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父母未生你前,什麼是你的本來面目?」
只要對禪宗稍有了解之人,就知道這是宗門耳熟能詳的「話頭」,禪師們往往向學人提出這個問題,策令其去追尋並參問這個問題的答案。
別急著拋出什麼答案。你或許會說:「那時我是中陰身,在選擇入胎,或者在中陰的境界中流浪。」但那是你從書本上看來的,或者是你腦海中的一些畫面告訴你的。
這個問題其實問的是:「未擁有身體之前,你是什麼?」或者更進一步:「在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之前,你是什麼?」甚至是:「在你產生能知能覺的這種能力之前,你是什麼?」別用頭腦來回答,忘記書本上學來的,請用親身的體會來回答!
以上這些問題,就是現在這本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的《先於能知之力》試圖要講解的。也就是這個書名所標示的:存在於我們獲得「能知能聞」的這個能力之前的,是什麼?
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這位大半生蝸居在孟買一間小公寓中的智者,在他那間約莫四坪的客廳裡,他總是激動地揮舞雙手,怒氣衝衝地逼問來訪者。「速道!速道!」一如千年之前的中國禪宗祖師,只要學人直心直用,於當下會取。
一九七三年他的談話錄《我是那》(I am That)出版後,在西方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求道者絡繹不絕地從全世界各地趕到孟買,坐在他狹小的「道場」中聆聽其振聾發聵的獅吼。在《我是那》之後,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唯一授權他人整理的開示錄,只有簡·鄧恩所編輯的臨終教言三部曲,這本《先於能知之力》就是其中之一。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的「臨終教授」在其一生的教學中,具有非凡的意義。這是因為,馬哈拉吉前後期的教授側重點不同。在他人生最後的兩三年中,馬哈拉吉否定了禪修,同時,因為他為喉癌所苦,不再有體力與來訪者在言語上來回周旋,所以他的「臨終教授」往往一針見血。
他這樣說道:「食物之身是存在的本質,沒有了食物之身,就沒有了存在,你不是存在。一個對此確信無疑的人,是沒有需要,也沒有必要去禪修的。只有還在認同存在,禪修才會繼續。《我是那》這本書裡,說的就是這個方法,如果摩里斯·佛里曼現在還活著的話,我會把這個說清楚的。現在《我是那》這本書被超越了,此刻,我沒有形象也沒有名字。」——尼薩迦達塔《我從未出生》,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九日的對話〈傷口〉
正因為他臨終前三年間這種徹底而純粹的教授,他成為了靈修導師中最為罕見的那一種:他慈悲得將一切全盤托出,他又殘酷得毫不退讓。這樣的手段,只有中國古代的宗門祖師們才可與之媲美。
「父母未生前,什麼是你本來面目?」是他經常拷問來訪者的一個問題。去拜訪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的求道者,很快就會發現,他拒絕你以任何書本上讀來的東西來回答這個問題,他曾說:「那你為什麼相信有這個『出生』?什麼是聖典或經典?它們僅僅是規範我們在世間行為的軌則,告訴我們該做什麼和不該做什麼而已。別在這裡談論它們。回到原先的問題:你是否相信有這個『出生』。為什麼要拋出這麼多的高談闊論?對無知者來說,閱讀經文是可以的。但下一步是放下它,試著瞭解你是什麼。」——《先於能知之力》,一九八一年六月十七日的談話
千年之前,曾有一位中國禪師也拿這個問題考問他的弟子:「汝未出胞胎、未辨東西時,本分事試道一句來。」這位叫香嚴智閑的弟子,雖然熟讀經論、博聞利辯、問一答十,聽到這個問題後卻啞口無言。
這是尼薩迦達塔慣用的問題,無數次的對話中,他都在把來訪者引到那沒有身體之時,他或明示或反詰,讓你去追問未出生之前,到底自己是何面目。
「在你還沒有體驗到身體時,你就處在那種極喜的狀態。這種狀態先於你的出生,不能說它是深度睡眠,它超越沉睡。智者的自證境界,就和你出生之前的那種狀態一樣,那是一個圓滿的狀態。」——《先於能知之力》,一九八一年四月四日的談話
「你還沒察覺到『我在』之感以前,你是怎麼運作的?我提出了問題,沒人能回答。你們這些大學者啊,各個博學廣聞,卻都一言不發。」——《能知之力與究竟實相》,一九八一年二月七日的談話
智閑懇請師父溈山為他說破,溈山拒絕了,他說:「吾說得是吾之見解,於汝眼目何有益乎?」智閑回到自己房裡,把書本翻遍了也找不到答案,於是他感慨道:「畫餅不可充飢!」一把火把所有的書都燒了,並向師父告辭,要去其他地方,做一個不看經書的「粥飯僧」度日。
他一直思索著這個「父母未生前」的問題,在某天鋤草時,他隨手撿起一塊瓦片丟開,瓦片敲打在竹子上,發出響聲。突然之間,這個問題的答案出現了。他領悟了。於是他吟唱出了一首悟道之歌: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
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
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
和賣關子的溈山不同,尼薩迦達塔常常直接就向學人明示,那「處處無蹤跡」,但是又能「動容揚古路」的「上上機」,也就是「我在」:「伴隨著『我在』的升起,整個顯現都出現了;那個見證所有行為活動的,就是『我在』,它創造了這一切,幻相、各種習性、各種屬性。」——《先於能知之力》,一九八〇年七月一日的談話
純淨的「我在」,是宇宙誕生的最初之因,它倏然而現,毫無緣由,它是遍在的「神我」,是創世之主。它驅動了一切,所以被稱之為「能知之力」。這純淨的「我在」,在身體產生之後,進入身體,驅動著感官的運作,讓人能跑能跳能聞能知。
但是,也因為執著於這個身體,純淨而遍在的「我在」跟身體結合,就形成了更加粗重的「我在」,即自我感,並引發了一切的謬見和苦難。
「你是怎麼得到這個『我在』的?它是不請自來的,還是你努力爭取來的?你是究竟實相,根本不受概念束縛,也沒有『我在』這個最初的概念;突然之間,你被『我在』所俘獲。這是誰幹的?這難道不是自動發生的嗎?⋯⋯在子宮裡的九個月中,你沒有『我在』的概念。要明白事情是這樣的:『我在』這一概念自動而來,又自動而去。驚訝的是,它一出現就被當作真的。往後,隨之而來的謬見,都是因為對『我在』所懷有的真實感而起。試著於『我在』這原初概念中安住,好丟棄這一概念及其所有與之相關的概念。為什麼我完全自由了?因為我已經明白了『我在』的虛幻不真。」——《能知之力與究竟實相》,一九八一年三月四日的談話
這「我在」,哪怕再純淨,也是在究竟實相的基礎之上產生的。究竟實相,才是你的本來面目,而不是這個「我在」。究竟實相,存在於世界展現出來之前,存在於你獲得身體,具有了知的能力之前,存在於你的頭腦思維、世智聰辯之前,甚至存在於你獲得了精微的自我存在感之前。未有「你」,先有「他」;沒有「你」,就唯有「他」。
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一再強調:領悟這一點,是唯一可做之事;瞭解了這一點,便無事可為;而堅信這一點,則是唯一的「修行」。至此,一個人的靈修,也就走到了終點。
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的臨終教言,會對當今的求道者產生巨大的警示作用。對於那些逢人必揚言一定要「實修實證」、「親身證得」點什麼的修行者,馬哈拉吉的教言或許會令他們失望。先於身體,先於能知,而不在五蘊之中,又非六根所能及的究竟實相,要如何去體驗、去看到、去親證呢?這是每個人都應該去琢磨,但又不可被琢磨的問題。
智嚴,鍾七條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