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攜怨重生
絮兒,娘就要走了,妳可怎麼辦?窄小的單人床上,映出婦人蠟黃枯瘦的臉,伸出一隻乾巴巴的手,死死抓著坐在床沿的女兒,幹得起皮的嘴唇顫抖翕動著:妳從小在青樓長大,哪怕冰清玉潔,又哪裡有好人家的男子肯娶妳?
去找妳爹!我就不信,他能對親生骨肉狠絕至此!婦人的眼中突然迸出一股極亮的光彩:我們什麼也不要,只要他給妳安排一樁穩妥的親事,讓妳給好人家的男子做正妻,哪怕是平民百姓呢,我們也知足了!
答應我,絮兒!婦人死死抓著女兒的手,雙眼亮得駭人:等娘一死,妳就去找妳爹!不要說妳是在青樓長大,那個賤人不敢揭穿妳!
答應我!答應我!答應我!一聲聲懇切與祈求,逐漸化為淒厲的尖銳,仿佛地獄深處的厲鬼,掙動著鎖鏈,仰頭淒嚎。
胸口傳來的劇痛,讓江絮就連苦笑都沒有力氣。
對不起,娘親,女兒沒用。她低下頭,看著鑽出胸前的劍鋒。精鋼打造的劍身,閃著冰冷而銳利的光芒,上面掛著幾絲碎布料,殷紅的血順著劍身,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一劍穿胸的疼痛,讓她不禁頭暈眼花,過往的一幕幕在腦中閃過。
※※※
不要墮了江家的名聲。一身官服的中年男子高坐堂上,清雋的面上滿是威嚴與冷漠。
絮兒最是能幹的,寧肯自己有個什麼,也不會叫江家丟了名聲的。面容嬌美的中年婦人,噙著一抹貌似溫慈的笑意,眼中卻滿是陰冷。
表哥,妳去戲耍戲耍那個賤丫頭,叫她知道,她不過就是爹娘為我養的一條狗,癩蛤蟆是沒資格吃天鵝肉的。少女銀鈴般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惡毒。
她輸了,輸的一敗塗地。原來,她真的就只是庶妹的一條狗。利用完了,就可以卸磨殺驢。借的還是她心愛之人的手。
賤人,妳果然背叛了本王!背後傳來一個沉怒的聲音,緊接著一股大力襲來,透出胸口的劍尖猛然變長,向前刺去,將她和身前的男人串成一串。
這還不算完,背後的大力一直傳來,將她和身前的男人釘在牆上,方才甘休。
咯……被釘在牆上的男人瞪大眼睛,滿眼都是不可置信,口裡汩汩冒著血,一句話都沒說出口,倒頭便死了。
江絮忍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握住劍身,一點一點往外拔。
冷冰冰的劍鋒,在胸腔內劃動,痛得她眼前發黑。手掌被鋒利的劍身割破,鮮紅的血成股往下流淌,很快染紅了地面。
終於,劍尖從身前的男人胸膛裡拔了出來。失去劍身的支撐,男人立時軟倒在地上。江絮看也不看他一眼,踉蹌著轉過身。
我沒有……江絮張口想要解釋。
血液的流失,帶走了身體裡的熱量,江絮只覺得身子一陣陣發冷,眼前也一陣陣發黑,甚至看不清燕王的臉。
我沒有背叛妳。她嘗試解釋。然而拔出劍身,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最後三個字含在舌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意識突然陷入黑暗。
※※※
京城東側,縱橫交錯的花街柳巷裡,充斥著男歡女笑,脂粉香氣直飄三裡。
花月樓,便是其中一座花樓。門前站著容貌鮮妍的姑娘們,姿容妖嬈嫵媚。樓裡面,無數穿著美豔的女子,偎在男人懷中歡笑。
就在花月樓的後院,雜役居住的一排低矮簡陋的小屋子裡,一名少女猛地坐起身,雙眼圓睜,大口大口喘著氣。
四周一片黑暗,僅從窄小的窗戶裡透進一層微弱的月光。
心臟在胸腔裡激烈地跳著,咚咚,咚咚,震得耳膜發疼。臉上傳來一抹涼意,江絮抹了把臉,冷冰冰的,都是夢中流下的淚水。
胸口隱隱發痛,江絮捂著胸口,垂下眼睛。
那真是可悲的一世。
母親病故後,她從青樓逃出去,尋找從未謀面的,高居戶部左侍郎之位的父親。她找了三日,如喪家之犬般東躲西藏,忍饑挨餓。終於找到江府,卻不是戶部左侍郎的府邸,而且戶部尚書的府邸。
她從小長在青樓,母親又是那樣的身份,她從沒想過會得到江子興的寵愛,她也不在乎。只要能夠讓母親的屍骨埋在江家祖墳,叫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口幹得厲害,江絮掀開被子,摸黑下了床。
屋裡沒有點燈,黑漆漆的,江絮摸索著走到桌邊,摸到冰冷的壺柄,手指猛地收緊!江子興,馮氏!這時候,他們正枕著高床軟枕,擁著僕婢成群,過著逍遙奢靡的富貴生活吧?
她曾經親眼見過,那府邸中是什麼樣的情形。更是拼命鑽營,往那榮華富貴中增添過錦繡榮耀。
她忍著恐懼,嫁給了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煞星燕王,讓江家從寒門士族,搖身一變,成為皇親國戚。
他們倒好!卸磨殺驢,還借了燕王的手,推脫得一乾二淨!
一杯涼茶灌進口中,冰冷的水順著喉嚨往下,卻澆不滅熊熊的怒火。
漸漸的,一抹苦笑溢在唇邊。
燕王不信她。她中了馮氏的圈套,被迫與馮安宜共處一室,根本什麼都沒有發生。燕王卻不信她,一句話都不問,便一劍刺死了她。
也將她初萌不久的愛意,一劍斬滅。
罷了,情愛本是鏡花水月,她不該動心,更不該對燕王那樣的人動心。
只可恨,江子興和馮氏枕著她帶給他們的權勢,一世榮華!
絮兒?這時,床上傳來陶氏的聲音。窸窸窣窣的聲響後,一道昏黃的燈光漸漸亮起。娘,我口渴,下來喝杯水。按下滿腔怒意,江絮仰頭將半杯冷水飲盡。
怎麼連衣裳也沒有披?看清桌邊情形,陶氏微嗔道。
只見桌邊站著一道纖細的身影,只著了薄薄的中衣,隨意趿著鞋子,短小的褻褲掩不及,露出一截圓潤白皙的腳後跟。烏黑長髮如瀑,直垂腰下。肥大的褻衣掩不住玲瓏有致的身姿,在燈光下我見猶憐。
並不冷,已是夏季了呢。江絮沖陶氏一笑。
昏黃的燈光下,陶氏的左臉上印著幾道深深的疤痕,從眼角下一直劃到嘴角,十分醜陋。
江絮的目光微微一緊,她記得那是她三歲的時候,花月樓的後院闖進了醉酒的客人,看到陶氏便拉拉扯扯起來。後來陶氏雖然脫了身,卻引起了許多風言風語。
陶氏生得美麗,哪怕被繁重的活計纏身,也比樓裡的花魁漂亮數倍。嫉妒陶氏美貌的姑娘們,各種難聽的話都傳了出來。
陶氏有口難辯,不得不拿了剪刀,劃了臉,才止住了風言風語。
後來那些說風涼話的姑娘,不小心用了沒淘弄乾淨的香粉,全都毀了容貌,被易嬤嬤攆了出去。可是,陶氏的臉也回不來了。
哪裡就不冷了?快快喝完,上床來。陶氏微嗔,沖女兒招手。燈光下,陶氏的眼神充滿慈愛,襯得那些可怖的疤痕,也不那麼嚇人了。
這就來。江絮轉過身,將茶壺擺回原位。
茶壺並不是什麼好質地,是粗瓷燒成,壺嘴已經缺了口。茶杯亦不是什麼好貨色,杯沿上甚至遍佈豁口,一不留神就要劃破嘴。
整間屋子窄小又簡陋,僅有一張低矮木床,一隻漆皮掉盡的衣櫃,一張缺了一條腿,被江絮尋了幾根樹枝纏起來充作桌腿的小圓桌。
這樣簡陋的居處,卻是陶氏和江絮能爭取到的最好的處境了。
前些年,她們連屋子都沒有,每天晚上睡在石頭邊上。每逢颳風下雨,母女倆便不得不抱緊對方,苦苦捱著。
快上床來,娘給妳捂一捂。床邊傳來陶氏催促的聲音。
江絮咯咯一笑,趿著鞋子,飛奔過去,兩步上了床,將手往陶氏的咯吱窩裡一塞:女兒多謝母親大人。
瞧妳樂的,喝個冷水也樂成這樣。陶氏好氣又好笑地道。
江絮眼兒彎彎,甜甜地說道:我有天底下最疼女兒的娘親,當然快樂呀!
上天垂憐,讓她重生回到母親還在的時候。
妳就貧嘴吧!陶氏嗔道,爬起來吹熄了小油燈,沙啞的聲音說道:快睡吧,明天還要調香,又要忙一整天。
昏黃的燈光淡去,屋裡恢復了漆黑寂靜。
江絮的眼眸,再次變得幽深。
借刀殺人,可不是只有他們才會。
身邊傳來陶氏悠長的呼吸聲,江絮心中微暖。
前世,就是這個時候,陶氏忽染重病,不出三日便不治而亡,想到這裡,又皺起眉頭。
再睜開眼,窗外已經泛起朦朧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