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連環
第二日明菲照例過去伺候,龔二夫人已得知昨日的事,心情很不好,不要她在旁邊,只叫她:「妳去帳房做妳的事,我這裡有朱姨娘就行。」
明菲左右一張望,龔婧琪根本躲得無影無蹤。她癟癟嘴,龔婧琪就這麼害怕陪她去算帳?不去也行。
龔妍碧抱著個針線簍子,眼裡滿是血絲:「嫂嫂,我陪妳去。」
明菲微微一笑:「走吧。」
二人默不作聲地進了帳房,龔妍碧先把身邊的丫鬟打發了,對著明菲就紅了眼。
明菲默默地看著她,還是採取以往的政策,不勸也不問。
龔妍碧的眼淚終究沒流下來,但表情很悲淒:「嫂嫂,我錯了,妳別和我計較好嗎?」
明菲笑著遞茶給她:「瞧妳,怎麼莫名其妙的說這個?」
龔妍碧端著茶,盯著茶碗看了一會兒,帶著破釜沉舟的表情:「就是妳先前和我說的那兩個人,前些日子我姨娘一直沒拿定主意,不知現在還有機會嗎?」
明菲笑笑:「怎會沒有?說過要等妳們回話的。雖然妳們可能瞧不上,但妳一日沒明確拒絕,我就要想法子為妳拖著。我做事情就是有這個優點,言而有信。」
龔妍碧被她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也顧不上計較,連忙道:「我姨娘說那個方七不錯,我們本來也就圖個安穩。她想親自來和妳說,可是夫人那邊看得緊。夜裡,嫂嫂可不可以讓人把月亮門那裡的狗拉開,我們過來找妳們?」
明菲也不刁難她:「可以,就亥時吧。」
她大大方方地當著龔妍碧的面,起身尋到了那個裝帳簿的箱子,拉著門使勁晃了兩下,笑道:「如果有鑰匙就好了。」
龔妍碧道:「這個鑰匙一直都是夫人貼身帶著的。」她沉默片刻:「假如妳想要,我會想法子弄了來。」
※
這一夜,明菲和龔遠和拿著一團熏蚊子的艾草,守在月亮門附近低聲說笑,先前沒什麼聲息的眾狗突然騷亂起來,龔遠和低聲訓斥了一通,道:「來啦。」
片刻後,龔遠科果然鬼鬼祟祟地走過來,低低咳了一聲,龔遠和笑著站出去:「做什麼?」
龔遠科瞟了瞟月亮門這邊:「你過來?」
龔遠和搖頭:「要是人家把我當賊打了怎麼辦?你們過來!」
他側身讓路,一身青衣的朱姨娘迅速從陰影裡走出,快速穿過月亮門。
「姨娘這邊請。」龔遠和迎上她,二人一同走到陰影處低聲交談,明菲和龔遠科二人隔著一道門,大眼瞪小眼。
那邊很快談完分開,朱姨娘扔了件東西給龔遠和,很不高興地轉身就走。
明菲問龔遠和:「你的條件很苛刻吧?」
龔遠和遞了把鑰匙給她:「這是妳白天向二妹要的鑰匙。她想用這把鑰匙來換二妹的婚事,我不願意,叫她母子按我說的再給龔大老爺寫封信,就說她們過不下去了,把妍碧和遠科的婚事交給我來辦。她什麼時候寫了,我就什麼時候叫方家來提親。」
雖然不可能得逞,卻可以狠狠逼龔二夫人一回。
明菲握著被摩擦得通體圓潤的黃銅鑰匙,道:「這個鑰匙明顯就是她們早就有了的。」
龔二夫人貼身帶著的鑰匙、朱姨娘母女的籌碼,這麼輕易就到手了,讓人反而有些不踏實。
已近黃昏,天氣尚無比炎熱。夏蟬在枝頭聲嘶力竭地拚命叫喚著,明菲一手撐下巴,一手無精打采地撥著算珠,算珠發出空洞、沒有任何節奏的「劈啪」聲。
看來今日又不可能打開那個櫃子了。
自從得到那把鑰匙後,情勢就變了,彷彿是朱姨娘心有不甘,故意和她作對一般,從不肯和她一起進帳房的龔婧琪這兩日總和她同進同出,弄得她半點機會也沒有。
而龔遠和叫朱姨娘寫的那封信,朱姨娘也一直在推,說是她得好好想想,怎麼說這個話才是。
明菲嘆了口氣,把目光投向坐在窗外朱槿花下繡花說話的龔婧琪和龔妍碧。
龔婧琪今日穿了一身粉藍花紗衣裙,綰著望仙髻,髮間半纏著碎玉與米珠串成的流蘇髮帶,日光透過朱槿花枝,投影其上,照射出五彩光芒,照得她的臉圓潤美好,充滿了朝氣。
龔妍碧穿著淡粉色的纏枝薔薇薄緞製成的交領窄袖小襖,繫著褐色撒花紗裙,纖長的手指拉下一朵朱槿花,眉間含了無數輕愁。
明菲饒富興致地看著這姐妹二人,從周家回來後,她就覺得龔婧琪和龔妍碧之間的關係很微妙。
龔婧琪面對龔妍碧時,會不禁心虛,龔妍碧當著龔婧琪的面總是和藹可親,可是背地裡卻是滿臉的陰沉。
忽見龔二夫人屋裡的小丫鬟匆匆走了過來,滿臉是笑地道:「三小姐,蘇家來了位嬤嬤,給您帶來一筐荔枝,夫人請您過去一下。」
蘇家是龔婧琪未來的婆家,龔婧琪滿臉通紅,拉著龔妍碧:「二姐,我們一道去。」
龔妍碧收起笑容,垂下眼:「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要是人家問起來,對三妹妹也不太好。」
龔婧琪有些尷尬,轉身看向明菲,正好看見明菲臉上促狹的笑意,她一跺腳,害羞地轉身地跑了。
她一走,龔妍碧就低頭看著地上殘留的朱槿花發起呆來。
機不可失,明菲立刻站起身來,衝一旁的金簪和白露使了個眼色,金簪和白露立刻把門給守住。
明菲快步走進堆放帳簿的屋子,拿出那把鑰匙塞進鎖裡,手上用力,輕輕一扭,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嘎砰」一聲輕響,那把看似牢固無比的鑰匙竟然斷在鑰匙孔裡。
上當了!明菲暗自叫苦,身上迅速沁出一層薄汗來。她立刻走出去,打算叫龔妍碧進來,誰知龔妍碧早已走得無影無蹤。
金簪見明菲臉色不對,忙道:「大奶奶怎麼了?」
「鑰匙斷了。」
金簪走過去一瞧,不由得連連叫苦:「大奶奶,二夫人不會藉著這個機會鬧吧?二小姐這個時候跑得不見人影,也是故意的吧?」
明菲也不知道朱姨娘和龔妍碧此舉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只能推論,朱姨娘在鑰匙上搞鬼,應該是為了報復龔遠和逼她寫信,或者根本就不打算將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他們,但被逼著,不得不拿把一擰就斷的假鑰匙好堵住他們的口。
如果他們事後怪罪,朱姨娘還會大言不慚地說,她給的就是真鑰匙,是被明菲擰斷的,此外她一概不知。
到時他們還得求她幫忙掩護,好把斷鑰匙取出來。畢竟偷鑰匙開帳簿櫃子這種行為,說出去和竊盜差不多,難聽得很,到時朱姨娘還不得抓著這個把柄掌握龔遠和嗎?
不管朱姨娘的目的是什麼,明菲只知道,她絕不能叫朱姨娘得逞!只要能把鑰匙掏出來,朱姨娘就拿她沒辦法。
她左右張望,試圖找到一根細鐵絲、細銅絲之類的東西將斷鑰掏出來。一眼望去,到處都是笨重的櫃子、華貴的傢俱,任何能用的東西都沒有。
金簪見形勢不對,忙吩咐白露守好門,自己和明菲一起想法子。她抓住鎖使勁抖,用髮針挑,通通無效。
正在手足無措之時,「大奶奶,有人來了。」白露低低喊了一聲。
明菲忙將鎖擺正,疾步走出,假意端了半杯茶靠在桌邊輕啜起來。
「嫂嫂,還是妳陪我一道去。」龔婧琪快步走進來,嬌嗲地抱住明菲的胳膊:「那位嬤嬤挺厲害的,每次見到我總是挑我的錯,妳給我壯壯膽子。」
明菲笑道:「妳折回來就是為了這個?什麼嬤嬤,不過就是下人,她怎麼敢當著嬸娘的面挑剔妳?」
龔婧琪咬著嘴唇:「她是蘇家老太太的陪房,又是蘇老爺的乳娘,論輩份,高我兩輩呢。」
蘇家並不住在水城府中,而是住在水城府約一百里外一個小鎮的一座大宅子裡,家中算是耕讀傳家的讀書人,規矩大,禮節重,蘇老爺在京城為官,這門親事是龔婧瑜在京中牽線搭上的。
蘇老太太觀念老舊,不太瞧得上這一輩才成官家的龔家,只是為了兒子的臉面,又想著這反正不是長孫媳,也就勉為其難地應下。
卻總是派身邊這位親信趙嬤嬤來看龔婧琪,一會兒挑剔衣服,一會兒挑剔首飾,挑坐姿挑談吐,務必要叫有錢的新媳婦心存畏懼,進了門後乖巧溫順,不敢把小姐脾氣和商人習氣帶進門去。
龔二夫人為了京中那個當差的八品小官女婿,硬生生地將這口氣嚥下,每次趙嬤嬤來了總是小心應承,塞銀子塞首飾,千方百計討好這位蘇家老太太身邊的紅人。
一來二去,倒叫這位趙嬤嬤鼻孔更加朝天了。
這件事明菲曾聽紫菱說過,心中有數,便正色道:「她再高妳兩輩又如何?始終是奴!她若欺妳,也是欺主家!不該理的就別理!還沒進門就軟成這樣,以後若能跟著進京就罷了,若只能留在家中侍奉老人,妳怎麼辦?」
龔婧琪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有些發愣,低著頭想了片刻,小聲道:「那怎麼辦?已經定親了,難道要叫他們說我不聽話?」
明菲道:「妳就推病別去了,她什麼東西,要見妳就能見?派人去說一聲,就說妳中暑了。她能怎樣?趕緊回去躺著去。」
她現在心中記掛著那把鎖,哪敢離開這裡跟龔婧琪一道去?
龔婧琪眼睛一亮,埋頭想了片刻,還是搖頭:「算啦,她挺討厭的,要是聽說我不舒服,準追到我那裡去,到時挑的刺更多。」
又使勁地拉明菲:「嫂嫂,還是妳和我一道去,求妳了。」
明菲抓著桌沿不放:「嬸娘要我早日將帳簿看完呢,我還差那麼多,得抓緊時間。她又沒叫我去,看見我丟下這裡,跑去那邊看熱鬧,准不高興。」
龔婧琪急得跺腳:「嫂嫂,這很快就要用晚飯了,我娘若說什麼,我在前面擋著,好不好?」
明菲笑著搖頭:「不好。要是嬸娘生氣,妳哥哥會罵我的。」
龔婧琪皺起眉頭:「嫂嫂,妳真的不跟我一道去?」
明菲還是搖頭:「我去了也幫不著妳,妳得靠自己才行。給妳出了主意,妳又不聽。」
龔婧琪微微嘆了口氣:「隨妳吧,那我走了。」
明菲衝著她搖手:「別怕。」
龔婧琪又回頭,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嫂嫂,妳還是陪我吧?」
見明菲毫不所動的樣子,她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離去,走了不遠,又回頭看了明菲一回。
金簪道:「大奶奶,三小姐今日的膽子可真小,怎麼突然間就這麼依賴您了?」
明菲低頭默想片刻,想到一個主意,先走到雕花門邊側耳聽了聽,裡面的人已盡數離開,鴉雀無聲。她便叫金簪把門閂死了,三人一道進了庫房。
「我們把這兩個櫃子換一換,我再把上面貼的紙條給換了。」朱姨娘就算摸進來查看,暫時也不會發現,只會以為她還沒動手。只要混過這時候,她就有法子解決。
金簪聽完明菲的主意,抬頭看著那一排櫃子,驚叫:「大奶奶,我們能搬得動嗎?」
她看了看明菲的細胳膊:「您是不知道這裝了帳簿的櫃子有多重吧?和石頭差不多的。」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明菲咬著牙道:「還沒試,妳怎麼知道我們搬不動?我力氣很大的。」她裝模作樣地晃了晃胳膊。
金簪嘆了口氣:「您一定要試就試吧。不過,您可別推出一個角來又喊不行,不前不後的,更是顯眼。」
明菲道:「我知道!」捲起袖子蹲起八字腳扶住了櫃子。
金簪和白露只好配合。
「一、二、三!」櫃子晃了晃,落下一層灰塵。
明菲喘了口氣,埋怨金簪和白露:「妳們怎麼不使勁?」三個女人竟然推不動一個櫃子。
白露委屈地揉了揉手腕,金簪沒好氣地道:「您力氣大,奴婢可是自小沒幹過粗活,已是拿出吃奶的力氣了。」
沒法子,這些丫頭名為丫頭,過的是小姐日子,能指望她們有多大的力氣?
明菲只得放棄這個法子:「趕緊讓人去家裡喊大爺來接我回家,直接叫他過來這邊。」
正說著,門被人敲響了,是看院子的婆子,手裡拿著兩隻牛油蠟燭,陪笑道:「天色暗了呢,大奶奶要不要掌燈?」
金簪看了看屋裡,並不算黑,但若是明菲要長留此處,為避免她總來打擾,還是點上蠟燭為妙。
她遂接了蠟燭,塞了兩個銀角子給那婆子,吩咐道:「勞煩嬤嬤幫我去隔壁,給看門的馬大哥說一聲,就說大奶奶要多看一會兒帳簿,讓大爺過來接大奶奶。」
※
趙婆子坐在龔二夫人下方的凳子上,手裡端個粉彩茶碗,和龔二夫人說著鄉下的趣事,不時瞟瞟坐在一旁無精打采地搧扇的龔婧琪。
她越看越覺得,龔婧琪這身衣服用料太華貴,頭上那髮飾也太閃亮,女孩子家還是要以端莊大方、樸素實用為主,等一下得說說才是。
龔二夫人見趙婆子眼神不善,趕緊找些話題來說,試圖引開趙婆子的注意力。
龔婧琪猶不覺,煩躁地起身走到窗邊,拉著湘妃簾上的拉繩使勁甩了幾下,湘妃簾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趙婆子終於忍不住,笑道:「三小姐這是累了吧?老奴說的這些鄉村小事,實在怪沒意思的。我們老太太就經常罵老奴嘴碎討人厭。」
龔婧琪如同沒聽見一般,只顧低著頭扯著拉繩玩。
趙婆子老臉掛不住,使勁咳了一聲,看向龔二夫人,訕訕笑道:「老奴果然嘴碎招人厭。」
龔二夫人心中十分惱怒,什麼東西,也敢跑到她家中來撒野?
但為了不叫龔婧琪將來日子難過,終究不敢得罪這個狡猾老婦。只能僵著臉笑道:「嬤嬤說哪裡話?是我這些日子病久了,她一直在身邊伺候,累極了,難免有些神思不屬。」
又回頭喊龔婧琪:「琪兒,趙嬤嬤和妳說話,妳沒聽見?」
龔婧琪如夢初醒,掩去眼裡的不耐煩,回身笑道:「真是對不起,今日暑氣有些重,我有點不舒服,怠慢了嬤嬤,還請嬤嬤別計較。」
趙婆子這才高興了些,說了個偏方:「三小姐試試鹹的綠豆湯,挺不錯的。」
龔婧琪忙道:「還是嬤嬤見識廣,我這就派人去廚房裡做來。」
她才走幾步,龔二夫人就喚住她,眼神嚴厲:「趕緊回來,趙嬤嬤難得來一趟,妳要好好陪她說話才是。」
龔婧琪應了,慢步走出簾外,四處一打量,找到一個與朱姨娘關係較好的小丫鬟,低聲交代:「妳去廚房裡和朱姨娘說,要鹹的綠豆粥,然後再去帳房裡,說夫人請大奶奶來用晚飯,請她務必要來。」
小丫鬟囁嚅道:「要是大奶奶不肯來怎麼辦?」
她也不是笨的,若大奶奶肯來陪這討厭的老婆子,先前就跟著三小姐一道來了,哪用得著再去請?
龔婧琪沉了臉:「那就是妳的事了,無論如何妳都得把她給我請來。若這麼點事都做不好,要妳們這些奴才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