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孽緣
建初元年七月初八,這一天,正是大楚世襲魏國公徐府司國太的七十大壽。
這一年,也恰逢持續了三年的嘉庚之亂結束。匆匆只坐了三年皇帝寶座的原太子趙勘,即元康帝,逃出帝都金陵後不知所蹤,平王趙琚登基,國體大定。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甫登基,自然一邊鎮壓朝中遺留下來的反對勢力,一邊論功行賞以彰皇恩。魏國公府中的長孫徐若麟,作為趙琚向來的心腹之交,在過去三年與元康帝的戰事中立下汗馬功勞,如今自然權勢逼人。
徐若麟權勢逼人,原本在嘉庚之亂時因遭元康帝不喜而頹敗的魏國公府自然也水漲船高,一躍成為如今帝都金陵最炙手可熱的豪門。百年世家,再次輝生華堂,桂開月殿,說不盡的繁盛榮寵。今日司國太七十大壽,不但徐家子孫齊聚,連宮中也賜下了一雙鑲金芝蘭如意和皇帝親筆所書的賀聯。
司初念此刻安靜地立於她應當所在的位置,隨人朝著此刻端坐于華堂上首的司國太行大壽禮。
華堂裡燭火輝煌,彩屏張護,男東女西,各自依長幼尊卑而列。眾人隨唱禮聲齊齊下跪,將華堂五間開的大廳、三間的抱廈,檻內檻外,站得滿滿登登無一空地。
初念站得很靠前,與司國太的中間,只隔了她的婆婆、如今的第八代國公夫人廖氏,可見她在國公府地位超群。
說起來很簡單,她其實就是這個世家豪門裡的嫡孫媳。也就是說,如果她命好,命也夠長的話,有一天,她就會成為第九代的國公夫人,和現在她的姑奶奶司國太一樣,接受著膝下子孫們的跪賀——但是事實是,她從十五歲嫁入國公府半個月後,久病的徐家嫡子徐邦達、她的丈夫就死了。現在的她不過十八歲,卻已經在這座高高的圍牆裡,對著從宗房過繼來的繼子徐荃守了三年的少寡。
大多數的時候,初念覺得自己其實就是一個國公府裡替她丈夫活著的牌位。哪裡需要她這個嫡孫媳出現,她就會被提出來展示給眾人,讓他們知道徐家的嫡孫雖去了,但是她這個未亡人和那個繼子,將會永遠用這種恭謙而甘心的態度存在于徐家,為死去的人撐如同活著的門面。
初念第三次跪拜起身後,微微抬眼,看向立于前方正中正領著身後人行禮的背影。那是她的公公,第八代魏國公徐耀祖。只是今日這樣的場合,他卻穿一身玄底織金的鶴氅,頭戴道士冠,在一干朱衣紫袍的比較下,顯得格外怪異。但是沒人對他投以側目,包括座上的他的母親司國太。誰都知道,徐耀祖年輕時雖也披掛戰袍替大楚南征北戰,人稱玉面將軍,也立過赫赫的戰功,但人至中年後,忽然就開始煉丹修仙,最近十幾年更是沉迷其中難以自拔。他自號無量真人,常年在位於南陽的玄妙觀中閉關修行,若非碰到像今日這樣的隆重大事,休想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國公府中。
司禮官的唱禮聲還在耳邊抑揚頓挫,初念的目光離開她的公公,慢慢落到了立於他之後的另一個男人背上,一雙原本晶瑩的妙目驀地一暗,微微抿緊唇角,神情更是冷漠。
這個著了寶藍緙絲正服、腰束寶鈿玉梁帶的背影高大挺拔,孔武有力,瞧著正當壯年。不是別人,正是第八代魏國公徐耀祖的長子徐若麟。徐家在新的皇權更替中不但沒被削勢,反而更上一層樓,借的就是這位長孫的光。
徐若麟比初念大整整十二歲,初念對他的正當稱呼,應該是大伯。只不過,他並非國公夫人廖氏所出,七歲時才被父親帶回國公府,生母甚至連個妾也算不上,所以嚴格來說,地位連庶子都不如,這也是為什麼徐家這一輩的男孫一律以“邦”字引名,唯獨他例外,名為若麟。而今天,他之所以能遙領族人立于徐耀祖之後,也不過是因為在這個新的皇權時代,徐氏族人需仰這個曾經不容於家族、甚至連提起他的名也色變的人的鼻息,以他眼色為指引而已。
所謂禮義廉恥,其實就是塊遮羞布,需要的時候張掛,不需要的時候,連擦屁股的淨紙也不如。
三年的國公府寡居日子下來,初念對此早深有體會。她很快便收了目光,低眉斂目盯著站她身前的婆婆廖氏。廖氏穿了一件淺金緞裙,背上繡著鴉青萬字不斷頭的暗紋,看久了,連視線仿佛都有些花,但是初念卻仍不願抬眼。
初念早就感覺到了,從徐若麟步入這間華堂開始,他的視線就若有似無地數次掠過自己,甚至帶了些肆無忌憚。她自然明白徐若麟目光中隱含的意思,卻始終木著臉,目光裡更只剩冷漠與沉靜——這是她當有的樣子。而在這三年的光陰裡,大部份的時間,這一點,她這個國公府裡的未亡人一直做得很好。
冗長的祝禮終於近尾聲,眾人最後一次跪拜後,在颯踏靴鞋聲中起身,望向此刻正端坐于烏檀椅上的司國太,屏息著等她發話。樂聲停,站滿人的偌大華堂裡,此刻卻寂靜無聲,連一聲咳嗽也無。
司國太發如雪,福圓面相,臉色亦紅潤。此刻她掃過一眼立於自己跟前的一眾密麻子孫族人,略微頷首後,開口道:“魏國公府,自第一代信德王襲至今,已是八代。人生七十古來稀,托先人的福,我活至今日,能看到國公府再蒙聖恩,子孫亦出息不凡,今日又這般齊齊聚於此,心中自然十分寬慰。為人父母長祖者,無不思利子孫。今日我也別無多話,唯盼你們都能牢記徐家先祖訓誨,希賢希聖。須知人盡孝道,不在衣食奉養,唯持有善心,行合道理,如此才可謂真孝者。更須謹記驕奢禍至,無忝家聲。”
眾人齊聲稱是,再次跪拜領謝教誨。
司國太含笑點頭,道:“如此我也就寬心了。”
畢竟是年紀大了,雖精神瞧著還頗是旺健,但這樣一場撐下來,此刻早有些乏了。當家的國公夫人廖氏見禮畢,便拿眼色暗示國太身邊的大丫頭金枕。金枕會意,上前扶起司國太下去更衣。
司國太一走,聚在大堂裡的徐家人便也起身,按照次序紛紛散去。再過幾個時辰,等天黑下來,壽筵便會如期而開,到時自然又是另一番繁盛景象。
初念跟著廖氏起身,稍一抬眼,正見到立于她左前方不遠處的徐若麟轉過身來,熟悉的那張臉上帶了絲若有似無的笑,一雙湛黑如墨的眼再次落到了她臉上。四目相對,初念立刻不著痕跡地挪開視線,看向正回身過來對自己說話的廖氏。
廖氏四十多歲,四方臉盤,因為保養得好,所以看起來並不顯老。廖望向初念道:“果兒今日跟著老太太,至晚便會送回妳院裡去。”
果兒是徐若麟的女兒,今年八歲,自小便喪母,因徐若麟再未續弦,先前一直跟著廖氏。頭兩年徐若麟在北方隨平王生亂時,國公府怕受牽連,將他逐出了宗祠,當時才五歲的果兒便成了個燙手山芋,國公府裡誰都不願沾邊,廖氏甚至打算將她送往庵子裡寄養,最後被司國太給攔了,叫留在自己身邊。只是司國太年紀大了,親自教養的話,精力畢竟有限,放任身邊丫頭、婆子照看,又怕大宅院裡下麵人齷齪多會帶壞了她。於是,初念接了果兒到自己身邊,一直養到了現在。四月裡平王進駐金陵稱帝,百官戰戰慄栗伏地相迎,徐若麟也回到闊別數年的徐家歸宗認祖,廖氏便想將果兒接去,不想徐若麟卻道了一句:“果兒與她二嬸母情若母女,被教養得也極好。從前既跟了她,如今也照跟著便是。”正是因為他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果兒便一直未搬走,仍跟著初念。
聽到果兒的名字,初念的眼中終於現出溫柔,低聲道:“曉得了。若無事,媳婦這就回了。”
廖氏微微點頭,見她轉身欲走,像是忽然想了起來,又道:“晚間壽筵,妳若想去,帶了荃兒也一道去便是,整日的悶在屋裡也不好。”
初念停下腳步,恭聲道:“多謝娘的美意。只是荃兒前些時日因病功課落下了些,如今好了,我想著多督促才好,且我去了,小姑們想必也拘束,便不去了。”
廖氏心中滿意,道:“如此也好,妳好生教養著荃兒,往後出息了,也是妳的福氣。前日宮中賞賜下了東西,等一下我叫人揀一些送給妳。”
初念道謝,轉身出了華堂。
徐家二房的堂弟徐邦亨覷準時機,靠到徐若麟身前套近乎。徐若麟漫不經心地聽著徐邦亨說話,眼角餘光卻一直注意著人群裡的初念,直至她背影離去,見她竟始終沒再看自己一眼,心中不快,眉頭微微擰起。徐邦亨見他神色不善,以為自己惹到了他,不敢再說,訕訕閉口。
候在外頭階下等待的大丫頭尺素和雲屏見初念出來了,忙迎上去隨著一道往素日居住的濯錦院去。路上初念問了聲徐荃在哪,尺素道:“二奶奶,方才荃兒跪拜完出來,鬧著不肯回,自顧跑了,我怕他磕碰,叫丁媽媽跟著了。”
徐荃是三年前四歲時過繼來的,小時還好,現在愈大,天性裡的散漫漸漸顯露,平日便不大聽話,今天他自然更不肯早早跟了初念回去。
初念嗯了一聲,道:“小孩子難免愛玩,難得今日又這麼熱鬧,放他去好了,只是到天黑時,記著把他帶回。”
幾人穿過張燈結綵的重重簷廊,迎面穿紅著綠的丫鬟僕婦們見到初念,紛紛口稱“二奶奶”見禮。等到了位於國公府東後廂的濯錦院,立時便寂悄了下來,牆裡牆外,宛如兩個世界。
濯錦院是國公府當初為長房嫡子徐邦達的大婚特意騰辟出來的,地方很大,內裡也是花木蓊鬱,曲徑通幽,與國公府別的宅院並無不同,只少了男主人,自然便如一潭沉寂死水,看不出半點生氣。院子裡,此刻一個粗使丫頭丁香正在清掃落滿樹葉的小道,聽見初念一行人回來的動靜,慌忙丟下掃帚過來相迎。
初念入了房,因天氣燥熱,尺素、雲屏便伺候著她脫下一早穿上的正服,淨面洗手後,換了一件她慣常穿的半新不舊的石藍底素面軟綢衫子,頓時涼快許多。雲屏一邊折著換下的那件泛了煙霞色的錦緞衣裳,一邊道:“好些年沒看奶奶穿這麼好的顏色了。可惜沒一日,又要壓箱底。”
初念雖已過了孝期,只平日穿衣,也還就那麼兩三種素淡顏色,今日還是司國太特意派了丫頭來傳話,這才穿得鮮了些。
尺素看了一眼初念,見她黛眉略蹙,神色疲倦,知道她心底之事,想寬慰幾句,便笑道:“瞧妳說的,一件衣裳算什麼。二奶奶生了這樣的容貌,莫說府裡,便是滿金陵怕也沒哪家的姑娘奶奶能壓得過……”話沒說完,忽然想到她如今的處境,如花年華便獨居深院守著少寡,譬如花枝空寂無人賞,再美又能如何?忙閉口不語。
她兩個都是自己從司家帶出的陪嫁丫頭,小時起便伺候自己,這些年也虧得有她們在身邊陪伴,算是真心相待。初念自然不會責備她們多嘴,回過了神兒,略微一笑。
雲屏等小丫頭將銅盆等盥洗之物都收了去,回頭看了看門口,見無人靠近,忍不住便輕聲道:“二奶奶,徐大爺長久未見,回來倒更加顯得英雄氣概了。這府裡的人,如今哪個對他不是恭恭敬敬?就連太太,心裡就算恨得要死,面上卻也……”
尺素臉色微變,慌忙看向初念,見她方展的眉頭再次蹙起,立刻出聲打斷道:“好好的提這個人做什麼!我們過自己的日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