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間國小
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深綠,幾種不同層次的綠色,堆出了層峰疊翠的油綠景色,若從遠處看過去,山巒間飄渺的雲霧便恰似一幅自然天成的油畫。
窗外景色雖美,我卻無暇欣賞,好比九彎十八拐的崎嶇山道讓我產生了非常嚴重的暈車症狀,同車上的旅客們個個老神在在的閉目養神,似乎早就習慣了顛頗顛簸的山路,根本不當一回事。。
我的目的地是群山環繞的新竹縣尖石部落,前一陣子收到的分發通知中,載明我所被分派到的學校,尖石鄉樂群國小。
出發之前,我曾經上網調查關於樂群國小的相關資訊,卻發現這間學校也受到少子化衝擊,加上位處偏遠,現在全校一到六年級師生竟不到五十人,六月時,十三名畢業生離開學校,九月開學,一年級新生卻僅只三人。
當然,我對於被派到這種人數極少且離家遙遠的學校,心中當然還是有那麼一點惶恐不安,不知道樂群國小的校風如何,多數是原住民的學生們會不會排斥外地來的老師,都是讓我擔心的要素。
客運搖搖晃晃的開到尖石鄉公所前,就不再往前行駛,似乎到達了終點站,我愕然看著魚貫下車的當地居民,連忙提著行李跟著下車。陽光燦爛的山間小鎮讓我大開眼界,省道兩側並列著低矮的樓房,有石磚建築也有看起來像是草率搭建的鐵皮木屋。
幾位中年婦人不畏熾烈陽光,戴著斗笠於路旁販賣水蜜桃,據我所知,新竹縣的尖石鄉及五峰鄉都是盛名遠播的水蜜桃產地,嗜吃水蜜桃的我迫不及待的買了一顆,以衣袖稍微擦拭後一口咬下。
香甜芬芳的滋味立時隨著果肉流入口中,甜而不膩的清爽味道,比在台北超市買得到的水蜜桃要好上不少。
「小姐是外地人吧?」皮膚黝黑的大嬸笑咪咪的看著我。
「是啊,我從台北來的。」
「我們這風景不錯吧,不管往哪看都是山,除了山以外,也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哈哈哈哈。」哈!」大嬸似乎說了個笑話,但是我一時之間卻反應不過來。
我突然間想起,可以請問大嬸學校的位置,忙不迭地將咬了一半的水蜜桃放在旁邊,開口問道:「大嬸,請問您樂群國小在哪裡嗎?」
「唉啊,莫非妳是樂群小學的新老師?」大嬸有些驚訝的說道。
「這……,您怎麼知道?」我疑惑不解。
還沒解開疑惑,大嬸卻做了一個讓我措手不及的舉動,她突然回頭,向身後店鋪裡的居民們扯開嗓子叫道:「喂!大家快來看,小學的新老師是個大美女吶!」
嘩,想不到我這麼出名,還沒找到學校,大家就已經知道我的存在了。霎時間霎時,大約有十幾位居民圍攏上來,紛紛以興致勃勃的目光打量著我,使我渾身不自在。
「請問……?」?」我縮著頸子,悄悄舉起手發問。
大嬸豪爽的笑著,握著我的手說:「大家都是家長會的成員啊,樂群國小家長會的成員比學生人數還多啊。」她仰天哈哈大笑,也惹來旁觀者一陣爆笑。
多麼開朗樂觀的人們啊,每個人臉上燦爛的笑容一下子消除了我的不適應感,我想或許我會很快的就喜歡上這塊土地吧。
但是,他們忙著七嘴八舌的問我現在有沒有男朋友,卻還沒告訴我樂群國小到底在哪裡。
站在鄉公所前方,不管向左看或向右看,除了攤販和商店外,就是看不見類似學校的地方。
我提著笨重的行李袋,周遭的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的聊開了,此起彼落的笑鬧聲使我窘迫無比,有點怕生的我想開口詢問卻又苦無機會。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正在此時,彎曲的道路末端出現了一輛轎車,向這裡緩慢駛來。
「是李教練的車子。」賣水蜜桃的大嬸探頭望去,對我笑說。
「李教練?」
「是啊,棒球隊的李教練,樂群國小棒球隊可是咱們村民的驕傲,我兒子也在隊上。」大嬸突然間從我手中奪過行李,她力氣之大讓我完全來不及防備:「應該是來接妳的吧。唉啊,漂亮的老師,我們都還不知道妳的名字呢?」大嬸又呵呵大笑。
我搓著雙手,有點難為情的開始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是徐晏伶,今年才剛從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
「哇!是美術老師啊,那你妳一定很會畫畫喔?」有位膚色比大嬸更黑的微胖中年男子以他宏亮的嗓子說道。
打從念了美術系以來,每次碰見必須自我介紹的場合,我最怕聽見這種問題,若說自己確實很會畫畫,好像不夠謙虛,太過驕傲了。但說自己不太會畫畫,又會讓人覺得不夠格當美術老師。
況且,很會畫畫的定義究竟是什麼呢?拿這個議題去寫論文,或許可以寫出一百頁的規模。碰到這種情況,我只能點頭靦腆微笑。
轎車緩緩停下,眾人口中的李教練下了車,他戴著棒球帽,也穿著運動服裝,臉部深邃的輪廓頗有泰雅族原住民的感覺,笑的時候一口漂亮的牙齒,就像牙膏廣告裡的模特兒。
喔,不是黑人牙膏喔……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徐老師嗎?」李教練脫下帽子,慢慢走到我面前。
「我是徐晏伶,你好。」
這時,大嬸突然插到我們中間,喔呵呵的笑著:「漂亮老師,我們李教練還沒結婚喔,妳要不要考慮一下?」
李教練老實不客氣的把大嬸推開,埋怨道:「阿瑪,妳不要亂說話,嚇到人家了。」
「阿瑪」似乎是大嬸的名字。
我的表情應該比李教練更尷尬一些吧,本來提著的行李又在大嬸手上,一雙手空蕩蕩的不知該往哪裡擺,只好藏在後腰際。
「校長讓我來接妳,妳第一次來,肯定找不到學校的位置。」李教練把行李放到車上,一面向我解說。
「學校離這裡很遠嗎?」我問道。
「這個嘛……要說遠其實很近,要說近其實又很遠。」
一開始就打啞謎?我哭笑不得,又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呆呆微笑。揮別了鄉公所前熱情的居民後,我坐上李教練的車。
李教練開車載我道路末端駛去,盡頭是一個曲斜的大彎,車頭切進彎道折角內時,迎面正好一輛農用車與我們錯身而過。李教練搖下車窗向駕著農用機具的老伯揮揮手,又轉頭對我說:「住在這裡的人們彼此都熟識,大家感情都很好也非常親切,徐老師可以放輕鬆一點,別那麼緊張了。」
「唔,我知道了……」。」我低著頭,始終不敢抬起來看他一眼。
我臉上微微一熱,如同他所說的,我確實有那麼點緊張,從小我就是個怕生的孩子,國高中又都讀女校,一直到大學階段班上才開始出現男同學。
一想到自己將要站在講台上面對幾十個孩子教書,不禁有些擔憂,我能做的好做得好嗎?
「我們學校人數雖然很少,但是相對的教起課來也比較輕鬆,平常大家都玩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樣,不是有句話叫教學相長嘛?」李教練滔滔不絕的向我介紹尖石鄉的風土民情,但我透過車子的擋風玻璃,卻是越愈看越愈怕。
因為我們現在正走在一道傾斜角度超過三十度以上的陡坡,李教練將煞車踩死,讓車體緩慢滑動,才不致於直接衝進眼前望不見底部的深谷內。
後方坡度逐漸平緩,我才慢慢鬆了口氣,前方已經沒有汽車能夠行走的道路了,懸崖邊有個以枯木及鐵皮浪板搭建的簡易車棚,李教練爽朗一笑:「這是我專用的停車場。」
平均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崇山峻嶺中,我提著行李站在萬丈深淵之前,眼角餘光一瞄到黑幽幽的谷底就使我渾身發軟。
停車場到是到了,可學校呢?
李教練伸出手,想接過我的行李,我連忙搖頭說道:「沒關係,讓我自己提就好了。李教練,有件事情從剛才就困擾我很久了,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不過我想妳要問的應該是學校在哪裡吧?王老師去年來的時候,也跟妳一模一樣的反應。」李教練又露出他一口整齊的白齒,這笑容看上去倒是和電視上的藝人有些相似。
「王老師是?」
「喔,待會妳就能見到她了,和徐老師一樣是從城裡來的,她教的是數學,而且是自願來偏遠地區小學服務,非常有愛心的老師。」李教練如是說。
「那應該算是我的前輩囉?」一聽見學校裡還有老師和我一樣從城裡來,頓時讓我寬心不少,可以向她請教許多在山上生活該注意的事項,希望她是個好相處的人。
李教練手指不遠處一道狹窄的階梯,說道:「從那兒下去就可以看到一座吊橋,過了橋就是學校囉。」
「咦!吊橋?」我大驚失色,想不到真是冤家路窄,竟會在新竹縣的深山裡遇見我此生最大的敵人──吊橋。
因為我患有非常非常非常嚴重的懼高症,別說是吊橋了,光是走在橫跨馬路的天橋上就足夠使我頭昏腦脹。
雖然我很害怕走在吊橋上那搖搖晃晃的感覺,但現在只能硬著頭皮跟隨李教練往前走,待會過橋的時候要是腿軟走不動,那臉可就丟大了。
橫跨山谷的吊橋長約三百公尺,寬度只能容納兩人併立,踏上有點腐朽的木板橋面前,我刻意看了一眼橋墩旁佈滿青苔的銘誌上寫著民國七十三年由榮工處搭建云云布滿青苔的銘誌上寫著民國七十三年由榮工處搭建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