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狹路相逢
夏疏桐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只覺得後腦勺疼痛得緊,下意識伸手去摸,可才剛抬手,便有一隻溫軟的手輕輕按住了她。
別動,有傷口呢。頭頂傳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
夏疏桐睜開眼來,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嬌美的容顏,桃花眼,巴掌臉,是一個年輕的美婦人。
夏疏桐看著她呆呆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張臉和她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可是她的神態氣度,又與自己全然不同。
桐桐?婦人見她神色呆滯,不由擔心,柔柔地喚了她一聲。
夏疏桐伸手要去摸她的臉,可一抬起來,不免震驚,這是一個小孩子的手!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發現自己小手小身子的,倉促坐起後,也比眼前坐在她床邊的這婦人矮了一截。
桐桐,可別著涼了。婦人連忙用蔥綠底團花雲絲軟被將嬌小的她給包裹了起來,見她神色有異,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一觸碰到便擰了擰好看的柳眉,對身後立著的丫鬟吩咐道:快去請耿大夫過來。
夏疏桐又是一個怔愣,耿大夫?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耿大夫是她小時候家裡的府醫,在她七歲那年就告老還鄉了,怎麼還在呢?
夏疏桐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想法,她望著眼前的美婦人,打量了周圍一圈,紅木雕花架子床,蔥黃色的細紗帳,梅蘭竹菊四折紅漆屏風,描金纏枝蓮鏡臺……這竟是她幼時在夏府的閨房!
而眼前的婦人……她忽然脫口而出喚道:娘!
這是她娘秋氏,可是在秋氏活著的時候,她們二人卻一直未曾相認。
秋氏被她這聲娘喚得一愣,繼而柔柔一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還未開口,身後便傳來一個讓夏疏桐極為熟悉的婦人聲音:桐桐?
夏疏桐聞言身子一顫,一扭頭,便見四折屏風後快步走來一個身材纖細的年輕婦人,婦人穿著一件丁香色底繡鸞尾花長裙,梳著朝雲近香髻,瓜子臉、新月眉、杏眼,穿著打扮十分素雅。
夏疏桐一下子心生委屈,眼淚奪眶而出,卻是撲到身前秋氏的懷中,哭著喊了一聲娘。
剛進來的史氏腳步一頓,心中一沉,呆了好一會兒才連忙上前來,訕笑開口道:桐桐,娘在這兒呢。
她朝夏疏桐伸出手來,面上帶著溫婉。
夏疏桐卻死死埋在秋氏懷中,雙手也緊緊圈著她的腰身,哭個不停。
史氏上前來,一雙纖瘦的素手架住她胳膊,也是使了些力的,想將她從秋氏懷中拉出來。
夏疏桐強忍著胳膊上的疼痛,就是不肯撒手,史氏不是她娘!秋氏才是她娘!
二弟妹,算了。秋氏忙護住懷中的夏疏桐,溫聲道:許是磕到了腦袋,頭還暈著,待會兒就好了。
史氏見狀,這才淺淺一笑,收回了手,可是袖下的手卻不自覺地攥緊了帕子。
秋氏輕輕拍著夏疏桐小小的肩膀,柔聲道:桐桐,今日的事委屈妳了,都怪我和妳伯父將安安給寵壞了,才叫她這麼嬌縱,伯母已經罰她去跪祠堂了,待會兒再叫她抄上十遍千字文,明兒妳休息好了,我再讓她來和妳道歉。
史氏聽了,連忙道:大嫂,不過小孩子間不懂事,我看安安平日也是個乖巧的,這跪祠堂就免了吧,她今年不過才六歲,要是傷了膝蓋就不好了。
秋氏抿唇,搖了搖頭道:這些年來,確實是寵壞了她,是該懲戒一下。
她和夫君夏知秋這些年來就得了這麼一個閨女,自然是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口裡怕化了;還有她娘家,安安的舅舅和外祖母,哪個不是疼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才將她嬌養成這樣。
史氏袖中的手緊了緊,轉而輕輕搖了搖夏疏桐的肩膀,哄道:桐桐,妳姐姐也不是故意的,妳忘了,她昨天還請妳吃牛乳甜粉糕呢。
夏疏桐身子縮了縮。
在秋氏和史氏二人說話間,她也回想了起來,在六歲這年,有一次她和夏馥安在花園裡玩耍,二人不知怎地起了爭執,夏馥安生氣起來狠狠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子沒站穩摔倒了,後腦勺直接磕在了小道邊的石頭上,流了一大灘血。
前世醒來之後,秋氏確實是如今日般要這麼懲罰夏馥安的,史氏也替夏馥安說了情,可是見秋氏不為所動,便哄勸著她為夏馥安求情。她開口後,秋氏才松了口,免了夏馥安的跪,其餘的不變。
可今世,面對史氏這虛偽的哄勸,她卻不想開口了,她才不要替這個假夏馥安求情!她才是真正的夏馥安,夏府嫡長子夏知秋的獨女。
夏府是書香世家,她爹身為嫡長子,貌勝潘安,才比子健,弱冠之年便成了才貌雙絕的探花郎,中了探花後,夏知秋迎娶了她娘秋氏。
秋氏算是下嫁了,她是護國公府的嫡長女,秋氏的兄長、也就是她的舅舅秋君霖是現任護國公,她的舅母還是當今皇后娘娘的妹妹,如此鐘鳴鼎食世家,王權富貴自是不在話下。
這二人才是她的親生父母啊,可是她一出生,卻成了夏府庶出二房夏知冬那可憐的遺腹女。
夏知冬生前連個秀才都沒考上,後來娶了商賈出身的史氏為妻。二人婚後沒兩年,史氏的母親便沒了。
夏知冬在陪史氏回江南崩喪的路上遭遇了山賊,夏知冬為山賊所殺,史氏在他庇護下僥倖躲過一劫。史氏被救回來後不久,便發現自己懷了夏知冬的遺腹子。
當時的秋氏也是懷了身子的,不過月份比史氏長兩個月,秋氏如期生產,史氏卻是早產了,妯娌二人在同一天先後生下一女,便是她和夏馥安。
桐桐?史氏見她沒反應,又拉了拉她的衣裳。
夏疏桐回過神來,直往秋氏懷中鑽。
桐桐!史氏見她這樣,有些生氣了。
二弟妹。秋氏見她有些凶,微微擰了擰眉,直言道:妳就不用替安安說情了。桐桐受了傷,這幾日就辛苦妳照顧一下。不等史氏回答,秋氏又同身邊的丫鬟催促道:耿大夫來了嗎?
話剛落音,便聽到門外響起丫鬟的聲音:大夫人,二夫人,耿大夫過來了!
快快請進來。秋氏連忙道。
很快,一個頭髮花白、模樣慈祥的老大夫便踏了進來,這是耿大夫,今年已經六十有九了,待到明年古稀之年,便會告老還鄉了。
耿大夫為夏疏桐把完脈後,仔細叮囑了幾句,無非是讓她傷口別碰水、人別吹到風,這陣子好生靜養。
史氏守在一旁,一副慈母的模樣,一一答應了,又親自送了耿大夫出去。
夏疏桐在秋氏的柔聲輕哄下,乖乖喝了藥,不哭也不鬧,秋氏直誇她乖巧懂事,還餵她吃了一顆蜜餞。
時隔多年,不曾想還能體會到亡故已久的秋氏的溫柔,夏疏桐不免受寵若驚,一顆蜜餞甜到了心裡。
服完藥後不多久,夏疏桐便有些睏意了,睡著前仍緊緊地抓著秋氏的手不肯放。
醒來後,天已經黑了,便見床前坐著一個背對著她的婦人,背影很是熟悉。
夏疏桐心生歡喜,迷糊喚了一聲:娘。她以為秋氏還在。
可是婦人轉過身後,卻是一張有些緊繃的臉,瓜子臉上一雙隱著慍怒的杏眼微瞪。夏疏桐清醒了幾分,有些害怕地往裡縮了縮。
史氏見她害怕,連忙軟下臉來,聲音中帶著幾分無奈的責備:桐桐,妳怎麼這麼不懂事呢。
夏疏桐垂眸,抿著有些乾裂的唇不說話。
史氏坐近了些,輕輕地撫著她的臉,一如既往地憐愛道:桐桐,妳聽娘說,現在府裡是長房當家,我們孤兒寡母的,都得仰仗著妳伯父這一房呀。再者,妳伯母的娘家可是護國公府,我們得罪不起的,若是讓安安的舅舅和外祖母他們知道了安安因妳而受罰,他們就會生氣,一生氣就會責怪到我們二房頭上來了。妳爹又沒了,我們娘倆的日子不好過呀!
夏疏桐聽得眼中噙淚,她當然知道夏馥安的舅舅和外祖母有多疼她,可是,那本來應該是她的呀。
史氏見她快哭了,以為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嘆了口氣道:都怪娘不好,娘出生卑賤,連帶著拖累了妳,偏生妳爹又不爭氣,連個秀才都沒考上。也不知什麼時候,長房那邊就要嫌棄我們母女倆是個累贅,要將我們給趕了出去了。
她娘家那邊,原先也還算富庶,可是自從她爹娘死後,她兄長不爭氣,便漸漸地沒落了。
夏疏桐垂眸,掩住眸中的恨意,史氏這是騙小孩子呢!她爹夏知秋是正人君子,因著庶弟去世,平日裡是尤其照顧他們二房的。
她娘秋氏就更不用說了,從來沒短缺過他們,在秋氏的執掌下,二房雖是孤女寡母,可是在府中的日子和地位可不比同樣庶出的三房和四房差一分!
見夏疏桐低頭沉默,史氏以為她被自己唬住了,趁熱打鐵道:安安雖是妳姐姐,可不過才大了妳兩個時辰,妳和安安身份不同,妳平日裡一定要多多謙讓一下她。史氏說著,又嘆了口氣道:今日之事,妳伯母只怕要記恨上妳了,哪個當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妳以後要是再這樣子,妳伯母一定會厭煩妳的……
史氏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夏疏桐的心漸漸冷了下去。
這些話,前世史氏便變著法子和她說過無數遍了,如今聽來很是耳熟,更是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