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巧化危機
齊家鎮,二月天。
春寒料峭,風從地上卷起幹土,打得人臉生疼,正是青黃不接時,莊上人嘴裡沒吃食,走路都挺不起腰杆。
這莊上齊家是大姓,雖住著近三十來戶人家,除一二家外來的,餘者都是沾親帶故的。
村東頭有個齊家祠堂,是多少年供奉老祖宗的地方,宗族中有了大事,也都是到那裡評斷。
“二嬸,這是去哪兒?”路邊蹲地扒拉草根的一個小丫頭,聽見有人從身邊過,灰頭土臉地抬眼向上看了看。
一個身子胖團團的大嬸,急匆匆地向前趕路,眼皮也不撩一下:“去祠堂!”
小丫頭手裡有活計要忙,卻還擋不住好奇心:“這大清早的,嬸子妳去祠堂做什麼?這時節也沒到上供的時候咧!”
胖大嬸頭也不回,嘴裡遠遠飄過來一句:“妞子妳撿妳的柴火,大人的事妳少摻和!一會兒回去沒得燒灶,看妳大杵不杵妳!”
妞子悻悻地低了頭,未幾,卻又被一陣腳步聲驚得再度抬起頭來。
“喲,四嬤嬤,妳這又是去哪兒?”
“去祠堂!”
“七舅公,你也去祠堂?”
“妞子別撿了快回去叫妳大,這麼大事他倒輕閒著!快去快去!遲了沒撈著好處別怪人沒提點他!”
小丫頭手裡撾著一把草根,爬起來就跑,頭重腳輕地差點一頭栽了地,若不是身邊有個人拉了一把,那就直接摔個嘴啃泥了。
“謝謝姐姐!”小丫頭起得猛了,眼前直冒金星,一時沒看清拉自己的人,快嘴先道了聲謝,待眼睛定住後,看清面前一條清麗纖細的身影,卻反慌得向後連退幾步,讓開那人。
“還昏不?”反是那人不放心妞子,多問了一句。
“別,姐姐妳別過來!”妞子看清來人,正是莊上有名的掃把星齊珍娘,病了三年才從床上下地,旁人看著,卻還是沒好周全似的,總有些地方不太對勁。
妞子曾聽爹娘說過,凡沾上她絕沒好事,連她親爹娘都被她克死了,村裡人更忌諱她忌諱得厲害。
也正因了這個,珍娘長到十八,還不曾落紅定,村裡人不敢要,外面人進村一打聽,也不肯要了。
珍娘疑惑地停住腳,看看妞子,欲語又止。
妞子卻早趁機一溜煙下了田埂,從田間小道頭也不回地奔遠了。
“姐姐別理他們!”一個半大小子從珍娘身後竄出來:“都是狼心狗肺的東西!爹娘在世時沒少受咱家好處,現在一個個都當咱們過街老鼠,什麼玩意兒!”邊說,邊沖妞子的背影,高高地揚了揚拳頭。
珍娘苦笑著沖他擺了擺手:“鈞哥,算了,咱們加緊走吧,一會兒去遲了族長又有話說!”
鈞哥煩躁地踢著地上石頭道:“去不去一定都沒好事!這起賊打咱家算盤不是一天兩天了,上個月就說要拉大隊去祠堂裡議咱家的事,如今不是來了?依我說,姐咱何必去當著大家面自取其辱?反正不理他們,事到臨頭也裝不知道就完了!”
珍娘眼裡閃過一絲精光:“不是好事更要去,咱們不在,他們豈不說什麼就是什麼,白撿便宜!裝不知道哪裡混得過去?”
鈞哥朝天翻個大白眼,道:“姐!妳就去了,這便宜他該撿還是撿!”
珍娘拉他,反問道:“誰說的?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鈞哥連連歎氣,心想自己這個姐姐真是一病三年,傻了!
本來父母在世時,他們一家四口可算這莊子上的富戶,田是上好的良田,又近水渠,爹娘又是人中龍鳳,肯出力有心計,家裡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
可這一切,自打珍娘十五歲生下那一場病後,都變了。
她這病來得奇怪,下午還好好的,晚上就發起燒來,一燒就整三天沒退下熱度,到了第四天,人便昏迷不醒,且這一昏,就是三年。
三年後醒轉來,一切都不一樣了。
終於趕到莊東頭,珍娘遠遠就看見一大群人聚攏著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看見她姐弟倆來,蒼蠅似的又一轟而散。
“這就是祠堂?”珍娘抬手擋住刺目的日光,微微喘息著問道。
人群之後,有粉白照牆一座。大門左右,青磚灰瓦牆,兩扇黑漆大門,銅環擦得雪亮,上面懸著一塊紅底子金字的匾,斑駁老舊,獨書一個齊字。
鈞哥沒好氣地道:“就是這地方,姐。”他還不死心:“咱們現在回家還來得及,妳就聽我一句,別去自取其辱得了!”
珍娘瞪他:“你怕了?”
鈞哥跳起腳來:“我怕過誰?姐妳四方八道地問問去,我怕過誰?”
珍娘點了點頭道:“那還不走?”
進門後才覺得陣仗不小。
對面兩把太師椅上,洋洋得意地被人佔據著。
右手一個寬額凹鼻,卷鬚大口,腹如垂瓠,面如黑棗;左邊一個則黃瘦面皮,花白鬍子,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兩邊底下則各擁著幾十號人,個個面色不善地瞪著新進來的珍娘和鈞哥。
“喲,你姐弟倆走得倒快,什麼人給你們傳的消息?”左邊那個手裡捏著水煙袋,抽了一口,吐出濃濃的煙氣。
鈞哥搶在珍娘前面道:“你們一個個跑馬燈似的從我家門前過,當我是瞎子?”
珍娘悄悄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這沒教養的小鬼娃子,看見族長不說先行個禮,倒赤眉白眼地喊上了!這裡是什麼地方?有你說話的份兒?”剛才妞子看見的胖大嬸從人群中擠出頭來,惡狠狠地罵道:“要不是看你爹娘死得早,依我說先就得家法伺候個幾十下!”
所謂家法,就是靠在太師椅後面牆角處的兩根棍子,各有珍娘胳膊粗,跟鈞哥差不多身量高。
鈞哥又要跳腳,被珍娘生生塞到身後去了。
“族長,看看人也差不多到了,您有話,只管吩咐吧。”
珍娘早看出來,這場大戲就等自己和鈞哥來開場呢!
右手邊那個黑臉胖子發話了:“你八叔公我,今兒當了大家的面,你二人也在,就開了天窗說亮話了!你家欠我的田地帳,是不是現在該清一清了?”
鈞哥立刻跳起來罵:“放你娘的辣燥屁!我家什麼時候欠你三混子田地帳了?你不如明搶算了!”
三混子冷笑道:“你一個不成人的東西我犯不上跟你說!你邊上站著去,這裡都是大人,小孩子沒有說話的份兒!”
族長吹起鬍子瞪起眼來,叫著左右族人道:“你們都聽見了,將這撒潑耍賴的小子給我拉出門外跪著去!祖宗在這裡呢。”伸手指了指身後供著的牌位,又道:“有他無法無天的?”
立刻人群裡閃出幾條大漢來,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拉上鈞哥就向外拖去。
拖了幾下,卻沒拖動,疑惑間回頭看,一個個都傻了眼。
本來筆直站在祠堂間的珍娘,忽然倒地拉住了鈞哥的腿。
看她瘦弱得很,身子倒挺沉,漢子們幾日沒吃過飽飯了,發不出什麼力氣,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挨個就鬆了手。
族長大怒。
本以為很容易的事怎麼這麼麻煩?
一群大人算計兩個小孩子也算計不過?
成何體統?
簡直笑話!
胖二嬸一看族長臉色大變,立刻自告奮勇竄了出來:“這死小子一點兒規矩沒有,看你二嬸我今兒不教訓了你!”
她倒還真挺有力氣,上來就扯住鈞哥一條腿,猛地向前一拉,別說,還真動了!
“哎呀!”
胖二嬸聽聲不對,忙回頭一看:不好,族長從太師椅上跌下來了!
怎麼回事?
原來珍娘一手拉住鈞哥,另一邊,則用自己的雙腳,勾住了族長的太師椅。
二嬸這一拉不要緊,椅動人搖,族長魚幹似的一個人,沒斤沒兩的,少不得地上滾去了。
“哎呀造反了啊!”
別人還沒發話呢,鈞哥先在地上嚎啕起來了!
“二嬸要害族長了啊!這可怎麼了得啊!你們大家都在的啊!看得清清楚楚的呀!二嬸仗著家裡還有幾袋幹麵,這就要硬上欺負族長了呀!”
珍娘伏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暗處臉上肌肉卻直抖動,明顯是忍著笑的。
愣小子聲音還真大,沒白瞎早上自己給煮的那鍋紅薯乾稀飯!
胖二嬸上去要扇鈞哥,怒道:“你少往我頭上扣帽子!族長是我拉的?椅子下勾的那腿是我的?”
鈞哥偏頭讓開二嬸的手,嘴裡不停嚎著,手則從下麵捅了捅珍娘。
珍娘瞬間從地上直起身來,轉手就將魚幹族長從地上扶了起來。
還順手拍了拍對方身上的浮灰。
“族長還好吧?沒事吧?”珍娘一臉關切地道:“剛才怎麼回事?我的腿就那麼順勢……哎喲怎麼了這是?”
一副無辜的樣子,滿臉純真。
鈞哥半是滿意半是疑惑。
姐姐病好了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一直是爹娘口中的悶頭老實人,怎麼現在滑得土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