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兒女
次日,桑子依舊早早起身。
爹半夜收繭餵蠶,一直忙到現在才睡下,她悄沒聲息地走到廚下,這才發覺,老方比自己起得還早。
熱水燒好了。老方指著兩隻大罐子道:丫頭快洗洗吧!
桑子感激地看他一眼道:老方真是個細心人哪!對了你怎麼起這麼早?
老方嘆了口氣道:我睡不著。
桑子邊用青鹽擦牙,邊點頭道:我爹總起個沒完,怕是吵著你了?不過你不是覺那麼淺的人哪?爹總說,老方一旦睡著,那是雷在頭頂打也不醒的。
老方愁眉苦臉地道:跟妳爹倒沒關係,是我呀,心裡總懸著姚家那件事,總怕冷不丁地生出什麼妖蛾子來,這才……
桑子擦牙的手,由不得停了下來。
她何嘗不是?
昨天聽了老方的話,猶如一把利劍高懸於頭頂,又不能告訴爹娘,她只得悶在心裡想了一夜,卻也想不出對方會出什麼招式來對付自家,因此才早早起身,也沒睡好。先不管他。只是雖如此,桑子面上還是鎮定地安慰老方道:走一步看一步,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吧!反正咱沒做虧心事,他們還能生吃了咱不成?
老方勉強笑笑道:說得也是。
不管怎麼不安,人是鐵飯是剛,該吃還得吃,不能真出了事,哪還有力氣對付?
桑子洗淨手臉之後,便忙著燒火做早飯。
自家菜地裡掐來小嫩菜尖,有菠菜有青菜還有新出頭的豆苗,桑子路過河岸時,見還有幾棵又肥又大的薺菜在地上呢,於是毫不客氣,一併採之納之,河水裡澄洗乾淨之後,捧回廚房來。
沒了孫家寨的支援,家裡就不再每日有新鮮豬肉可吃了,好在臘肉還有很多。
桑子從掛在樑上的竹籃裡取一大塊出來,割下一刀,夾肥帶瘦的,快刀切成小丁,再用刀背略打幾下,打得有些爛醬似的,便可住手。
鍋裡放油,放薑蔥和肉醬炒成細肉末,再放一勺自家的口蘑醬下去炒均調味,接著剝幾隻大乾洋剁碎加胡椒粉拌勻,加入剛才的細肉沫裡,再攪拌均勻。
妳這做什麼呢?老方在灶下燒火,看桑子熱火朝天地忙著,拌了這個拌那個,最後弄出一大盤香噴噴的餡料來,由不得咕嘟一聲,咽了一下口水。
桑子丟下盆裡預備好的東西,手不停歇地又開始和麺道:我啊,今兒我烙個雜和菜餅給你吃,真的老方,保證你吃到打嘴巴子也不肯丟!
老方聽了這話,由不得又是一口唾沫咽下肚去道:這話我信!
做菜餅的麺也是有講究的,得放在大盆裡用涼水稀釋之後,用撚麺杖順著同一方向,慢慢攪拌,一直得攪到麺已起勁。
然後揪下一塊,捏成小麺片,再放一小團剛才拌好的菜餡進去。
從四面拉起麺片將餡包在其中,鍋裡稍微放些油,用鏟子將麺片壓得餅狀,文火慢慢烤熟。
桑子在上面烤時,廚房裡就開始充斥著麺香菜潤。
一鍋烤好二三塊之後放在盤子裡,脆香翡翠似的幾塊壘著,簡直讓人口水忍不住地氾濫起來。
老方靠得最近,這會兒嘴裡簡直跟泄了洪似的。
桑子抿著嘴笑道:老方你趁熱吃吧,後頭還多呢!
她邊說,邊用鍋鏟柄捅了老方一把。
老方這才不好意思地捏起一塊塞進嘴裡,瞬間就看見他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亮了道:媽啊丫頭!行啊妳這餅烙的!
桑子得意極了。
當然行啊,前世我給爸媽不知做了多少回呢!
這菜餅做起來簡單吃起來香,對老年人來說更能促進食慾,膏潤臟腑,實乃麺食中的上品呢!
菜餅烙好了,熱氣騰騰的紅薯粥也熬熟了,桑子盛到大碗公裡,連同四碟子小菜一塊,端上桌來,然後沖院裡輕輕叫了聲道:娘!
丁家娘子才餵了兔子,正要餵雞呢,聽見女兒的聲音,也聞見飯菜的香氣了,應了一聲便進屋來。
喝,今兒這餅子怎麼這麼香?丁家娘子將鼻子湊上去聞了聞道:丫頭,妳擱了不少香油吧?還是動了我櫃子裡剩下的那半碗豬油?我不是說過讓妳別動?那是留著客人來,下麺時放的!
桑子笑嘻嘻地上去摟了她的肩膀道:娘!妳小看我不成?非得動妳那碗寶貝我才做得出好餅?
正好老方進來,桑子就指他道:哪,證人來了,妳問他吧!
老方就將桑子如何切臘肉三七肥瘦地夾做餡料說了。
丁家娘子這才放下心來道:不是我小氣。
當了老方的面,她忙解釋道:只是現在孫五爺走了,咱家吃點新鮮豬肉不易,我少不得多籌畫籌畫!
桑子將娘按坐到炕沿上,笑顏如花地道:老方不是外人,看娘緊張的!吃吧吃吧!這餅涼了就不好吃了!
丁家娘子撕一口放進嘴裡嚼了嚼,立馬臉上展露笑意道:真不錯!又香又脆!
她忽然想起什麼來道:呀,妳爹還沒起來呢,得給他留幾塊吧!
桑子嗔道:我有那麼粗心嗎?湊到娘耳邊道:早留下幾塊大的麺皮兒,等爹起來現烙著吃!
丁家娘子這才放下心來。
老方喝了口熱呼呼的粥,就了口酥魚,笑了道:還是女兒好啊,女兒貼心哪!
桑子將臉貼在娘臉上。
丁家娘子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道:可不是?
喲,吃上了這就?
正說得親親熱熱時,忽然門簾兒一動,門口進來個人。
桑子忙站起來看,竟是姚家老二的婆娘,人稱姚二媽的。
老方一看是姚家的人,手裡的筷子就有些握不住,眼睛由不得就向桑子看去。
桑子心裡也是一沉,卻對老方做了鎮定的手勢。
看看再說,別慌!
喲二嬸子怎麼來了?
這婆娘可是把好手,在這附近是出了名的能說會道專職嚼人是非,只要有利好的能給妳說得爛的,爛得能摸光發亮說成好的,人成了不要緊只要姚二媽給妳過一遍嘴,連閻王爺也能煩了不收妳!
就有這麼個本事!
只見她瓦盆大的臉,鯿魚寬的腳,凸著肚子,一件夏布衫子漿得鐵硬,兩肩上架得空空的,口裡嚼著甜瓜,黃瞪瞪的眼珠掃了屋裡一圈,最後停在炕桌上。
喝,烙的什麼餅這麼香?再嗅了嗅鼻子道:喲,不是肉餅吧?怎麼聞起來有股肉香?
說時遲那時快,桑子左手抄起醋白菜盤子,將最後剩下的幾根葉子倒進自己粥碗裡,然後空盤子就蓋上餅盤,頓時上下捂了個嚴絲合縫。
哪來的肉餅?丁家娘子勉強面上做出笑意道:嬸子也不是不知道,五爺搬進城了,我家再沒新鮮肉吃了呢。
姚二媽哈哈大笑,咕嘟一聲將嘴裡的甜瓜咽了道:要說呢,這就妳家時運不濟了!我家近日倒好,山上不是辦大事?逍靈寺每日收菜農不少蔬菜瓜果呢!雖然他家是和尚廟不能碰葷腥,可到底靠得路近,讓人家下山時,順帶給咱家送那麼一刀,那就什麼都齊了!
桑子一聽這話就不妙。
離逍靈寺最近就是丁家,要不然那晚宮裡的什麼姑姑也不會摸了過來。
雖說目前搞不清那人到底為什麼目的而來,不過藉口還是說得過去的。
姚家離丁家還有二三裡地呢,人家給逍靈寺送菜,走時還特意繞遠了給他家送肉?沒有好處能幹?
再說那場龍吸水的風災姚家也沒跑掉,聽說也倒了蠶房死了不大批蠶寶,平時日子還過得緊巴巴呢,現在受了災也一樣交不出繭子來換錢,卻能搗騰出現錢來,換肉吃?
這話唬誰呢?
桑子這人就有個毛病,只要看見別人吹噓充大個,豬鼻子上插蔥裝象,她就渾身不自在。
若再螞蟻上樹冒充泰山,也就是說裝酷裝到死了,那她可就忍不了了。
非得給妳老底揭開,看看底下是什麼貨色才行!
喲姚二媽,現在姚家日子真是越過越紅火了呢!敢情前兩天在孫家寨門口賒木料回來建蠶房的不是您哪?那錢現在能還了不?要不明兒進城我跟乾爹說一聲,讓他叫個人山上下來到您家取現銀子吧?反正寨子裡的人閑著也是閑著,您家的銀子呢,也正好閑著,與其換了肉吃到肚裡最後變屎,不如早清了帳為好,您說呢?
丁家娘子和老方同時笑出聲來,看著姚二媽的臉色一點一點變紅泛紫,又同時偏了頭去,都是善心人,想著給人家留點面子算了。
誰說我家有現銀子了?我家有肉,那是逍靈寺住持心善看我家可憐,在送菜人面前說了一聲,人家才分一刀給我,我哪來的現銀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姚二媽到底是姚二媽,撒謊打屁張口就來,臉紅怕什麼?再褪下去不就行了?
桑子好氣又好笑道:原來姚二媽您跟甯從住持關係這麼好?什麼時候開始的?您家是幫他養肥了豬還是洗淨了袈裟?怎麼就這麼待見您呢?附近幾家蠶農呢,怎麼就您家中了他的意?
話裡意思,已十分明顯了。
不過姚二媽就是個沒臉沒皮的貨,妳明顯妳的,我反正收了銀子來辦事,要臉皮就別要銀子的。
關係好怎麼了?妳丁家還看不慣別人家跟甯從大師關係好了?那真是個好人,聽說咱日子過得苦,眼淚就快下來了,說反正寺裡香火旺,施捨誰不是積德?倒是妳們丁家,不分青紅皂白總跟人家鬥氣,就連我家得了一小刀肉都計較出這麼多話來,可想心眼有多大了!
桑子心說這狐狸尾巴到底還是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