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黃金時光」裡的趕路者
年輕時,我在《菜根譚》讀到有一首詩:「春色為人間之妝飾,秋氣見天地之真吾。」另外在附錄又有提到:「鶯花茂而山濃谷艷,總是乾坤之幻境。水木落而石瘦崖枯,才見天地之真吾。」
年輕時看《菜根譚》裡一篇篇一首首的詩句,不會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起先讀到這幾句詩,也沒有特別的感覺,直到過了哀樂中年,走過繁華人生,放在現在生命的脈絡,我才能慢慢體驗這其中的涵意。
大家都將六十多歲當成人生的秋季,我自己算一算,走入這個階段,某個意義也真是進入了人生的黃昏。到了這個時刻,心境上石瘦崖枯,什麼偽飾都削盡了,可以一清如水地看待自己,什麼是真的、假的,你要什麼,不要什麼,心裡已很清晰明白了。
一個人的生命曲線是很奇妙的,若要仔細算起來,人出生到二十多歲成年,是一個不斷成長學習的階段,一粥一飯,半絲半縷,都得自父母師長,好不容易才成年,我稱這段時間叫做「被別人照顧的時期」,直到出了社會找到工作才算慢慢走向一個獨立自主的人生,可是那個階段也是另一個學習的開始,在工作穩定之後,又立刻面臨了人生另一個階段。
成家立業的這段時間,我們忙於養兒育女,追求事業,我將這段時間稱為「照顧家人與同仁的時間」,但這一階段一旦進入大概就是另外的三十年,直到年過耳順,辛苦了一輩子,兒女長成,才終於可以放下責任重擔、了無牽絆、安享清福,這也就是我提到的黃昏歲月。可是,黃昏歲月的美好也代表一種悲觀的情懷,因為日中有下山的時候,面對這樣的消極看法我卻有另一種人生解讀。
我覺得與其用黃昏心態看待自己的餘生,不如更積極度過這段時光。因為這段時光是人生的「黃金時光」,這時的你充滿人生閱歷,大半不必再為工作與家人、子女而煩惱,正是你可以專心一事、專注一志,為社會付出自己,運用你的智慧、人脈、財富,無私奉獻的最佳時光。
仔細來看,一個人的人生前半段其實都在接受家庭、社會的「供養」, 就像散文名家陳之藩指出的「得之於人者太多,出之於己者太少」;然而,到了人生的後半場,可能還沒回饋社會,短短幾年又倏忽而過,一旦到了七老八十體力精神毫不留情地日日衰退,不久又得接受別的人的照護。
所以,人生看似很長,但扣掉前後這幾十年「有待」「依賴」於人的時間,這中間大約只有五、六年,頂多十年,是一個人可以放手,全心全意拿來貢獻社會的時刻。
回顧我自己的一生,我從未試圖、也不懂得累積財富,心靈上卻是無限的富有與幸福,雖然已到了黃昏歲月,卻依然對社會、青年人的未來關懷不滅,於是我決定善用我的黃金時光。
從年輕到老,我逐一累積了經驗值、人脈、社會公信,我要充分利用這個時間點,它可以說是一個人生命最成熟豐潤、智慧最圓融、人情最練達的時刻,一個人窮其一生才能夠練就的「大能力」時間。
所以,我不把這段人生六十視為黃昏,而是視為人生的「黃金時期」,當然也明白它再美好,畢竟是黃昏,美麗炫爛卻轉瞬即逝,稍不注意一溜湮就消失了。
以平台為媒捐出自己
三年前我與很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們,成立了公益平台基金會,將社會改革的能量導入花東地區。過去這二年多以來,我們在花東分階段,不斷嘗試各種不同可能,從最初的民宿輔導、夏令營、冬令營、木工坊到後來接手二所學校的轉型再造,我們要做的事愈來愈多,我可愛的夥伴們,看到我接手一個又一個的新計劃, 他們不免擔心,以我們有限的人力及物,要做這麼多事情,的確不容易,覺得有無比沉重的壓力。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台灣的未來不能等,青年的未來更不能等。
所幸過去這三十多年,我因為在工作與公益平台的關係,參與過很多國際事務、搭建起很多因緣,也認識很多有影響力的好朋友,這些友誼延續至今,因緣際會下大家也都希望為自己人生累積的能量找到一個關懷社會的出口,於是他們都變成我與基金會的「天使」,有的貢獻金錢,有的貢獻物質,更有的貢獻出時間與智慧
所以,我們共同搭建了一個公益平台,希望利用各自的影響力讓很多相熟或不熟卻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們,和我一樣帶著理想與熱情,化身為平台最好的資源。
希望把積蓄了一輩子的能量,以公益平台做為引爆點,引爆他們回饋社會、協助弱勢的熱情,雖然吾生有涯而願無涯,想做的是、該做的事永遠沒有停止的一天,只要初心不變,只要熱忱仍在,或快或慢,願望終有實現的一天。
記得李安在《臥虎藏龍》電影中,拍了一幕竹林涼亭裡李慕白向俞秀蓮表白的戲,雖然這裡談的感情,但俞秀蓮卻說一句頗有禪機的話,「我們能觸摸的東西沒有永遠。把手握緊,裡面什麼都沒有。把手鬆開了,你擁有的是一切。」
這個「鬆手」,對我來說,就是「捨」,而且,不只是我,而是所有參與公益平台的所有夥伴,其實都把自己某個程度都「捐」了出來。有意思的是,因為當我們捐出來的同時,卻也換得我們意想不到的收穫,因為捨,我們反而得到更多。圍繞著平台的朋友,他們的生命都因此而改變,在接下來書裡的篇章,我將一一見證他們動人的故事。
每次我寫完一本書,都會覺得那是我的最後一本書了,但是卻沒有想到,經過出書以後一段時間的接觸及分享,結果又引發我更多的想法,要出版下一本書,喚醒改變的力量。 從《總裁獅子心》、《御風而上》、《我所看見的未來》、《做自己與別人生命中的天使》、《你可以不一樣》,以及到上一本《教育應該不一樣》, 每一本書都代表了我各階段思考的重心; 每一本書,主題雖有不同,但唯一不變的是,我對台灣、對社會、對青年人,始終懷抱著更大的期待。
之前,我談到台灣教育問題時曾說,自己內心有一股「油煎火燎」的緊迫感, 現在面對花東,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眼前這本新書《找一條路,回家》,也是在這種心情下寫的。
這幾年來, 大家對於所謂「後山」地區花東的關懷,已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熱度。我感覺現在有一股「勢」在聚集,有一種氣氛、一種共識、一個趨勢、一種價值觀的改變。不論是媒體報導、電影、文學等等都以花東為題、有更多朋友到花東去旅行、甚至選擇在花東安身立命;而美麗灣、阿朗壹古道等公共議題,都展現了這些關懷的巨大能量,可以說,台灣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麼關心花東的問題。
花東的未來, 台灣的未來
敏銳的讀者會發覺到, 如今花東已經來到了一個轉捩點,它變成台灣未來走向的一個象徵性指標, 如果花東的方向走對了,我們就邁向小而美的「小康之國」的路了,如果它掉入過去無規畫與遠見開發的陷阱中,竭澤而漁,那就將是一條萬劫不復的不歸路。
我們關心花東,正因為「花東的未來」攸關著「台灣的未來」,其實這幾年是我個人的「黄金之年」,換個角度來想,這不也是台灣走過了六十多年之後,才累積出的「黄金年代」,花東的抉擇,又何嘗不是台灣新未來的抉擇。站在這樣的高度來看,花東展示著一種我們對台灣未來最不一樣的想像。
有時候,我一個人站在台東迦路蘭的海邊,面對眼前湛藍如詩的太平洋,遠方若隱若現的綠島,我平靜如水的情感總不意翻起滔天巨浪,這裡是台灣最後一塊淨土,也是台灣最珍貴的一片「肺葉」,我只要想到我自己內心的呼喚,想我我能夠做事的這短短年歲,心情就變得複雜。
我不由得想起半個多世紀之前來到花東的白冷會傳教士,好比曾將自己寶貴壯年歲月全獻給東部﹣尤其是蘭嶼島上的達悟族同胞,紀守常神父(Fr. Giger Alfred),在那個達悟族人、穿丁字褲,飽受歧視的年代,他在蘭嶼服務了十六年,將達悟同胞視為自己的手足,重建失落的自尊及自信,最後竟因協助原住民就業,在高雄發生車禍結束五十年精采而短暫的生命,蘭嶼人悲痛逾恆,為他冠上「「蘭嶼之父」的尊稱。我也想起當時為了要讓花東弱勢族群能夠找到在西部生存之路而設立的「公東高工」的錫質平神父,當然還包括為數多達五十多位的白冷會教士,當他們遠渡重洋,初來乍到這片無法想像的異國土地,接觸著陌生的語言文化,忍受物質稀少與濃烈的挫敗之情。那個時候,這些大眼高鼻的修士,除了祈禱天主外,唯有這片美麗壯闊的山與海,足以撫慰他們思鄉的苦澀。
半個多世紀之後,當我跟他們一樣凝望這無垠的大山大海,我不由得想著,眼前這曾經憾動老神父們的景象和文化,經由我們的手,能否繼續交付給我們的下一代?或者,更偉大的下一個百年台灣?
也許這本書記錄的,不論好壞,他是一段段感人的故事,更是給台灣所有關心這塊土地的朋友,NPO的經驗分享,正像是我們這一代人努力要寫給台灣的「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我如此衷心地盼望著。
嚴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