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喜（1）

第一章 隨喜

　　雖然許多人的腦海裡還殘留著前朝的記憶，但在新帝的改革和創新下，全國的百姓已經逐漸熟悉了新王朝——夏朝的統治和……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律法。

　　元歷四年，新帝趙普下旨宣佈新的婚姻律法，就是一夫一妻制，男子與女子結為夫妻的之後，都不得再娶及再嫁他人。

　　新律法執行不到一年，眾多貴族紛紛上書反對，認為此律法不利於夏朝的子嗣發展。元歷四年秋天，新帝又下旨，男子在三十歲之前若是未有子嗣方可納妾，不然則為違法。

　　其實納妾一事，根本就是民不舉官不究，讓老百姓真正接納這位新帝的，不僅是因為他將大周朝的昏君拉下台，更是因為他的減稅政策，才能在十幾年間讓夏朝漸漸走向穩定強盛。

※

　　元歷十二年，西裡城的夏季出現了百年難得一遇的暴雨。

　　烏雲佈滿了整個天空，時值晌午，看起來卻似深夜，天和地幾乎連成一線，低暗得教人有些心慌，雨降如傾盆，到處都是模糊一片，地面上已經有半尺高的積水，街道兩旁的商舖早已經關緊了門窗，唯有那招牌匾額在狂風大雨中發出「撲啦、撲啦」的聲響。

　　西裡城在京都城的隔壁，向來風調雨順，從來沒發生什麼天災人禍，可都已經下了三天的大雨了，街上的水幾乎就要漫上門檻了，這天氣卻還沒轉晴，城裡大多數老百姓的心裡都有些不安了。

　　在大家都在擔心會不會發生水災的時候，北城一條幽深小巷裡，一座不起眼的小四合院，裡面住著一戶姓關的人家，關家娘子羅氏此時正值產期，只是這嬰孩似乎被這天氣嚇著了，都三天了還不肯從關夫人的肚子裡出來。

　　關夫人幾乎是進氣多出氣少了，她的丈夫在外面已經急得滿頭大汗。

　　關家大廳的擺設很簡單，傢俱擺設都是普通木材造的，不過收拾得乾淨妥當，看起來也整潔舒心。

　　「我的兒，你就坐下等吧，你走得我都頭昏了。」開口的是一位坐在廳上交椅的婦人，兩交椅之間設有一高几，几上的熱茶已經放涼了。婦人大約四十來歲，頭髮整整齊齊地梳了一個髻，插著一支銀製珠釵，倒也顯得大方得體。

　　「這都幾天了，能不急嗎？」關大爺的額頭都冒了汗，聲音透著焦急。

　　「關嫂子，關嫂子……」裡屋突然傳來穩婆的驚叫聲，而關夫人的聲音卻弱了下去。

　　一陣涼意從關大爺的腳底竄上了心口。

　　關老夫人也白了臉。

　　天空突然打起一個響雷，震得人耳朵隆隆響。

　　裡屋本來該是斷氣的關夫人又發出一聲嘶啞的叫聲。

　　沒多久，穩婆滿頭大汗地撩開簾攏，笑著對關大爺道：「生了，生了！」

　　「阿彌陀佛！」關老夫人臉上的血氣這才慢慢恢復過來。

　　關大爺吐了一口氣，彷彿想將那股涼意吐出來：「是男娃吧？」

　　「是個千金！」穩婆笑著道。

　　關大爺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去瞧瞧媳婦。」關老夫人眼底的歡快也少了幾分，但還是進去幫忙照看媳婦，都生了三天了，整個人一點血色都沒有，如今已經是昏睡了過去。

　　「真是福大命大，還能平安生下閨女已經是天賜的福氣了，剛才都已經差點去了，多虧了那一聲雷響，這女娃是天賜的，有福氣。」穩婆已經幫嬰兒剪去臍帶，將孩子放到襁褓中抱給關老夫人。

　　「這娃兒怎麼不哭呢？」該不是有什麼問題吧？

　　穩婆重新將女娃接了過來，往她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

　　女娃只是「咿呀」了幾聲，就是不哭。

　　關老夫人瞠大眼，這可真稀奇了！

　　穩婆又再打了兩下，女娃又是「咿呀」兩聲，蹬蹬小腿，還是沒哭。

　　「這別是個……」關老夫人噎了噎口水，「怪胎」兩字終究沒說出來。

　　「放心吧，這女娃肯定是個福氣的人。」穩婆也沒見過不哭的嬰兒，一時說不出什麼究竟來，只好安慰著關老夫人。

　　「但願如此！」關老夫人皺眉看了沉睡不醒的媳婦一眼，對這孫女還是少了幾分的疼愛。

　　「給關嫂子煮些補湯，月子可要小心了，畢竟這頭胎不容易，別影響了下一胎。」穩婆勸道。

　　關老夫人連聲答是，喚了兒子進來，將女娃交到他手中：「在這裡看著你的媳婦，我去給她煮碗肉湯。」

　　話畢，關老夫人親自送著穩婆出了裡屋，從懷裡摸出一個紅色的荷包遞了過去：「辛苦您了。」

　　穩婆看也沒看地收了在懷裡，告辭了。

　　關家生計艱難，養不起奴僕，只能凡事靠自己，關老夫人只好親自到廚房煮肉湯。此時關大爺卻有些煩躁地看著懷裡的孩子，皮皺臉紅，真是難看。

　　他將孩子往炕上一放，在旁邊的交椅坐下，目光在觸及媳婦那張雪白如菊的臉龐時，重重地嘆了一聲，起身往外頭走去。

　　到了外頭，他驚訝地發現天空難得出現一抹幽藍，連續下了三天的大雨終於停下了。

　　關夫人只是昏睡了一會兒，很快就轉醒過來，一醒來時神情有些茫然，待目光逐漸清明之後，她立刻伸手捂著自己的小腹：「孩子……」

　　她掙扎地坐了起來，看到一個初生嬰兒睡在身旁，才鬆了一口氣。

　　「喲，醒了就好，趕緊把這肉湯喝了。」關老夫人正好端著一碗冒著輕煙的肉湯進來，見到她醒來，眼角的皺褶加深了幾分，原本顯得很嚴肅的臉龐露出一絲笑意。

　　「謝謝娘。」關夫人虛弱地道謝，從關老夫人手裡接過湯水：「大爺呢？」

　　「外面的雨停了，他去把門前的水溝清一下，不然天井的積水退不開。」關老夫人道。

　　關夫人眼色微沉，默然地看著依舊在沉睡的女兒。

　　「第一胎是閨女也好，你們到底還年輕，總會有兒子的。」關老夫人以為她是傷心生了女兒，便在炕上坐了下來，輕聲安慰著。

　　「娘，媳婦曉得，相公給閨女起了名了嗎？」關夫人喝了肉湯，嘴角牽起笑紋。

　　「就叫隨喜吧！」關老夫人看也沒看嬰兒一眼，從關夫人手裡接過空碗：「妳再休息一下吧，這兩天就不要下地了，在家裡好好休息。」

　　關夫人眼底閃過一抹黯然的神色。

　　到了傍晚，關大爺才回到家裡，在書院進學的關二爺也回來了，兩兄弟和母親吃過晚飯之後各自回了屋裡。

　　關夫人身子還有些虛弱，如今還臥在炕上，見到關大爺回來，急急地欲起身：「相公……」

　　「躺著吧，別起來了。」關大爺脫下長衫，三架台上放著一盆清水，他在盆裡擰了綾巾擦起身子。

　　關夫人和他商量孩子洗三的事情，是要請她家裡的長輩，還是請城裡的全福姥姥呢？

　　關大爺答了一聲隨便。

　　「明日再問問娘的意思吧。」關夫人張了幾次口，最後憋出一聲細語。

　　身旁的孩子「咿呀」叫了起來，是肚子餓了。

　　關大爺皺了皺眉，眼角也沒掃一眼，上了床炕旁邊臨時搭的木板床睡下了。

　　關夫人心中湧起一陣酸澀，但還是怕孩子吵著丈夫睡覺，掀開衣襟餵了孩子吃奶，低聲細語哄了起來。

　　洗三的時候，卻是誰也沒有請，關家低矮的平房裡，只有關老夫人聲聲的嘆息。

　　小隨喜的眼睛至今都沒有睜開，醒是醒著的，就是不肯睜開眼睛，關夫人抱著孩子坐在炕上抹淚，關大爺穿著單薄的長衫來回踱步。

　　外面驕陽猛烈，悶熱得幾乎教人窒息。

　　「抱過來！」關大爺突然就搶過關夫人手裡的孩子，伸手用力地想要撐開孩子的眼皮。

　　小隨喜叫了起來，哇哇大哭，眼睛卻依舊沒有睜開，也沒有眼淚流出來。

　　「你做什麼？把孩子還給我。」關夫人尖叫出聲，怕關大爺再傷害孩子，撲身上去將小隨喜緊緊摟在懷裡。

　　關老夫人捶打著自己的兒子：「你是不是想要了孩子的命啊？」

　　「賤命！」關大爺狠狠地往桌上打了一拳，氣呼呼地離開屋裡。

　　關老夫人回頭看了關夫人一眼，嘆了一聲，也轉身離開了。

　　關夫人凝淚看著在乾哭的女兒，低聲哄了起來：「隨喜乖，隨喜是娘的好女兒，是個有福氣的人，不是賤命，是娘的寶貝……」

※

　　又下雨了！

　　一個年約五歲的小女娃坐在一座小四合院的門檻上，手肘撐著下顎，閉著眼睛聆聽外面沙沙的雨聲，地上已經積了一個個的水渦，屋簷的漏水也「嘩啦啦」地響。

　　女孩長得算清秀，肌膚卻有些偏黃，頭髮也不甚濃密烏亮，只有嘴唇生得好看，稜角分明的櫻桃小嘴，就是顏色淡了一些，少了幾分的紅潤。看起來就是個營養不良的小姑娘，如果養得白皙紅潤些，也許會好看些。

　　突然，她顫巍巍地伸手，想要去接外面的雨水。

　　「隨喜！」一道輕柔的聲音傳來，模糊的雨簾中，匆匆走來一位穿著粗布衣裳的婦人。雖是穿著粗布，後面還背著一個大大的籮筐，但她卻生得十分嬌美，身段風姿綽約，越是走近，越能感受到她眼底流淌的柔和光芒。

　　隨喜立刻將手收了回來，扶著門柱站了起來：「娘，您回來了。」

　　原來這年輕婦人就是關夫人。

　　關夫人和鄰居打了個招呼，便過來將隨喜抱起來：「跟妳說過很多次了，別在門外等我，雖是下雨，但也小心被下了熱氣。」

　　隨喜乖巧地摟住關夫人的脖子，聞著娘身上熟悉溫暖的味道，小聲說道：「奶奶只喜歡逗著弟弟玩兒，爹又在喝酒了。」

　　關二爺四年前考到功名，如今在衙門的書辦當差，是個典吏，負責考誠的，兩年前娶了恩師縣丞的女兒，去年誕下一名男娃，起名泰宇，他得到所有隨喜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寵愛，本來在家裡就不受寵的隨喜，這一年來更是爹不疼奶奶不愛的，只有關夫人疼惜她。

　　「娘買了豬肉，今晚炒豬肉片給隨喜吃好不好？」關夫人聞言心一酸，只是摟緊了隨喜，微笑道。

　　隨喜露出一個嬌憨的笑容，她已經半個月沒有吃到豬肉了，奶奶說豬肉都要留給爹和二叔吃，因為他們是家裡的支柱，可是她前些天聽到奶奶偷偷給嬸娘留了豬肉，還叫嬸娘再給關家生個兒子。

　　為什麼生兒子就有豬肉吃呢？這是隨喜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關夫人將隨喜抱進屋裡，關大爺剛捻了一顆花生丟進嘴裡，見到關夫人懷裡的隨喜，臉色一沉：「又不是沒有長腳，都這麼大個了還需要抱在手裡嗎？」

　　隨喜怯怯地在關夫人耳邊道：「娘，隨喜能自己走路。」

　　關夫人心疼地看了隨喜一眼，將她放在門邊的矮椅上，對關大爺道：「你怎麼又在家裡喝酒？也不去衙裡看看有沒有差事。」

　　「衙裡也就差些小吏，難道我還去當小吏不成？」關大爺吃著花生喝了一口酒，雙頰泛著酒暈。

　　「那也不能一直在家裡喝酒啊。」關夫人將背後的籮筐解下來，絞了綾巾擦汗：「家裡雖然有塊小地，但娘也做不動了，我還得幫人家打絡子補貼家用，你若是……」

　　「行了行了，大不了就不要那地了，我是堂堂的進士，我還要下田嗎？」關大爺不耐煩地道，若不是恰逢改朝換代之初，朝廷在削減閒職，也無暇顧及他們這些進士舉人，若換了以前……他此時該是如何風光啊！

　　只怨生不逢時！

　　關夫人咬了咬唇，低聲道：「我知道委屈了你，可這不是沒辦法嗎？你的差事一直都沒補上。」

　　「能不能補上也就看銀子多少的問題，不給人家塞點好處，人家會安排差事嗎？不是我沒那個能耐，是我沒運氣，要是我有銀子，我還需要在家裡鬱卒嗎？」

　　「那得多少銀子？」關夫人拭了拭手，在關大爺對面坐了下來。

　　關大爺伸出五個手指：「沒二十兩也要十兩！」

　　「要這麼多？」關夫人吸了一口冷氣，家裡總共也湊不出五兩銀子來啊。

　　「隔壁街的鄧小子只不過是個秀才，就是因為去使了銀子，如今都是衙裡的巡檢了。」關大爺說道，巡檢可是個有油水的肥缺。

　　「那你也去試試，我明日去跟娘家借錢，我這裡也有剛領的工錢，能湊足五兩，再去跟我姐妹借五兩。」關夫人咬牙道。

　　「那也不過是十兩，有什麼用。」關大爺哼了一聲，突然眸光閃爍，直直盯著關夫人：「妳不是還有一箱嫁妝……」

第一章 隨喜

　　雖然許多人的腦海裡還殘留著前朝的記憶，但在新帝的改革和創新下，全國的百姓已經逐漸熟悉了新王朝——夏朝的統治和……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律法。

　　元歷四年，新帝趙普下旨宣佈新的婚姻律法，就是一夫一妻制，男子與女子結為夫妻的之後，都不得再娶及再嫁他人。

　　新律法執行不到一年，眾多貴族紛紛上書反對，認為此律法不利於夏朝的子嗣發展。元歷四年秋天，新帝又下旨，男子在三十歲之前若是未有子嗣方可納妾，不然則為違法。

　　其實納妾一事，根本就是民不舉官不究，讓老百姓真正接納這位新帝的，不僅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