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乖巧
“孩子爹,你看清兒這小臉兒都憋紅了,身上燙得很。”一個包著粗藍布頭巾,穿著洗得快要看不出原來顏色衣衫的婦人半坐在炕上,焦急的搖著懷中小娃娃。
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簾掀起,走進個同樣穿著漿洗得不知原色的破舊衣服的男人。
他上前查看了一下婦人懷中的小娃娃,聲音同樣焦急的道:“真是再拖不得了。”
說著,他回身趴著窗子往外望瞭望,露出背後的兩塊青藍布的補丁,綴在漿洗得發白的衣衫上,顯得格外引眼。
“怎麼樣了?”婦人小心的問道。
男人咬了咬牙,轉身抱過孩子道:“院裡正沒人呢。妳趕緊收拾收拾,找東西把清兒包起來,外面冷成這樣,包得厚些。再不去找大夫瞧瞧,這小娃兒怕是要頂不住了。”“哎。”婦人得了男人的話兒,立即手腳麻俐的收拾起東西來。
家裡能用得上的保暖東西,她與男人的兩件破薄襖,一床舊得露出幾處棉花來的小被,全部都裹在了那發燙的小娃娃身上。
末了,她又小心的從掉著渣的土胚牆與土炕中間的裂縫中摳出個小手絹包著的什麼東西,揣進懷中,跳下炕來。
男人又趴在窗上瞧了一眼,才轉身出去,對正坐在外面小木凳上撥弄著火爐的小女娃小聲道:“樂雲,妳一會兒在家幫奶奶和大娘做活兒,我跟妳娘去鎮上給妳妹妹看病。”
小女娃才五六歲的模樣,聽見男人說話,抬臉木然的瞧了他一眼,又低頭繼續撥弄起火爐來,也不知是應還是不應。
“快走吧。別再叫她奶奶瞧見了,咱們就走不了了。”
小樂雲一直都是這樣的性子,婦人在身後催了一聲,兩人便輕手輕腳的開了西廂門。婦人抱著孩子頂著冷風快步走了出去,男人在後面輕輕將門關上。
雞才叫了三遍,天剛濛濛亮,院中靜悄悄的,正屋和東廂的門兒都緊緊閉著,冷風在院子裡一圈一圈的打著轉兒,連雞舍跟豬圈在這冷風中都安安靜靜的。
小院兒是中規中距的古代農家院構造,主屋,東廂,西廂,東廂邊上蓋了茅廁,西廂邊上是雞舍和小得都轉不過身兒來的豬圈。
整個小院兒都是土屋土牆,屋子已破敗得到處掉土渣兒,屋頂頂著一層枯草隨著冷風搖曳。
院牆的年歲太長,已被雨水沖刷得只剩下半截,堪堪能攔到人的腰際,抬眼就能毫無遮礙的看見院子對面兒張作富家屋後的院牆。
兩人悄悄出了門兒,低頭往院門處走去,粗布鞋落在地上發出輕輕的“沙沙”聲。
才剛走出去兩步,主屋那邊兒便響起開門聲來,吳氏扯著尖嗓子大聲的喊道:“樂雲爹,大清早的,這是要上哪兒呢?”
“大嫂!”樂雲爹身形一頓,心中略有不悅道:“清兒燒得厲害,得瞧瞧去。”
“哦。”孩子的大伯娘吳氏抄手靠在主屋門框上,回身往屋裡瞥了一旁一臉不悅的張趙氏一眼,故意拉長了音兒道:“那不吃早飯啦?我這兒可剛做好呢。這若是不吃早飯,一會兒去上工身上可沒勁兒啊。”
今天輪到吳氏做飯,平常樂雲娘藍氏都是早早起來幫她的,可今兒早上這老二媳婦兒耍了懶,竟真真的靠到飯都熟了都未來幫手,這叫她心中甚是不滿,故意喊了這一聲兒,好叫婆婆張趙氏攪了他們兩口子的事情。
藍氏知道吳氏是什麼意思,氣得暗暗咬牙。
她與吳氏每人一日輪著做飯,輪到吳氏時,她都要早起幫一把的,可輪到她時,吳氏從來都是懶到飯熟了才起。今兒樂清燒成這樣兒,她起得晚了些,這大嫂就……吳氏拉得長長的話音剛落,臉色鐵青的張趙氏已呼的站了起來,走到門邊道:“小娃娃家的,哪有不生病的?又不是什麼千金小姐,莊戶人家的丫頭片子,沒這麼嬌貴,三天兩頭的,哪有那麼多錢兒往醫坊裡跑?再說,家裡那麼多活兒還沒忙完呢。樂雲爹,趕緊先去打一抱柴回來,我這正沒柴用了。”
藍氏懷中的小娃娃,張趙氏嘴中的丫頭片子,張樂清,此時艱難的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瞧了正怒氣衝衝站在堂屋中央的張趙氏和興災樂禍靠在門邊的吳氏一眼。
三天了,她穿來這個世界已經三天了,也已是渾身滾燙的燒了三天,不管娘親和爹爹說什麼,奶奶就是不叫他們抱自己去醫坊。
這趟若是再去不成,怕是自己憑空撿來的這條第二生命,就要生生的折掉了。
張樂清的爹張安平雖心疼孩子,可也是個孝順的,若是張趙氏沒看見還好說,此時她瞧見了,又發了話兒,那他是絕走不了了。
他立在原地尋思了半天,回身輕輕的推了藍氏一把,小聲道:“我是去不成了,妳抱著孩子趕緊去吧,家裡有我跟娘說呢,沒事兒。”
“孩子爹。”藍氏跺了跺腳,狠狠的咬著牙,瞪了一眼張安平,抱著孩子轉身向院門走去。
她一動,身後立即傳來了張趙氏嘲爹罵娘的叫駡聲,藍氏充耳不聞,臉頰上帶著兩行清淚,緊緊抱著懷中的小小身軀,快步出了院子。
“哼,不識抬舉的東西。”吳氏小聲嘟噥著轉身,趁著張趙氏在那兒罵爹罵娘的工夫,手腳麻俐的將粥飯都盛好,又在鍋底舀了一碗最稠最厚的粥放在一會兒孩子爹將會坐的地方。
一家子人混在一個鍋裡吃飯,家裡的吃食就這麼些,她自然得多為自家的想一想。老二家的……哼哼,她家越不受待見,自家的越能撈得好處。
就算是沒有好處可撈,也當是免費看戲了,白得的樂子,不得白不得。
看個病而已,奶奶為什麼要這般百般刁難?
奶奶對自己仿佛特別的不待見,若說她是重男輕女而自己是個丫頭片子,可她對大娘家的樂榮和自己的姐姐樂雲也沒這般。
若說是因為自己瞧病要花錢,可這錢也不是從家裡出的,是娘從娘家借來的。
張樂清往藍氏懷中縮了縮,祈禱著這次看了醫生,小身子可快快的好起來吧!
她還未來得及看清這個世界,總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去。
此時冬至已過了五六日,即將進入臘月,天已開始叫九,屋後的小水河結了厚厚的一層冰。
正是最冷的時候,寒風毫不留情的刮過藍氏的臉頰,淚水結了冰。她只著一身舊薄襖,此時凍得瑟瑟發抖。
她伸掌抹了抹臉,吸了吸鼻子,又緊了緊懷中的小娃娃,帶著些許委屈,繼續快步往西面的小石橋方向而去。
路上靜悄悄的無人,大清早的,大多數村民都在家中吃著熱乎乎的早飯,或是忙著備年,有的家中富足冬日不用外出做工的甚至還沒起床。
藍氏低頭過了小石橋,往北走了一段,便拐了彎兒,直往東面鎮子的方向而去。
剛走至村頭,遇上了出門倒水的張劉氏。
張趙氏大伯家二郎的三女兒嫁在本村,張劉氏便是她婆婆,見著藍氏行色匆匆,臉上似是掛著淚痕,上前拉住她道:“閨女,這是怎麼了?”
“嬸子……”無人還好,叫張劉氏這麼一問,藍氏臉上的淚又下來了。
見這形勢,張劉氏心中已明瞭大半,拍拍藍氏的肩,安慰道:“閨女,妳剛嫁過來沒幾年,再苦再難也暫且熬著吧,等有了兒子或許能硬氣些,終有將來媳婦熬成婆的那日。”
“嗯。”藍氏吸了吸鼻子,抹了抹臉兒,笑道:“瞧我,盡在這兒丟臉兒。嬸子,我得走了,我家清兒燒得厲害,我得趕緊進鎮子去給她瞧瞧去。”
“喲,這麼燙喲。”張劉氏聽藍氏這麼說,順手進小被中探了探,觸手一片滾燙駭了她一跳,聲音裡立時帶上了怒意,聲調兒也高了起來道:“孩子爹呢?娃兒燒成這樣,他怎麼不跟妳一塊兒去?”
藍氏抬頭瞥了她一眼沒出聲,張劉氏心中頓時明白了事情緣由,跺了跺腳道:“造孽。”又道:“即是這般,怕是妳身上也沒有幾個錢兒吧?我家大朋在鎮上做短工,剛托人捎了幾個過年錢兒回來,妳等著,我去給妳取去。”
說著,她轉身兒進了院子,不一會兒手中拿著個小手絹兒出來,一層層剝開,從裡面數出四十個大錢兒遞給藍氏道:“閨女,馬上要過年關了,我老婆子也就能拿出這麼多,妳趕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