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都居,大不易
回到和安軒,七爺褪下斗篷,一下子就倒在羅漢榻上,疲憊的說道:原來應付別人,是這麼累的事情。
萬皇后卻覺得七爺情思開始萌動,時不時的召了京中女眷進宮敘話,不免會提起七爺,便有那心思活泛的旁敲側擊的打聽七爺的喜好。
萬皇后有種與榮有焉的得意,笑著問七爺:這陣子惦記你的人可不少,不如等三月三再辦一次桃花會?上元節是夜裡,燈光底下看人瞧不真切,咱們白天仔仔細細的看。
七爺斷然拒絕道:不用再看了,那些姑娘都很漂亮,春蘭秋菊各有風采,可是……我不急著成親,還是等明年我養好身子再說。
萬皇后很是悵然,可想起通微法師的話,七爺要等二十歲才能諸事順遂,只得答應。左不過就一年的工夫,再等等也無妨。
這將近一年,七爺再沒提到過嚴清怡,只偶爾會問起陸致的案子。
陸致在官場浸淫久了,也實在會審時度勢,對於侵佔土地強買店舖之事,只假作不知,將一切過犯都推到蔡家跟大姨母頭上。
再有張閣老力保,經過好幾個月的扯皮與試探,陸致貶為會同館任大使,是個正九品的官職。而大姨母則判定仗十下,流放一千里。
陸致卻不像二姨父那般傻,在二姨母還在監牢之時就送去了一紙休書。
陸致自始至終不曾流露過休妻的念頭,反而三番五次往牢獄裡探視,散去數百兩銀子上下打點,終於將流刑改為輸役,再然後以銀抵工,輸役也免了大半。
凡知此事者,無不稱讚陸致為人厚道,重情重義,又替他惋惜,因為姻親之過累及自身。
陸致謙遜的說道:薛氏嫁給我二十餘年,替我生兒育女操持家事,因家中貧困不得已才與姻親合夥經商,一時不察也是有的,我豈能因此休妻?再者,薛氏父母均已亡故,又無兄長可以依靠,于情於理,我都不該棄之不管。
一時,眾人都覺得他高義,雖然貶成芝麻官,聲名卻比先前好了許多。
七爺雖然不問,小鄭子與青柏心裡都跟明鏡兒似的,他仍是惦記著嚴姑娘。
果不其然,剛知道嚴姑娘進了京,立馬就要過來看看,而且還怕撲空,特意起了個大早,就這麼一動不動的等在馬車裡。
依著七爺的身份,想要什麼樣的姑娘沒有?
再或者,就是相中了嚴姑娘,請萬皇后下道懿旨,豈不立刻得償所願,何至於這般費盡心思?
青柏不忿歸不忿,動作卻很快,不過三四天的工夫就將一張紙呈在七爺案前,道:我託人打聽過,沒聽說嚴姑娘定親之事,倒是查出來跟她走動頗近的三個人,都是在濟南府有過來往的。
指了第一個,曹大勇,道:曹壯跟嚴其華自幼認識,兩家知根知底,曹家曾有意求娶嚴姑娘,後來沒有了下文。曹大勇跟嚴姑娘的胞弟一同在濟南府衙學武,關係頗好,不過這兩年倒是疏遠了。
又指著第二個名字,道:李實是在牢獄裡對嚴姑娘多加照應之人,這人眼下跟秦四娘打得火熱,必然不是他。
最後指著第三個名字,道:林栝是揚州人士,雙親早亡,是濟南知府張培源內人的表外甥,曾在濟南府衙訓練衙役,前年武舉得了第四名傳臚,現在寧夏固原鎮當百戶,去年五月曾受命回京催糧草,連連受挫,在戶部鬧過一場不小的爭執,還是羅閣老出面擺平了。
七爺盯住那兩個字看了會兒,開口問道:東昌府朱家一家三口是哪天死的?
青柏心頭一跳,道:五月二十八,林栝一行是五月三十進的京。
如果腳程快的話,兩人之內肯定能從東昌府趕到京都。
七爺淡淡地道:再去查查林栝,再有,朱家的案子找出真凶了沒有?
青柏搖頭道:東昌府鄭南初以前跟朱貴相互勾結被申飭,此次對辦案便很不積極,再者民不告官不究,朱家人都忙著爭家產,沒人關注兇手之事。
恐怕朱貴的三個閨女早就想讓那個傻兄弟死掉了。
七爺無奈的搖搖頭,輕聲道:去吧。
※※※
嚴清怡渾然不知七爺對她仍未死心,她正為了生計而整日忙碌,以前住在濟南府自己家的房屋,自己家裡能種菜,她都覺得生活拮据,現在吃菜吃麵都得花錢,每月還得額外有三兩半的租金。
果然是長安居,大不易,京都居,也不容易。
沒辦法,嚴清怡只能重操舊業,仍是做絹花出去賣,好在京都人手頭鬆散,比濟南府的人捨得花銀錢,每朵絹花最少也能賣到二十文,只要賣出一朵,他們一天的花費也就夠了。
這天,嚴清怡剛把藍布包裹鋪開,就見眼前多了雙粉底皂靴,順著鴉青色長衫看上去,正對上一雙憤怒的眼。
是陸安康,旁邊還跟著陸安平。
陸安康死死地盯住她,道:這不是嚴表妹嗎?我還以為我看錯了,沒想到真是妳。嚴清怡不緊不慢的將絹花一朵朵擺上去,又逐個把花瓣整理一下,這才站起身,道:公子,買絹花嗎?不賣的話,請讓一讓,你擋著我的生意了。
陸安康怒道:嚴三娘,妳把我娘害得那麼慘,怎麼有臉往京都來?
嚴清怡笑一笑道:我又沒逼著自己的妹妹嫁給傻子,也沒有欺行霸市強佔民田,有什麼沒臉的?二表哥是讀書人,肯定知道衛國的石碏因何殺了自己的兒子。何況,我一介布衣,濟南府又離京都這麼遠,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害姨母?不過是自作孽不可活而已。
妳!陸安康伸手指著她,道:虧我娘對妳那麼好,把妳當親閨女似的,妳……妳兩面三刀恩將仇報!
嚴清怡冷笑,側頭看向陸安平,道:大表哥,你是明白人,你覺得姨母為什麼把我帶到京都來,是真的把我當親閨女待?
陸安平呃一聲,不知如何開口。
嚴清怡續道:剛來京都不久,應該是前年秋天,姨母帶我跟阿嬌給張閣老賀壽,還特意囑咐穿繡牡丹的衣衫,當時還遇見宮裡的范公公了。沒過幾天,原先太常寺主薄薑守仁就升任平陽府同知,說不定明年考績還能再升一級,記得當時薑守仁的女兒也穿著繡牡丹的褙子……大姨父是不是很羡慕薑守仁的官運?
陸安康詫異的盯著嚴清怡,又看兩眼陸安平,臉色漸漸發白道:不可能!妳就是信口胡說,我娘怎麼可能是那種人?她最是慈善,出門見到乞兒都會散錢出去。
嚴清怡譏諷道:她是你娘,自然你只看得見她的好。若真是慈善,怎麼會為了八千兩銀子就把妹妹往火坑裡推?二表哥回鄉應試,一路帶的銀錢不少吧,說不定就是從這八千兩裡面出的。
妳胡說八道,我才不相信。陸安康蒼白著臉,快步離開。
陸安平深吸口氣,低聲道:嚴表妹,我娘有些事情確實做得不對,可她是情非得已,而且也已經得到了懲罰,去年在牢獄裡待了好幾個月,又受了仗責十下,到現在還不能下炕……
我娘三月二十六日過世了,再也活不過來了。嚴清怡毫不留情的打斷他的話。
陸安平忙道:實在對不住,但此事並非我娘所願,她也不想……
嚴清怡再度打斷他,道:你耽擱我做生意了,我不比你們家臉皮厚,專門靠算計親戚發家,我只能憑著手藝做點小本生意。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再見面彼此當作不認識。
陸安平尷尬的離開。
嚴清怡猶不解氣,瞧見地上一粒石子,恨恨地踢了出去。
春蘭低聲勸道:姑娘消消氣,二少爺一門心思就想著讀書作畫,別的都不往腦子裡去。
嚴清怡並不記恨陸安康,只是覺得諷刺,陸安康根本什麼都不懂,憑什麼口口聲聲罵自己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忽然,就想起前世。
陸安平在羅家住了兩個月,羅家好吃好喝的供著他,可他翻臉不認人,轉眼就洋洋灑灑寫出四頁狀紙,把羅家告到御前。
羅雁回整天咋咋呼呼的,除了鬥雞就是遛狗,而自己,只是養在深閨的嬌貴女子。其中會不會也有什麼隱情呢?
假如今生是絲毫不變的重新來過,或許她還有可能去查明真相。可重活一世,許多事情已經脫離了原來的軌道。
桃花會上,陸安平沒有認識羅雁回。
何若薰沒有跟羅雁回定親。
原本的羅雁梅早就夭折,名字被另一個孩子替代,而庶出的羅雁菊竟被記在蘇氏名下,成了嫡女。
更令人驚訝的是,前世她在京都活了十五六年,根本沒聽說過七爺的名號,今生卻突然冒出這麼個人來。
好在,她認識的人性子都沒變。
魏欣還是那麼外表高冷內心火熱,何若薰還是那麼仗義能幹,而郭蓉還是一如既往的心胸狹隘脾氣暴躁。
她所能依仗的也就是這點記憶了。
嚴清怡正思量著,冷不防瞧見有婦人正朝自己走來,忙吸口氣,平靜下心情,掛出個喜慶的笑容,道:嫂子看看喜歡什麼樣子的,嫂子膚色白,戴粉色的顯氣色,戴大紅的顯派頭。
婦人拿起一朵石榴花戴在頭上,春蘭忙舉著靶鏡給她看。
太豔了!婦人皺著眉頭取下來,換了另外一朵粉色芍藥花,又對著鏡子看了看,道:花太大,把臉都顯得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