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研究海洋漂流物的奇人 西格里安諾(Eric Scigliano)
曾獲普立茲新聞獎的專欄作家貝瑞(Dave Barry)經常回憶自己少不更事、負責跑汙水處理新聞的記者歲月,但他並不是唯一喜愛回顧那條枯燥採訪線的新聞工作者。
你大可說這是執迷,但我覺得這塊領域其實相當有吸引力。部分的原因是,這裡的情勢似乎非常危急:西雅圖及鄰近的城鎮,都把汙水排入美麗、富饒卻又脆弱不堪的普捷灣(Puget Sound)。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跟其他一起採訪報導這塊領域的人,都可以向克堤斯.埃貝斯邁爾(Curtis Ebbesmeyer)討教。如果要知道普捷灣神祕的水流,去問埃貝斯邁爾就對了;這位海洋學家可以解釋峽灣裡的水是如何流動的,告訴你丟入峽灣的東西為何會、或不會沖進大海裡去。他總是願意隨時分享自己知道的一切,並且是用任何人都聽得懂的方式來說明。
自從我和埃貝斯邁爾兩人離開了汙水處理的領域,這幾年,我經常在報紙上讀到旁人引述埃貝斯邁爾講過的話,或是聽到他回答廣播電台的訪問。話題變得愈來愈詭異:貨櫃散落到海裡、運動鞋「海嘯」、一群群落海漂浮的橡皮小鴨(其實是塑膠的)、漂流的屍體,甚至還有斷掉的腿。
可是,無論這些東西多麼詭異,全都有一個共同特徵:在海上漂浮,而且漂浮的距離有時候遠到你難以想像,漂流的過程也揭露了海洋的錯綜複雜,複雜的程度就像時鐘和活生生的生物一樣。
許多人形容海洋是生物,但是對大多數的人而言,這說法只是個比喻、或模糊的直覺印象而已。對埃貝斯邁爾而言,這卻是鐵一般的事實,研究海洋應該就像生理學家解釋身體的運作方式,或者像醫生診斷病情一樣。
一位好醫生懂得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埃貝斯邁爾也是如此,其他人視為垃圾的,他卻能從中發現有用的資料。正如他所說的,每一件漂浮物都有自己的故事,而這些小小的故事都是偉大的海洋故事裡的點點滴滴。只要你願意關心,只要有腳、有眼睛、有好奇心來海灘拾荒,都可以一起來挖掘這個偉大的故事。
我曾在「海灘拾荒同樂會」上,親眼看見埃貝斯邁爾如何用自己的好奇心感染其他人,帶給眾人多麼大的啟發和示範作用。這個同樂會是在每年颳狂風的三月舉辦,地點在華盛頓州日漸沒落的渡假勝地海岸市(Ocean Shores)。其他科學家可能會把參加這類家居式活動的人,視為著迷於某種嗜好的人;海灘拾荒者的確就像集郵者或玩偶收藏家一樣,狂熱尋找他們的漂流寶物。可是,埃貝斯邁爾卻把這些人當作研究人員,一群未經琢磨、有潛力的新兵,將來可能組成一支世界級的隊伍,擔任漂浮物發現者和海洋監督員的角色。
海岸市每年「海灘拾荒同樂會」的高潮,就是「垃圾爭奪戰」——大地尋寶兼淨灘活動。許多垃圾爭奪者分散在綿延的沙灘上(支持觀光業的人宣傳這是「全世界最長的濱海大道」),把黑色垃圾袋裝滿,然後圍攏到埃貝斯邁爾身邊。
垃圾爭奪者一個接著一個展示自己的戰利品。埃貝斯邁爾將東西攤開,仔細打量,耐心解釋每件遺寶所代表的意義:這條塑膠管子是生蠔的插植桿,從日本養殖場脫落漂流過來的;那個鋸齒狀的黑色塑膠錐形物,是盲鰻捕捉器的蓋子,用這圈套來捕捉東亞人吃的食材(盲鰻是一種生活在海底、像鰻魚的食腐動物);這些化學螢光棒是綁在長線(好幾公里長)釣鉤上,用來吸引劍魚和大比目魚的;你能夠在大潮把東西拖回海裡之前,撿到這一小塊魚網,真是件好事,這樣就能少一隻海豹或海鳥被勒死了;這個垃圾袋……只要一個就足以讓海龜誤以為是水母而誤吞、噎死。還有,這是什麼怪東西啊?
投奔更寬闊的世界
埃貝斯邁爾習慣弓起背、向前傾,比平時向前傾得更低,好聽得見小朋友問的問題。彎腰的姿勢透露出,他慣於長時間仔細審視分布圖和瓦礫遍布的沙灘,又或者像是一隻伸長脖子嗅著食物的熊。
埃貝斯邁爾是個魁梧的壯漢,高大卻不再結實,一頭濃密的白髮天生蓬亂不齊,流露出不協調的孩子氣;鬍子圈住面頰和下巴,儘管剪短了,卻仍讓他散發出聖誕老公公的氣質,臉上大大的笑容和眼鏡後發亮的雙瞳,更是加深了這樣的印象。他的穿著是典型的西雅圖休閒打扮:卡其褲、舒適的鞋子、寬鬆素色毛衣、套上輕薄連帽風衣,正適合走在西北海灘上。
別人經常誤以為埃貝斯邁爾是大學教授,然而他在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就投奔到更寬闊的世界。比起在勾心鬥角的學術圈子裡打轉,震晃的船舶和忙亂的鑽油平台更讓他自在;學術環境確實是讓埃貝斯邁爾感到不自在的少數幾個地方。
埃貝斯邁爾會耐心傾聽別人說話,對所有事情都充滿好奇,而他周遭的人都像海上漂浮物一樣,經常有出乎意料的故事可以說。他說話時,為了強調所說的重點,他會張大眼睛、抬起眉毛,好像被自己魯莽之言嚇到一般,等對方表示贊成或反駁後,才繼續說下去。聽到好消息和有趣的發想時,他會大叫一聲:「酷!」然後以六○年代的方式與對方握手。不知為何,這位六十五歲海洋學家的這些舉動,不會讓你感覺過時或做作,而只是更加顯露出他的熱情與和藹可親。
埃貝斯邁爾有一副溫和的嗓音,粗啞低沉,並不是典型演講者有的那種聲音,但卻能吸引聽眾,而他的聽眾確實不少。儘管別人給予的尊稱會讓他感到臉紅,可是對那群海灘拾荒人、海洋觀察員以及業餘「漂浮物學家」而言,他正是一位大師,一位先知,一位教導他們解讀漂浮物、更加愛惜海洋的人。然而,埃貝斯邁爾堅持那些人是他的導師。
在海岸市的「海灘拾荒同樂會」上,我跟一位開朗的青年安德烈.哈特、還有他的妻子和母親聊天。對他們而言,海灘拾荒並不是副業或消遣,而是一條救生索。
一九九三年,安德烈慘遭一位酒駕人士撞傷,頭部嚴重創傷,陷入長期昏迷。安德烈的母親蒲莉絲拉說,安德烈甦醒後的那幾年,「找不到可以參與或樂在其中的事物,於是我們就帶他來參加海灘拾荒。現在的他完全投入其中,早上四點就起床,好到海灘上尋訪。他的生活就圍繞著海灘拾荒、圍繞著他自己運轉。」
蒲莉絲拉看了一眼正在檢查垃圾的埃貝斯邁爾,繼續對我說道:「一開始,我們做的只是撿垃圾,後來受到埃貝斯邁爾博士的啟發,我們才開始從垃圾裡看見更多的東西。」現在他們討論著要賣掉房子,買一輛野營車,全年追著暴風雨和漂浮物一起跑。
哈特一家人從埃貝斯邁爾的身上得到收穫,我們作家也獲益匪淺。許多人已經以到處漂流的運動鞋和泡澡玩具為主題,寫過文章或書籍,有些人甚至挪用了埃貝斯邁爾的想法,或是納入了這些想法、卻完全不知道出自何處;北太平洋的大型「垃圾帶」(garbage patch),已經成為耳熟能詳的辭彙,卻似乎沒有人記得這個辭彙是埃貝斯邁爾喊出來的。
然而那些人能夠分享的,只不過是冰山之一角、滄海之一粟(此時套用這句陳腔濫調,實在再恰當不過)。埃貝斯邁爾最令人興奮、最原汁原味的作品,依舊埋在學術期刊、或地下室堆積如山的檔案裡。就連埃貝斯邁爾自己都覺得,要將這所有漫無邊際的想法和研究資料,整合成有條理的文章,會是一件令人望而卻步的任務,就像他喜歡形容的:「簡直像用消防水龍帶取水喝一樣。」
我很高興能夠有此榮幸,協助完成這本書,跟埃貝斯邁爾一起在漂浮世界裡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