:「永不回頭。」此時我才瞭解「塵歸塵」是什麼意思,但是這個瞭解並未帶來滿足。我尤其擔心,自己怎麼愈來愈不在意屍體隨時可能悄悄變回又老又虛弱的病人。這兩件事,有時候,似乎合而為一。我自問:「一個醫生--就此而言應該說,任何一個人--如何正面看待老化,但同時又得親眼目睹老化帶來的失去、痛苦和潦倒?」
真正的失敗不是老年
從那時候我就學到,這些把老化和衰老畫上等號的悲慘看法,以及因此產生的僵化防衛態度,只是故事的其中一面。另一面太常被人忽視,因為我們很怕變老。我第一次了悟到這一點,是在上完大體解剖課,開始在醫學院同一條街上的一間安養院當義工的時候。我被派去探望一位百歲高齡的老婦人艾絲特,我必須承認,她看起來像極了我花了半年時間解剖的屍體! 意識到這點,並不覺得毛骨悚然,而是很安慰。和艾絲特這個人相處起來實在太愉快了,她頭腦清楚、反應又快,經常面帶微笑,而且盡情享受我們共處的時光。有一天,她仔細描述她三個孩子的出生給我聽,然後繼續講他們出生到現在幾十年的生命故事。前一刻,我才聽她講年紀還小的寶貝孩子,下一刻就見到他們本人--當時都已經七十多歲了! 很多時刻,我閉上眼睛,只是聽著艾絲特講話,完全忘記我們之間相差了八十歲。我開始從不同的脈絡來看「老」這件事:有人雖然每天活在年老體弱之中且離死期不遠,但是我們年輕時代覺得很珍貴的經驗,他大部分也都能夠樂在其中。可惜,我們常常沒有看到,老年人的生命中也有這些正面的元素,因為我們的焦點太過於集中在老化的身體或心智衰退上。身體一定會到達它的極限,死亡也不是我們能夠預期或控制的。但是在這裡,真正的失敗不是老年,失敗的是我們自己沒有創造力和意願,去想像生命直到最後一刻都有它自己的方向和意義。
我在醫學院的第二年春天,艾絲特在中風之後幾個星期就過世了。在我們最後一次去探望的時候,儘管腦部的小血塊使她無法言語,她仍然費力想要講話,想要跟我互動。就像我對多年來和我愈來愈親近的很多老病人一樣,我把她可能會死這件事拋在腦後,想像她其實和我同年齡,只是樣子有點不同而已。事實上,我經常利用這種頭腦體操,來面對自己家人的老化和死亡。我的祖父母過世不久,我就把哀傷壓縮成一個奇特的幻想:他們往生之後搬到邁阿密,一起體驗著永恆的幸福,享有無數的豔陽海灘與早鳥優惠活動。我想像,佛羅里達其實是某種形式的香格里拉,如果我們看得夠仔細,就會發現我們往生的老人家全都在那裡快樂地四處漫步。
在命運的安排下,我目前生活和工作就在邁阿密,是專看老年人的醫師--當年我念醫學院時備受嘲笑的職業。在這個地方,我經常碰到幾群特別的老人,包括年歲已高的猶太大屠殺生還者和古巴流亡人士,他們的人數雖然不多,但是對我的臨床工作影響卻很大,而且對我的寫作也深具啟發作用。明確來講,我是美國最大安養中心之一「邁阿密猶太健康系統診所」(Miami Jewish Health Systems,譯註:佛羅里達州最大的老人安養中心)的精神科醫師。雖然大家有時候會稱我工作的地方為「上帝的候客室」,但是他們沒有看到一幅更大的畫面。沒錯,我的病人平均年齡將近一百歲,來看我的八旬老人,按照我的標準,簡直是青少年,至於七旬老人--根本是嬰兒! 還有,沒錯,我的工作是照料所有因老化而有的病痛。但是,就像我最早是在艾絲特,後來又從數不盡的其他人身上學到的,真正的老化標準並不是單方面;老化的問題一定要依據它應許的狀況來權衡輕重。在我身為老年精神科醫師的工作中,我學到老化等於生命力、智慧、創造力、靈性,最後還有,希望。隨著高齡人口愈來愈多,這些不可或缺的力量也逐日成長。
在這本書,我的使命是提出比較平衡的老化觀點。我的用意不是像某些書那樣,承諾治癒老化的方法。我也沒有興趣像其他一些書那樣,把營養補充品、飲食方法或生活方式,當作青春之泉來推銷。我的興趣只在於,透過我病人的生命,誠實探討老年的經驗。我一開始先在第一部,就目前科學上的瞭解、以及心理學上的想像和經驗,定義老化過程。第二部算是醫學上的一趟巡房,我描述幾個最難忘的病人老化的過程。這些案例的生命故事雖然不盡相同,卻清楚說明老化之所以是這麼大的挑戰,而且也讓我們愈來愈接近生命的終點,是因為在身體、心理和社會三方面有哪些不可避免的改變。每個故事,也以它自己的方式,展現出很多老化的可能性,不但改變身體和腦部的老化方式,也改變我們對老化本身的體驗。
第三部探討記憶在老年的角色變遷,敘述一些令人驚訝的故事,可以看到面對記憶喪失,生命是如何不屈不撓、甚至更加茁壯。第四部看的是智慧的意義與發展,以及我們的老人家--還有這些老人的照顧者--如何運用它。在這兩部,我特別在幾位智者身上著墨,因為他們證明所有關於老化的正確見解真實不虛。在第五部,我把老化的討論延伸到生命的邊境,探索某些從老人身上學到的教訓,如何當作我們每個人的燈塔,指引我們前往同樣的海域。這些教訓應許的不是老化的終結,而是一個新的開始,就算我們繼續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