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性改變
紅纏枝蓮花卉紋的小碗裡,雪白瑩潤的清粥嫋起騰騰的熱氣,米粒軟軟的依偎在一起,似是你儂我儂,迎著日光碗面泛起一層珍珠般的光澤。
“小姐,老夫人那兒的廚子給您單獨做的珍珠銀耳粥,趁熱起來吃點吧!”大丫鬟雪雁立在梨木雕花的床榻旁,穿著一身半新的緋色絲緞坎肩,下著月白襦裙,恭敬的勸說著。
二等丫鬟寶蟬著了同樣的衣料,坎肩依著府裡丫鬟身份換的是藕色的,她站在雪雁身邊,手裡端著託盤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床榻。
黛青色的輕紗帷幔遮擋了裡面人的動靜,許久,不見姑娘吭聲,寶蟬不由心裡一抖,臉上閃過一絲膽顫之色。
定國公府,誰不知道湘竹苑的大姑娘趙文宛最難伺候,專橫跋扈,目中無人,一不如意靜則罰上下人幾日月祿,動則揮起手來打罵。
前些日子,長小姐在大太太屋裡喝茶燙了舌頭,寶蟬因為在旁伺候遞的茶水,被罰了五日不許吃朝飯,今兒是最後一日,這會兒的還有點頭暈,手腳無力呢。
幸而被雪雁手疾眼快的扶了一把,才不至於連著手抖撒了一地米粥。
寶蟬唏噓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道:“謝謝雪雁姐姐。”
她聲音壓得極低,可不敢擾了床榻上的主子,心中堪堪佩服起身邊的雪雁,換了這麼一個刻薄的主子伺候,還能這樣盡心沉穩,她剛才嚇得鬢角汗水都快出來了。
雪雁的確是個穩重的,原本是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丫鬟,比上府裡其他自然周到許多,兩日前按著老夫人的吩咐調撥到湘竹苑裡頂了原先的大丫鬟金蝶。
而金蝶因為五日前大小姐和周府二小姐在畫舫扭打落水一事降為三等丫鬟,正巧被一起拉下河水,又染上風寒,纏綿病榻,該罰的自然也是躲不過。
大小姐落水高燒了幾日,老夫人氣歸氣,可嫡孫女怎麼會不疼愛,這才把身邊最穩重的雪雁送了過去照顧。
這廂,許久未有動靜的床榻,忽然從帷幔裡伸出一隻優美纖細的白手,骨肉均勻,十指青蔥,指尖微動輕輕向內勾了勾手,手腕處帶著的瑪瑙銀元鐲與紗幔上點綴的銀花鉤子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寶蟬被這響動驚得略微一怔,肩膀都顯得僵硬起來。
雪雁抿唇眼珠微動,沉聲問道:“小姐可有什麼吩咐?”
“我睡好了,想起來走走,先洗漱吧。”那聲音清麗明亮,卻透著一絲慣有的清冷。
寶蟬蹙了蹙眉頭,覺得這絲清冷有些許不同,但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顧不上多想,她掀開簾子喊了側室在外面候著丫鬟。
幾個小丫鬟魚貫而入,端著洗漱用具並排在雪雁身後,老老實實的垂下頭。
雪雁將輕紗帳子用銀鉤子掛住,趙文宛已經坐了起來,側臉隱匿在一頭烏黑的墨發下,只能看到羽翼般的長睫毛微微垂著,打出了一道柔婉的弧度,她帶著一絲睡醒後的慵懶,背靠在床上繡了牡丹的引枕上,身下鋪的是金絲繡花的紅綢段子。
雪雁親自伺候,遞了漱口的清茶水,難得她起床後沒發什麼脾氣,漱口完安靜的吐到已經遞到跟前的漱口盆裡。
雪雁分別又遞了銀制的刮舌子、牙刷和青鹽。
寶蟬早絞好了帕子,替趙文宛擦拭臉和手,也沒敢看她的眼睛,迅速做完趕緊摒退到一側。
洗漱完,吃過清粥,趙文宛坐在梳妝鏡前,面前擺了琳琅滿目的瓷制盒子,都是巴掌般大小,圓的,方的,長的,扁的,蓋上描著花鳥彩繪,有的還是鏤空雕花。
雪雁和寶蟬跪坐在一旁瞧著趙文宛拿起其中一個胭脂盒,聞了聞又放下,似蹙了下眉梢,面上表情依舊是冷的。
寶蟬瞥了一眼鏡中因為高燒消瘦了一圈的人,原本就尖細的下巴更是輪廓鮮明了,她們大小姐被贊為京都第一美人,倒是不假,平日精神時,一顰一笑,天姿國色,不知道勾了多少貴胄家的公子前來求婚,都讓老夫人以年紀尚小擋了回去。
再說定國公府豈是一般人家,怎可隨隨便便的配人,趙文宛又是定國公府的嫡孫女,老夫人打心眼疼著呢,定會配個身份高貴的皇家子弟,這點沒有人會懷疑。
寶蟬執起桃木篦子給趙文宛梳發,輕聲的說道:“小姐病了幾日,三小姐可擔心呢,親自來送了不少好東西,這幾日焚的百合香便是三小姐親自調的,說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我看今日小姐氣色果然好多了呢。”
屋子裡確實彌漫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說是配了什麼料嗎?”
寶蟬沒成想小姐會問這個問題,愣住了。
雪雁較為見識,趕忙接了話:“奴婢回來去向三小姐討要下方子。”
“嗯。”
趙文宛瞥了一眼不遠處金琺瑯九桃小香爐,青煙嫋嫋而上,將一旁放置的銀白點珠流霞花盞都熏得煙霧繚繞。
趙文宛瞧得有些出神,不知再想什麼,寶蟬以為自己說錯話了,閉上嘴不敢再吭聲了。
雪雁正調粉,拿起粉撲剛挨著趙文宛的臉龐,她轉過來,忽然怔了一怔,抬手便將粉撲打在地上,繞是雪雁這樣穩重的都被弄得好生詫異。
正巧看著這一幕的寶蟬分了神,桃篦子使的沒個力道,扯下幾絲青發。
趙文宛隨即疼得“嘶”了一聲。
空氣彷彿瞬間凝結,雪雁和寶蟬連忙匍匐跪在地上,屏著呼吸忐忑等待趙文宛發話。寶蟬太瞭解他們大小姐的脾性了,雪雁也是多有耳聞,這位趙府嫡長女最為注重自己的相貌,剛才那般多半得怒了吧。
兩人低著頭,六月正是暑氣,汗珠子順著脖子流入衣領。
“妳們兩個出去吧,不用伺候了。”
“是,大小姐。”雪雁和寶蟬如臨大赦,行至門口的時候,趙文宛忽然叫住寶蟬。
寶蟬嚇得一個激靈,腿都軟了:“小……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將那個熏爐抱出去。”
“寶蟬這就拿出去。”她快速折轉回去提著爐子和雪雁一起出了房間。
趙文宛抬手扇了扇周圍的香味,側著腦袋,拿起篦子梳起頭髮來,瀑布般的烏髮一直垂到軟墊上,她動作陡然頓了頓,看著鏡中精緻的臉龐一點點模糊起來,烏黑的珠子裡瞬間閃過一幕幕的畫面。
裡紅妝,女子穿戴鳳冠霞帔,坐在銅鏡前描眉畫唇,原本就美豔不可方物的臉容更是美得驚心動魄,媚眼如絲,紅唇如血,纖細的五指將一旁大紅的繡珠蓋頭蒙在臉上,端坐在軟墊上,挺直了身段,身姿更顯婀娜有致。
“二小姐,六王爺迎親的儀仗隊已經到了,可別耽誤了時辰。”一個面容清秀的丫鬟跑了進來。
紅蓋頭下女子嫣紅的嘴角勾起一抹抹淺淺的詭異笑來,伸出一截白皙手臂,示意她攙扶起來。
喜娘已經在門外候著,歡歡喜喜的背上新娘子向府外搖晃著行去。
定國公府外,熱鬧非常,六王爺高坐馬上,貴氣逼人,後面是接親的儀仗隊,禮樂悠鳴,紅綢裝飾的馬車由八匹駿馬拉著,威儀而莊重。
禁衛軍隨在馬車後面排了一條長長的隊伍,將趙國公府門前的道路堵了個水泄不通,百姓夾雜在開路侍衛的兩旁不斷歡呼。
喜娘背著新娘子出來,放在鋪了紅綢的門口。
老夫人紅著眼眶欣慰的笑著,趙府一眾人瞧著新娘子跨過火盆,六王爺早從馬上跳下來,迫不及待伸出長臂牽住新娘子的手。
然而男子卻是一頓,俊美的面容浮現出稍縱即逝的驚詫,隨即黑眸一沉,厲聲道:“大膽女子,竟敢假冒王妃?”
紅蓋頭被身邊男子猛的揭開,赫然露出的卻是趙府的大小姐——趙文宛。
眾人皆是一驚。
女子撫了撫鬢角的發,毫無羞愧慌亂之意,反而有些瘋癲的笑起來道:“我才是趙氏貴女,今日你該迎娶之人。王爺您可知我盼今日盼了多少年?”
“她在哪裡?”男子拽住趙文宛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將腕處的骨頭捏碎。
“來不及了。”女子忍著痛仰天嗤嗤笑著。
伴著那痛快詭異的笑聲,很快有婆子從府裡跑出來,慌慌張張的說,大小姐的湘竹苑走水了,小姐不知被何歹人鎖在閨房裡,出不來。
眾人看著新娘子裝扮的趙文宛一下子就明白了,好歹毒的心腸,竟然是要燒死妹妹替嫁。
六王爺一聽,霎時甩開了人,連忙向府內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