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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道德教條外的「無體溫關係」
李雪莉（非營利媒體《報導者》營運長兼總主筆）

　　2019年春天，《報導者》記者孔德廉追蹤了出租情人、掛睡與交友App、女優棚拍等現象，我認為這展現了當代親密關係某個側面的新變貌，所以為這專題命名為「追求『無體溫』的親密關係」，以區隔出過往那種追求靈魂伴侶、長久連結的親密關係。

　　經歷了疫情與後疫情，這些現象並未消退，隨著更多的訪談和田野，我們發現愈來愈多新型態親密關係在發生。

　　42歲的阿任是最近的一位受訪者，他當過9年的郵差、賣書的業務，現職是一位物流貨車司機，笑容可掬的他為人貼心，交過3任女友，平均交往時間達5年，但每當雙方開始談到婚姻，阿任有種沒有來由的擔憂：「我的工作時間長，六、日或過年要搬貨要開車，最怕回到家女朋友說要去看電影，也最怕12月31日的時候要去看夜景⋯⋯（交往幾年後）女生會有一個憧憬，想要結婚，可是婚妙、戒指、拍照花錢，之後有小孩後不知日子會不會過得更痛苦？」

　　最後阿任決定不交女友，而成為一名「娃友」，以矽膠娃娃相伴。他那與人身等高的矽膠娃娃叫「芸芸」，163公分，體重34公斤，芸芸有著黑色及腰的真人植髮，灰綠沉瞳的眼珠，皮膚上甚至有逼真的血管紋路。阿任很照顧娃娃，每月為芸芸網購一套新衣，不定期請化妝師為芸芸改變妝容；工作累了回到家，看見芸芸漂亮地站在房間，好像在問候他「今天過得好嗎」，他會抱怨一下今天的疲累，然後抱一下芸芸，向她道聲「謝謝」，放假時則開著車，帶芸芸過夜外拍。

　　他與父母同住，也會與同事朋友分享芸芸的照片，完全像在一段平常的關係之中。阿任說自己現在不再有求偶的焦慮，也排解了關係裡的張力，「就是你會感覺自己的運氣又回來了，不太會有負面的能量。」

　　讀到這裡，你可能會驚訝這樣不一般的關係，真能取代真人的親密關係嗎？

　　像阿任這樣從「無體溫關係」獲得療癒與自信的人確實不少。

　　2018年，日本公務員近藤顯彥就與一位虛擬偶像「初音未來」舉辦婚禮，認真過起「夫妻」生活，成為「紙性戀」的代表人物。走入「娃友」的生活世界時，我們做為採訪者和觀察者，也同樣感受到，在娃娃陪伴下，多數娃友其實清楚自己喜歡上的不是真人，而且大方分享自己是如何告別了過往的自卑、憂鬱，揮別了親密關係帶來的敏感緊張。

　　這是親密關係的淡化與稀薄嗎？社會大眾該怎麼理解？

　　親密關係的「神聖性」在解鎖

　　和許多已開發國家和高度都市化的社會相似，未婚率的變化最能彰顯人們對親密關係的態度。目前台灣的未婚率在25〜29歲的年齡段高達83%，30〜34歲的未婚率是58.70%，35〜39歲的未婚率是38%，這個數字是屢創新高，象徵著人們已不認為進入長期約定的婚姻關係是唯一幸福選項。

　　家庭是組成社會的重要單位，傳統以來，家庭的建立是以性愛、繁衍、養育下一代為核心，人們假定了婚姻是親密關係最終也最重要的締結。

　　根據內政部的官方統計，台灣的「有偶率」2022年來到49.7%，有超過一半以上的人沒有配偶。有偶的相反面是無偶，無偶的原因不單是未曾結婚，也包括喪偶、離異，尤其是離婚的人口，在過去20年間持續累積，2002 年台灣離婚人口是 86 萬 6 千人，2022 年這個數字已超過 190 萬，成長了 2 倍以上；離婚人口成長最多的年齡區間是65~69歲，從近1萬7千人增加到18萬人，成長了10倍，60~64歲成長了近9倍，連70~74歲已離婚者也成長了6.85倍。親密關係的「神聖性」在解鎖，關係不斷在重組，甚至有一群人寧可再也不與真人產生親密關係。

　　這是個跨年紀、跨性別，屬於這個時代親密關係的課題。

　　感情裡的情緒勞動、情感紐帶的地殻變動

　　但人們是不渴望愛與被愛嗎？

　　陪伴是亙古不變的需求，只是，好好維持一段讓人舒服自在的親密關係，已是一件非常奢侈的想望。
 
　　現代人的生活如此壓縮，都會區裡的物理空間日益逼仄，我們花在工作的時間不斷延伸，還得自我調適無所不在的社群凝視，更別說近年外在世界的戰爭與瘟疫讓人不安，在克服上述所有的挑戰後，的確有為數不少的人難以有餘裕去經營一段親密關係，去消化關係裡各種的情緒勞動。

　　於是有不少人決定從挫敗的關係裡退場，或是避免磨合的煩擾，不再委屈自己。

　　2023年年度流行詞彙之一的situationship（情境關係），指的是一種不明確的浪漫或性關係，此情境下人們僅是朋友，隨性且沒目的性地彼此陪走一程，不牽涉承諾，也不一定建立長期關係。

　　那人們的感情紐帶該怎麼建立？人們的喜怒哀樂如何被理解？有什麼能滿足這種剛剛好，不過熱甚至完全不需要溫度的關係呢？

　　在《報導者事件簿003──無體溫關係》裡，我們試圖勾勒社會裡各種「孤立卻又連結」（isolated, yet connected）的各式親密關係樣貌：矽膠娃娃社團與產業、鐘點的出租情人、 90 秒的私密攝影會、線上交友與掛睡軟體等 透過無體溫的物與數位工具，建立親密關係。

　　我們訪查了送貨員、倉儲員、廚師、上班族、工程師等各行各業的個案，受訪者裡有單身和獨身者，也有不幸福的有偶者、不易尋偶的身心障礙者等。那些多元陪伴的服務與產品因應人們的需求而生，使用時有的是單純的情慾發 洩，但更多是尋求情感的連帶，以及完成節慶時（春節、情人節、聖誕節、生日）有人陪伴的儀式感。

　　我們也看見技術與科技的各種進步，已擬真到矽膠娃娃頭像能雕塑成自己愛人的模樣，也有人把往生者的語音留存以AI製作成對話，情感得以延續下來，為活下來的人鼓勵打氣。

　　當我們大力談高未婚率、少子化問題，將之視為國安問題，動輒要別人「好好愛一場」、把成家當最重要目標、要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其實忽略了人們最根源的需求其實是個人的身心安適。在這個高度耗神的時代裡，一味地鼓吹傳統或神聖的親密關係，可能是帶有負面作用的道德教條。

　　目前全台灣916萬家戶裡，已有322萬是單獨生活戶。這個時代有更多自我滿足的方式，除了結婚生子，懂得自處與自我照料、追尋屬於自己的快樂、建立多元的社會關係，也是值得尊重的人生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