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迫嫁醃臢
霜兒,妳就放過她吧。只要妳放過她,我這就送她回京師,永生再不見她……她不過是個無知的村婦,比不上妳的一根頭髮,何苦與她為難?
最是嚴冬的時候,大雪紛飛,一陣大風吹過,屋頂上的積雪終是承受不住,啪嗒一聲落在地上,綠意盎然的竹葉上凍了一層冰,晶瑩剔透。
不知是誰往門裡潑了一盆水,順著地面的溝壑蜿蜒至玉琳琅的腳邊,時間長了凍成了冰,玉琳琅迷迷糊糊間地打了個寒顫,恍惚間聽到窗外傳來的聲音,忽然清醒過來。
君哥,是你嗎,君哥?她掙扎著爬起來,身子還未攀到窗沿,最後卻又頹唐地跌下來,她已經五天滴水未進,粒米未沾。
至那日被關進柴房以來,每隔幾個時辰便有府裡的丫鬟過來問話,起初還是軟言相勸,後來變成了威脅,至最後,不再有人理她,只是在這小小的柴房裡,總是莫名冒出幾隻老鼠,又或是莫名流進一盆水來。屈辱讓她憤怒,可是無盡的折磨卻讓她身心俱疲,現下自己的身體是虛弱到了極限,若不是靠著強烈的求生意念撐著,她早就倒下。
君哥。她的眼裡燃起最後的一絲希望:君笑,那分明是君笑的聲音,那麼驕傲的君笑,此刻的聲音裡帶著幾分討好和忐忑,低聲道:郡主,她不過一介村婦,無知醜陋,何必髒了妳的手……
郡主……一介村婦……無知,醜陋……
一個是天上雲,一個是地上泥。她的君哥……此刻嘴裡的一介村婦,說的是她嗎……玉琳琅忽而失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裹著一層薄薄的中衣,原本的雪白色被泥水浸泡之後,擰巴在一塊,糟汙地不成樣子。地上的水凝成了冰面,隱隱約約能倒影出人的臉,玉琳琅一低頭,便能看到冰面上的人臉:頭髮亂成了一團,嘴唇上乾裂出幾個口子,嘴裡塞著一團白布,想要咧嘴一笑,卻越發顯地詭異。
郡主……村婦……玉琳琅倉皇地唸著,忽而想起那日在京師街頭被人請至這兒時,府裡的婆子踢了一下她的膝蓋,惡狠狠道:見了郡主還不下跪。她吃痛匍匐在地上。那位錦衣華服的郡主斜靠貴妃榻上,玉指輕拂茶盞,鳳眼輕抬:妳就是我君郎的表妹?
表妹?不,不是啊……她想要搖頭,君笑從門外走進來,見了他的瞬間,嘴角溫和的笑容凝滯,郡主淡笑道:君郎,我幫你把表妹請回來了。
須臾間他神色變幻莫測,玉琳琅沒看到半分欣喜,只見驚恐……
君郎……窗外那柔柔媚媚的聲音伴著風呼嘯的聲音,細細碎碎地傳進來:你生什麼氣呢,我又不是存心要害她。
輕描淡寫地兩句話裡帶著股子旖旎和嬌嗔,便是女人聽了心也軟了三分。
玉琳琅但聽聲音便能想像,那位高高在上的郡主柔若無骨的身子攀附在君笑的身上,鳳眼輕挑,偏生言語裡又帶著幾分不容置喙:君郎,你娶了我,便是斷了與她的聯繫,我思來想去,總覺得對她有幾分虧欠。那忠勇侯府有權有勢,若她能嫁進去,也未必不是一個好去處。
可那忠勇侯他……君笑的聲音低下去:他素來風評不好。
那都是坊間胡傳的,哪裡能信得……那一聲低笑多了幾分不屑:她好歹是你的表妹,我總會替她謀算的。只是,我這般為她著想,她半分不思感激,反倒偷了我的首飾想要逃走……其他我不與她計較,只忠勇侯那廂,我早就答應了她,此刻他的花轎已在偏廳……聲音陡然淩厲:她雖父母雙亡,家中還有長輩,她的大伯業已修書,同意這樁婚事,今天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否則咱們毅勇侯府,顏面何在?安霜,妳只當我求求妳了。她只是我的同鄉,與我非親非故,咱們如何能嫁她……再說那忠勇侯已近六十,素來殘暴,先後虐死過五任妻子……君笑急急說道。
忽而一聲驚雷響起,將他的聲音分成了兩段,轟隆一聲過後,是那女人雲淡風輕地說道:你可別忘了,你的今日是誰給的。
安霜……君笑低低應著,原本的急切忽而止住了,像是被人抽空了底氣。
玉琳琅的心一點點涼下去,掙扎著趴在門邊,用盡全身的力氣踮起腳尖,隔著門上的縫隙,只見那張熟悉的臉上掙扎著,動搖著,那是她最後的一分希望,卻像是燃盡的燭火,剩下那一點點灰燼……
君哥……玉琳琅嗚咽著,破碎的呐喊出口,卻被塞在嘴裡的布條攔住,發出的聲音,像是黯啞的風聲。
君笑,君笑……
玉琳琅頹唐闔上眼,忽而想起他赴京趕考時,他挽著她的手道:嬌嬌,等我金榜題名,我便回來娶妳。
呵呵,騙子。
※※※
姐姐,姐姐……
屋內燭光搖曳,八歲的玉小滿拿著一杯水往玉琳琅的嘴裡送,起初是想灌進去,結果玉琳琅的嘴閉得太過嚴實,眼光緊扣,竟是半分也灌不進去,玉小滿著了急,搖著她的胳膊哭道:姐姐,妳喝點水吧,大夫說妳再不喝藥,妳就要死了……姐姐,妳別丟下小滿。姐姐,嗚嗚嗚……
君笑……床上的人低低唸著,玉小滿只見她嘴唇翕動,卻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湊近了,才隱約聽到她在唸些什麼。一偏頭,只見她眼角落下幾滴淚來。
年幼的玉小滿並不曾多想,只當她是想念君笑,抹了把淚哭道:姐姐,妳是想見君笑哥哥嗎?他遲疑了片刻,柔聲勸道:姐姐,我會把君笑哥哥叫來的……妳放心,只要妳喝下這碗藥,我就去叫君笑哥哥……姐姐,妳別丟下小滿,小滿只剩下妳了,嗚嗚……
床上的玉琳琅掙扎了片刻,忽而半仰著身,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道:君……笑。那滔天的恨意將玉小滿驚了一跳,那一瞬間他幾乎想要奪門而出,卻見玉琳琅在床上打了個哆嗦,而後狠狠地發起寒顫來。
玉小滿哆哆嗦嗦地接近她,這才發現玉琳琅的眼角都是眼淚,上唇咬著下唇,幾乎要咬破出血,方才還面如死灰的臉色,此刻卻是滿目猙獰,渾身都在戰慄。
姐姐……姐姐不好了,大夫,大夫。玉小滿下意識就往外跑。
到門口迎面撞上從外頭剛回來的天香,他抹了把淚攀住天香的胳膊,哭道:天香,姐姐她,姐姐她好像不好了。妳找見大夫了嗎?李嬤嬤呢,她找回君哥哥了嗎?
天香神色一凜,近了玉琳琅床前,只見她臉色慘白,渾身打著擺子,手覆到她的額頭上,濕淋淋的,一片涼意。
她的嘴裡嘀嘀咕咕唸著什麼,湊近了,就聽她咬牙切齒地道:君……笑。
天香心裡一酸,兩行清淚落下來,附在他耳旁呢喃道:小姐,妳堅持住……君少爺就來了,他,他一定會來的。
君笑,你負我……就在天香起身的瞬間,玉琳琅面色越發猙獰,似乎陷在了夢魘裡。夢魘裡,有個柔媚的女聲,輕聲笑道:不過一介村婦,何須掛懷。等過幾日,父親便要向聖上舉薦你做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夫君,我的小日子有些時候沒來了,許是有了……等你到了督察院,咱們就是雙喜臨門,咱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何必為了這麼一個不重要的人置氣……
場景忽換,那女人錦衣華服,聛睨著她,嘴邊掛著一絲嘲諷:妳還在等他?玉琳琅,夫君說了,那忠勇侯,便是妳最好的歸宿。玉琳琅,我搶妳的夫君,又還了妳一個夫君,咱們扯平了。她輕笑道:妳別恨我啊,妳看,不是我哄妳上京師來的,也不是我答應讓妳嫁給忠勇侯的。要恨,要恨那些害妳的人……妳的大伯該謝謝妳,否則,嫁入忠勇侯府的,便該是妳的堂姐了。哦對了,妳大伯還將把妳的弟弟送到我府裡來了,嘖嘖,頂可愛的一個孩子……
小滿……她心一慌,倏然抬頭望向那女人,那女人得意地笑,聲音低下去,涼薄裡帶著惡毒:妳做什麼瞪我呢?妳得感激我,還能照拂他,只要妳願意嫁,他便是我府上的貴賓。妳不嫁也無妨,反正……她頓了頓,輕笑道:唔,妳曉不知道,人的眼睛就跟水球一般,挖出來,踩下去,也不過啪嗒一聲響,便炸裂開來……玉琳琅,別看我,否則,我會要了妳這雙眼睛……
纖纖素手輕抬,她忽而聞到一陣奇香,迷迷糊糊間,那張熟悉的臉出現在她的跟前,眼裡滿是歉意,祈求道:嬌嬌,別怨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忠勇侯……只要妳順著他一些,他會疼妳的……
忽而一陣鑼鼓喧天,過往場景如走馬燈一般飛速而過,也不知是誰在唱著吳儂小曲,咿咿呀呀唱著:……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屋外小曲慢彈,房裡點著奇異的香味,屋內並排著三張拔步床上不時傳來孟浪的嗯啊的聲音。每張床上,或是兩男一女,或是兩女一男,或是女女,身姿纏繞在一塊,臉上是詭異的神色,似乎都陷入了忘我的狀態,一心吟哦嬌喘,各自沉浸在慾望之中。
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堵牆上開了一小扇窗戶,窗戶旁放著一張貴妃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