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木謠
入了夜色後,雪沫子一個勁地飛,刮得人睜不開眼。打到房檐上唰唰直響,給整個花園子都披了層素銀,遠望去倒是極雅致的。
兩三個小丫鬟縮著頭,站在廊下跺腳呵氣,卻突聞翠蘭呀了一聲,雙眼打直地望著前方。
其餘二人隨之望去,但見一小婦人全身素白,也不打傘提著食盒由遠及近。再細看來不是大爺從前的寵妾丁木謠,又是哪個!
呸,這大年下的,她不好好窩在屋裡來此做甚,沒得來晦氣,妳去快打發她走!翠紅掐腰翹著蘭花指,攛掇翠蘭道。
翠蘭嘆了口氣,溫聲勸道:何苦來呢!她也是可憐人。
翠紅從鼻尖哼了一聲還要分辯,簾櫳被從裡掀開。只見大爺頭戴紅寶石抹額,一身錦服玉帶的抬腳步出。
幾個丫鬟立即不敢言語,皆一肅蝦著腰,往後退了一步。
方墨舟抬目夾了一眼丁木謠,便滿臉不耐地嚷道:妳們還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攆了她去。
幾個丫鬟立即道是,正欲前去作勢,但聞裡面傳來一道女聲道:夫君莫要動氣,她既夜晚前來,且聽她有何緣由。
方墨舟一見夫人劉氏走出來,立馬轉了笑臉道:娘子真真是賢慧,與這等人還有甚可說的。
二人正說著,丁木謠已近至廊下。但見她身形憔悴衣裳單薄,面容甚是蒼白。再看足下,裸露在眾人面前的竟然是一雙光腳。興許在雪地裡走了這許久,整個腳已凍得紅腫不堪,腳面上裂口處滲出血來。
饒是如此,她仍然噙著淺笑,低眉順眼地蹲了個福道:妾請大爺奶奶安。
劉氏一聽這聲音心頭就拱火,真真是天生的狐媚子。不管到了何時都是如此軟聲嬌語的,再瞧她雖形容憔悴,卻因一身素白更有嬌弱不勝之美。
又見自個的夫君已軟了神色,便知他又憶起舊情了。劉氏不禁暗摳了手心,沉著臉道:此處風雪甚大,夫君還是讓丁姨娘進來回話吧。
方墨舟一怔像被人從迷夢中拉回一般,他尷尬地握拳掩口清了清嗓子,才道:娘子說得對,丁氏妳進來回話吧。抬了步,轉念一想怕木謠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他又道:爾等不必在此伺候了,都退下吧。
幾個小丫鬟福身道是。
木謠柔順地低著頭,只看著自己的腳尖往前移步。進得花廳踩在厚厚的波斯地衣上,突如其來的棉軟讓她不由腳下踉蹌,咬著牙到底沒讓自己跪下。
今日是她兒子的忌日,尤記得也是這樣的下雪天,她到正房求他們延請郎中。為此她在院中跪了一夜,卻連這個男人的面都沒見上,回去時兒子已咽了氣。
她抱著冰冷的小身子獨坐了三天三夜,還沒從悲痛中醒過神來,又讓人灌了迷藥送進了漢郡王府。受盡了漢郡王那個老不死的淩辱,直到她被折磨得神志不清,才被扔回方府。
思及至此,不禁暗咬了舌根,她好恨!好恨!
然,她最該恨最該怨的不是別人,還是她自個!若不是信了他會明媒正娶,若不是信他的甜言蜜語去接近漢郡王,她又怎會落得如此田地!
丁姨娘,大過年的妳穿一身素白是何居心?劉氏看著夫君的目光在木謠身上流連,再裝不了賢慧,一坐下便厲聲發問道。
方墨舟聞言也擰了眉,正想出口斥責。但見木謠撲騰一聲跪下道:求奶奶饒過這一回,只因今日是惜兒的忌日,妾……妾……說著紅了眼眶子。
到底是方墨舟的親骨肉,他也不禁嘆出了聲,唏噓道:都一年了,真是快呀!
劉氏從鼻腔裡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方墨舟見狀立馬收起傷心,陪著笑臉道:娘子莫氣,值個什麼再氣壞了身子。妳若不想見她,以後便讓她只待在自己屋中,不必再出來了。
聞言木謠如搗蒜般點頭道:妾自知是不祥之人,不敢再來惹大爺奶奶生氣,只求大爺能飲了這一杯。
說罷伸手打開食盒端出酒壺,倒了一杯捧于方墨舟道:這本是惜兒出生時大爺釀下的,只怪惜兒自己命薄,大爺就替他飲了吧。
前塵往事到底撥動了方墨舟的心弦,讓他鼻尖一酸,顫著手接過酒杯滾下淚花,大嘆了一聲,仰頭一飲而盡。
如此郎情妾意,讓劉氏坐不住了,她跳起來甩手就是一巴掌,罵道:好個小娼婦,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敢勾引爺們,外面的男人還沒讓妳浪個夠!
木謠被打倒在地,捂著紅腫的臉抖成一團。
方墨舟聽她說得不像樣子,便拽住劉氏的手腕來勸。劉氏哪裡肯聽推搡開來,卻突聞一聲切齒地呀!
說時遲,那時快!
只見木謠一躍而起,撥下頭上的銀釵刺向劉氏。
三娘小心!
又聽一聲急呼!門外一人閃撞進來,抓住了木謠的手臂。此人正是木謠的繼母許氏。卻說方墨舟見劉氏受了傷,被銀針刺中左臂立馬驚住了神。不過瞬息,他滿臉暴怒抬腳踹向木謠,罵道:賤人,妳好大的狗膽!
那纖細的身子就如斷了線的風箏般,飛出去撞在牆上。只聽喀嚓一聲肋骨碎裂,木謠臉色慘白胸腹巨痛,一口腥甜湧到喉間。
方墨舟見劉氏的血直往下滴,嚇得軟了腳。這要是被老泰山知道了還了得,連忙攬起劉氏嬌嬌,嬌嬌地疊聲呼喊。劉氏窩在他的懷裡哭啼不止,這更讓他慌了神,抱起劉氏就往門外奔。
看著奪門而去的方墨舟,木謠卻笑了,她扯了扯嘴角,卻似乎拉動了痛處,又皺起了眉。
好妳個賤人,妳還敢笑!我讓妳笑,讓妳笑!許氏立眉踹向木謠。
腳腳踹在她胸口的傷處,像是不把她五臟六腑踢出來絕不甘休!
木謠怒瞪著許氏,若不是她沖進來救了劉氏,那賤人今日也是必死無疑的。
痛!真得很痛!這個毒婦真狠呀,腳腳都下了死手。
木謠想反抗卻奈何這破敗的身子,就像被抽了骨軟魚般不能動彈分毫,只能咬著牙,死死地瞪著眼前的仇人。
終於許氏踢累了,喘著氣停了下來,看著眼神開始煥散的木謠,她卻笑了道:賤人,今日我倒要謝謝妳,是妳讓我救了三娘,她爹爹還不知要怎樣酬謝我呢!
她撣了撣裙邊的褶子,居高臨下地睨過來道:到了地府看到我那姐姐,告訴她一聲,我把她女兒也送下去陪她了。說罷甩起帕子哈哈大笑。
木謠真真是恨極了這毒婦,原來她娘也是被這毒婦給治死的!
只是她的眼皮子越來越重,所有感知的越來越淺。終於全身再無任何知覺,冰冷的躺在那!
那一夜方府發生了很多事,先是方家大爺中毒身亡,再來方家大奶奶沒了左臂。人們悄悄議論到底發生了何事,卻無一人談論那縷可憐可嘆的芳魂!
木謠在渾沌中只覺冷得難受,她悲愴地想:莫不是入了地府,不然怎麼這麼冷?
作死的小蹄子!日頭都曬屁股了,還在炕上挺屍呢!一聲尖厲的女聲傳來,讓木謠心頭一震。
這聲音!這聲音?
她猛然彈開眼皮,那破敗不堪的屋頂立即映入眼簾。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裡是?轉了轉眼珠子,瞪大雙目打量著眼前的一景一物。
怎麼會?她怎麼會又回到張氏這裡?
還在愣什麼,還不給我滾起來。張氏喊叫著,搧過來一個巴掌。
木謠本能地一翻躲了過去,哧溜坐起直視著張氏。
張氏也被弄得一愣,這個死丫頭何時如此靈活了?竟能躲過她的打。
她立起眉喝道:瞪什麼瞪?妳還敢瞪我,還不給我餵雞去。
木謠低頭掩去目光,默不吭聲地爬下炕,暗自納罕:這張氏明明就死於破城那日,這裡明明早就被北蒙人夷為平地,為何自己和張氏又會出現在這裡?莫不是真入了地府不成?
低眸間她又瞧見自己的手,不由暗抽了一息,怎麼上面傷疤仍在?還記得那一年為了留住方墨舟的心,她已找人除了傷疤。
這一切的變故,莫非是她又回到了城破之前?
如此想著,她不動聲色地行至後院餵雞。把麥麩子拌了野菜倒到雞籠的食槽裡,雞立馬歡騰著伸出脖子叨食起來。
扔下布袋子,木謠坐在石凳上,盤算著為何會回到五年前?
她本是城中首富丁寶富的嫡長女。
這丁寶富幼年時不過是個家道中落,長於寡婦之手的窮小子,若不是靠岳家幫襯何來萬貫家財?
然富甲一方後他卻貪戀小妾美色,寵妻滅妾害死原配,又嫌她這個長女礙眼,便將她扔到莊子上來。
莊頭夫婦領著她的月錢,卻不管她的事,又將她扔給寡婦張氏撫養。這張氏面黑心更黑,欺她年小又無人問津,便拿她當牛馬來使,動輒打罵更是家常便飯。
她在這樣暗無天地的日子裡,一過便是三年,直到那許氏想起她。
許氏!許氏!前塵往事歷歷在目,激得那濤天的恨意洶湧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