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版前言
本書原名為《自由神的眼淚──父女兩代囚徒的真實故事》,香港明報出版社二○○○年五月出版;今年臺灣再版,書名改為《黑牆裡的倖存者》。特此說明。
由於諸多顧慮,初版時書裡的有些人我沒寫出真名實姓。在新版裡,無論地位高低、人性善惡,除非記憶不清,多數姓名均已復真。比如審訊員王文德,當時懼怕他在公安局當局長掌握實權的兒子報復,我把他的姓改成了黃。
每個人書寫自己的歷史,好歹都得面對;每個人都是歷史的碎片,早遲都得較真。杜絕造假,人人有責。
這裡,我要特別講一下本書第三十一章「這女人是公安局派來的特務」中,一位「陌生人」為了說服我懸崖勒馬避免「二進宮」,他和盤托出蔣忠梅的真實身份。三十八年過去,我不再年輕,必須在有生之年說出這位「陌生人」究竟是誰──「蔣忠泉」。蔣忠梅的親弟弟,一位難得的忠勇之士,彰顯著中國人不死的仁義道德精神。
香港初版十三年後,在臺灣再版之前,我詳盡認真反覆閱讀、修正全書,發現時間的淡化效應,幫助我在閱讀過程中與書裡的齊家貞拉開了距離,成為一個普通的讀者,從遠處一步一步走進了這個家庭:一股敬佩、讚美齊尊周之情油然而生。
這位不可多得的優秀的中國人,他正直無私的品格,滿腔熱血報國報民的理想,被殘酷的極權制度踐踏成泥成漿,他無辜的妻子和五個兒女,承受了一波又一波的人生苦難。我悲從中來,為齊姓一家放聲痛哭,難以自持—添了年歲,個人情感竟至如此急劇地脆弱下去。
噩夢回來了。
看守所、勞改隊裡那些親愛的囚徒們,一個個生動活潑地朝我走來,包括瘋子及殘疾人,包括我曾經與之作鬥爭的「反改造」,她們以自己特有的說話腔調,老少各異的走路姿態,帶著笑聲帶著淚光,坐在我的身旁拉著我的手:「噯,168……」,「哎,齊家貞……」,叨念著我們逝去的度日如年的時光……。她們是我血肉相連不可割捨的親密夥伴,是我蹲十年監獄最有價值的記憶。無情的歲月帶走故人獄友,她們之中的大多數已經離世永遠沉默,賴著不肯走的齊家貞,有責任把她們的故事記錄在案,立此存照。
我是如此欣喜,再次遇見了我曲折淒苦的人生旅程中,那些理解我可憐我援救我喜歡我臨死前想到我,包括把我當男人愛上,包括當時澳大利亞駐中國大使館姓周的中文祕書,所有的朋友們。你們是我的救星,我的恩人,你們搭救了我的靈魂。在無邊苦海的風浪中沉浮掙扎,在無盡屈辱的泥濘路上翻爬滾打,我之所以沒有隨波逐流沉淪墮落,最終保持住了內在的傻氣、乾淨與善心,全靠你們的良知真誠正義感和憐憫心,全靠你們的器重支撐和托舉。我無與倫比的幸運,我無時無刻無窮無盡地感激!
嘿,久違了的齊家貞,你也出場了。
你好,齊家貞!
你幹的好事!
在勞改隊裡,你也參與檢舉她人!還「翻譯」了歐文芳的幾篇文字──幾乎可以肯定,這成為她不被釋放的主要根據。「檢舉」,這個人類感情中最卑鄙最低劣最黑暗最見不得人的角落,當面是人背後是鬼比畜生不如,我也參與了卑劣!我痛恨齊家貞,我一點不想原諒你。以至於在重讀這些內容時,我老有一種刨根究底挑找自己惡行毛病的衝動,沒找到,算你運氣,一旦給我逮住,我就有狠命抽打齊家貞的強烈願望。加倍懲罰,毫不手軟。
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希望將功贖罪,從不可挽回的做人過失中挽回。
一八六二年一月一日,雨果在他《悲慘世界》的序言裡說:「只要因法律和習俗所造成的社會壓迫還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時期人為地把人間變成地獄並且使人類與生俱來的幸運遭受不可避免的災禍;只要本世紀的三個問題──貧窮使男子潦倒,飢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還得不到解決;只要在某些地區還可能發生社會的毒害,換句話說同時也是從更廣的意義來說,只要世界上還有愚昧和困苦,那麼,和本書同一性質的作品都不會是無用的。」
雨果此話一個半世紀後的今天,他提及的所有災禍,在中國大陸隨處可見持續了六十多年。強權者們禁止提及、迴避面對、編造篡改這些歷史。那麼,「和本書──《黑牆裡的倖存者》──同一性質的作品」,對再現歷史的真實「都不會是無用的」。
齊家貞
二○一三年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