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
小詠,我所唯一完全獻身的那個人背棄了我,她的名字叫絮,連我們三年婚姻的結晶,她所留在巴黎陪伴我的兔兔,也緊接著離開世間,一切都發生在四十五天裡。此刻兔兔冰涼的屍體正安靜的躺在我的枕頭旁,絮所寄來陪我的娃娃小豬就依偎在牠旁邊,昨夜我一整個晚上抱著牠純白的屍體,躺在棉被裡默默嚎泣……
小詠,我日日夜夜止不住地悲傷,不是為了世間的錯誤,不是為了身體的殘敗病痛,而是為了心靈的脆弱性及它所承受的傷害,我悲傷它承受了那麼多的傷害,我疼惜自己能給予別人,給予世界那麼多,卻沒辦法使自己活得好過一點。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
小詠,我和你一樣也有一個愛情理想不能實現,我已獻身給一個人,但世界並不接受這件事,這件事之於世界根本微不足道,甚至是被嘲笑的,心靈的脆弱怎能不受傷害?小詠,世界不要再互相傷害了,好不好?還是我們可以停下一切傷害的遊戲?
小詠,我的願望已不再是在生活裡建造起一個理想的愛情,而是要讓自己生活得好一些。不要再受傷害,也不要再製造傷害了,我不喜歡世上有這麼多傷害。當世界上還是要繼續有那麼多傷害,我也不要活在其中。理想愛情的願望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過一份沒有人可以再傷害我的生活。
小詠,你是我現在相信、相親的一個人。但我一個人在這裡悲傷會終止嗎?縱使我與世上我所傷害和傷害我的人和解,我的悲傷會終止嗎?世界上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傷害,我的心靈已承受了那麼多,它可以再支撐下去嗎?它要怎麼樣去消化那些傷害呢?它能消化掉那些傷害而再重新去展開一份新生活嗎?
小詠,過去那個世界或許還是一樣的,從前你期待它不要破碎的地方它就是破碎了;但世界並沒有錯,它還是繼續是那個世界,而且繼續破碎;世界並沒有錯,只是我受傷害了,我能真的消化我所受的傷害嗎?如果我消化不了,那傷害就會一直傷害我的生命。我的悲傷和我所受的傷害可以發洩出來,可以被安慰嗎?在我的核心裡真的可以諒解生命而變得更堅強起來嗎?
小詠,有你和我並立在人世,我並不孤單,你的生命型態和我相親相近,你了解我的生命並且深愛我。但我需要改變,不是嗎?我不知道要如何改變,我想要變成另外一個人,這就是全部我所能對自己好的方式了。我知道我得變換一種身分,變換一個名字活著,我得哭泣,我得改變一種人生活著。
小詠,我已不再願望一個永恆理想的愛情了,不是我不再相信,而是我一生能有的兩次永恆理想的愛情都巳謝去,我已老熟、凋零、謝落了。小詠,我已完全燃燒過,我已完全盛開了。一次是因為我還太年幼而錯過,另一次則是由於我過於老熟而早謝了。但儘管只有一剎那的盛開,我也是完全盛開了,剩下的是面對這兩次殘廢愛情意義的責任,因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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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書
四月二十七日
絮:
時間是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七日凌晨三點,你在台灣的早晨九點,兔兔死於二十六日午夜十二點,距離牠死後二十七個小時。牠還沒下葬,牠和牠的小箱子還停留在我的房間陪我。因我聽你的囑咐不把牠葬入塞納河,要為牠尋找一個小墳墓。我還沒找到合適地點。
二十七個小時裡,我僅是躺在床上,宛如陪同兔兔又死過一次。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盡情地想你,想兔兔。一個多月來,除了怨恨和創傷之外,我並沒辦法這樣想你、需要你、欲望你,因為那痛苦更大。這之間,我也沒辦法如同過去那樣用文字對你傾訴,因為我說過寫給你的信是一種強烈的愛欲⋯⋯
下定決心,不要任兔兔就這麼白死,要賦予牠的死以意義,否則我走不過牠的死亡,我接受不了,沒辦法繼續生活下去。我告訴自己,或是為牠寫一本書,並且不再繼續對你訴說,將愛就此緘封起來;或是為牠再繼續愛你,無條件愛你,為你再寫一套和那年年底完全對稱的奔放書信,炙熱的愛之文字。
一口氣寫好三十個信封,是這個月先要寫給你的信。我要再像那年年底那般專注地為你創作。
我羨慕你,羨慕你能得到一顆美麗心靈全部的愛,且這愛是還會成長,還會自我調整,歷經劫難還會自己再回來,還是活生生,還會再孕育生產新東西的愛。
請不要覺得負擔重。我只是還有東西要給你,且是給,只能給了。蜜汁還沒被榨乾,一切的傷害也還沒完全斬斷我牽在你身上的線,所以我又回到你身邊專心為你唱歌。雖然那線已經被你斬得幾近要斷,如一縷游絲般掛在那裡,且不知什麼時候你要再下毒手將它砍絕,但在那之前,我要攀著它盡情地歌唱。
絮,換我來做一條水牛吧,你曾經為我做過那麼久的水牛,你說做水牛是幸福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只做只說那些負向的事,把水牛弄得疼痛地逃跑,好嗎?有我願意為你做水牛,你就讓牠有個位置待在那裡,舒服地待在那裡,好嗎?任你再怎麼狠心,一條你愛也愛你進入第三年的水牛,你忍心把牠趕跑,要牠再也不出現,不存在嗎?這條老水牛真的不值得你眷顧、在乎嗎?我已經這樣發了瘋地愛著你三年,我已經這樣完完全全地給予你,徹徹底底地愛著你三年了,且如今我還整整零亂的腳步與毛髮,準備再回到你身邊繼續這樣地愛著你。這樣的一條老牛真的是路上的任何一條牛嗎?你告訴我,這樣一條經過考驗的牛,你一直養著牠,餵牠一點糧草吃,牠以後真的生不出來你要的那種生活、人生或愛情嗎?
我這個階段,自己經受著的,看著他人的,都是長久且不斷歷經風吹雨打的愛情,這才是我要支撐、才是我不計一切代價要去給予、付出、灌溉的。禁得起考驗的才算是真愛,我渴望著褪去風霜還能手牽手站在一起的兩個人;我渴望著不斷不斷付出而又經受著歲月的淘洗、琢磨而還活著的愛。絮,我已經不年輕、不輕浮、不躁動、不孩子氣了,我所渴望的是為你做一條永遠深情且堅固的水牛,做一條能真正愛到你又能真正讓你的人生有依靠的水牛。如今我對這樣一條水牛有非常具體的想像力,我會做給你看,讓你明白我愛你的潛力有多大,我發誓要長成一條可以讓你依靠的水牛給你看。我知道那是什麼樣子的。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過去我很愛的兩句話,如今真的我自己也有機會用到了。
九二年到九五年間我已成長不少,我已經又領悟且實踐了更多愛情的道理了,不是嗎?但我還是同一顆炙熱的心,絮,你不知道縱使你的人再如何離開我去愛別人,你的身體再被如何多人所擁有,我都不在乎這些。我也明白,我並沒有辦法因為這些遠走、背叛而不愛你,你之於我還是一樣,不會有改變的。這是我要告訴你最重要的話,也是一個月來我所走過最深的試煉,我痛苦,可是我走過來了,我的愛還在,且更深邃,更內斂也將更奔放了。
也因如此,我才能繼續對你開放,給你寫這樣的信,你明白嗎?你對我的種種不愛與背叛,無論程度如何,都不會阻止我對你的愛,也不會構成我們面對面時的痛苦或阻斷。過去我說不出這樣的話語,這些話是我今天才說得出口的。因為兔兔的死,把我帶到一個很深的點,使我明白我有多需要去愛你,也使我明白我可以多愛你。
今生,若有機會再見到你,並不會因為你已如何如何地不屬於我,或是你結婚生子去了,而使我之於你的熱情受到什麼影響,你永遠都是那個我見到她會跪下來吻她全身,欲望她全部的人。但若你一直都不要我這個人,我或許會去跟別人生活在一起;我有一個很強烈的愛的靈魂,也在身體欲望熾烈的盛年,如果你要我,我可以繼續為你守貞,忍耐我身體的欲望,在任何你願意給我的時候被滿足;但若你不要我,你不用說我也會知道的,我會讓我的身體和生活去要別的人,並且去發展一份健全而完整的成年生活,去享受更多也創造更多。然而我的靈魂,她打算一直屬於你,她打算一直愛你,一直跟你說話。如果未來我的靈肉不能合一,不能在同一個人身上安放我靈與肉的欲望,那也是我的悲劇,我已準備好繼續活著就要承擔這樣的悲劇了,但是兩者我都不會放棄,兩者我都要如我所能我願地去享受去創造。
你問我什麼是「獻身」?「獻身」就是把我的靈與肉都交給你,都安置在你身上,並且欲望著你的靈與肉。你又問我為什麼是你,不是別人?因為我並不曾那麼徹徹底底地把自己的靈魂與身體給予一個人,我也不曾那麼徹徹底底也欲望著一個人的靈魂與身體。
是體驗的問題。我或許能與其他許多人相愛,無論身體或靈魂的,但我知道程度都不及我與你深而徹底,我無法像渴望身心屬於你般地渴望於別人,我也沒有像渴望你的身心般地去渴望另一個人。沒有的,是程度的問題,程度都及不上你之於我的。這些你都知道嗎?所以是你,就是你,不會再有別人在我身體與靈魂的最深處。儘管你已不要我、不愛我、不屬於我了,但我還是要大聲告訴你,我們所曾經相愛、相屬、相給予,我們彼此所開放的,所曾經達到的靈魂與身體的溝通,是不再有人能取代的。我要告訴你,你是接受Zoë的身體及靈魂最多的一個人,你也是曾經愛過懂過最多我的身體及靈魂的,就是因為你是唯一一個這樣愛過我、接納我、了解我歌聲的人,所以Zoë到了你的手上,才算是真正徹底地燃燒起來⋯⋯我怎能不愛你呢?也因這樣,在你要拋下我,我不能再繼續為你燃燒時,我的生命才會有那麼大的痛苦與暴亂啊!你已宣判我是不能與你同行的一個人,其他人或許會進駐我的人生,或許可以比現在的你給我更多,了解我更多,但是,我要一直告訴你,你所曾經給過我的,你所曾經和我溝通、相愛過的深度,是無人可比,也是空前絕後的。是因為這樣,所以儘管絕望,沒有回報,我還是要盡我所能用我的靈魂愛你。
Tu es le mien, Je suis le tien.
永遠,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沒有人搶得走你,也沒有人搶得走我。
你說現在像是走在沙漠裡,我感覺到你並沒有完全對我麻木、無感、無情,只要我還能感覺到你對我還有一絲接受力,那對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我就還能告訴自己說我可以給予你。
不知道我還有那本事沒有,我捨不得你走在沙漠裡,我要給你一小塊堅實的地可以踏著,起碼是遠處一小方綠洲可以眺望著,不要讓你在現實裡再飄蕩,在精神裡再奔逃。都是我的錯!我沒有把握,但是讓我再以我的生命為基礎,用我的文字建這一小方地,看看,能不能再給你一個中心,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