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今個兒下了半日的雪,雖然已經入夜,京城上下卻因為銀裝素裹而亮亮堂堂。
安國侯府也是一樣,月亮門裡拐出那幾個一樣衣著打扮、抬著密封大桶的小廝,不打燈籠也看得清道路。
那大桶挺沉,幾個小廝個個額頭上都沁著汗珠,心情卻還不錯,低低的議論著府裡的八卦:
「我聽說,前幾天大少奶奶被夫人從柴房裡接出來,舌頭都咬爛了。」一個被凍得鼻頭通紅的小廝煞有介事的說著,嘴裡吐出大團大團的白色霧氣。
「可不是?」紅鼻頭身後的紅耳朵小廝也嘆息著搖頭,卻絲毫看不出他是在惋惜:「要說大少奶奶,好歹也是海瀾國的公主,被大少爺綁住了手腳,丟進柴房,哪還有臉活?」
「那還不是大少奶奶沒輕重?那天我可是親眼看見的,大少奶奶鐵青著臉,舉著個不知叫什麼的明晃晃的兵器,往湘姨娘的產房衝……要不是大少爺攔住,湘姨娘和小小姐還不都得沒命?」
「多虧大少爺從小跟著老爺打仗,戎馬出身,要是換了二少爺……」
「我聽碧兒說,大少奶奶雖然嫁進墨府一年多,大少爺根本就沒在海瀾居住過,連新婚之夜都是在湘姨娘院裡過的……」紅鼻頭說得神秘兮兮。
眾人一聽,立刻來了精神,紛紛湊近紅鼻頭:「連大少奶奶房裡的碧兒都這麼說了,看來是真的了?大傢夥兒早就風傳,我還不信呢……」
「行了你們。」一個皮膚微黑的俊臉小廝連忙制止眾人:「這要讓別人聽見,你們還活不活?」
幾個人立刻閉緊了嘴,就連說得最來勁的紅鼻頭都嚇得縮了縮脖子,腆著臉笑道:「多謝平哥提醒,李義記下了。」
季平點了點頭,大家也不敢再說笑,腳下的步子也邁得更快更大。
不多時,幾個人便把封得嚴嚴實實的大桶抬進海瀾居,熟門熟路的放在內院西廂耳房的長廊下。
紅鼻頭的李義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努力向正房那邊搜索,可惜視線被繪著富貴海棠的朱紅色大門擋住,什麼都看不見。
正奢望自己生出一雙透視眼,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人,李義的腦袋就挨了個暴栗:「把熱水放下就走,不得逗留,這規矩你不懂得?」正是大少奶奶陪嫁來的奶娘徐媽媽的聲音。
李義自知理虧,連忙陪笑著逃走。
徐媽媽親眼看著所有的小廝離開,才吩咐外院的婆子把裡外兩道院門通通鎖好,吩咐專門負責大少奶奶沐浴的丫頭婆子備好熱水,便提著裙角往正房走去。
守門的小丫頭早就很有眼色的拉開那對朱紅大門,撩起繡著喜鵲登枝的厚緞子門簾,恭迎徐媽媽進去。
徐媽媽邁過門檻,繞過雕花屏風,穿過幽長的玄關裡小丫頭撩起的層層珠簾,踏進臥房。
她垂手立在雕刻著富貴海棠的紅木大床前,對靠坐在床沿上發呆的大少奶奶暖陽躬身說道:「少奶奶,水備好了。」
暖陽愣了半晌,才把視線轉到徐媽媽身上,呆呆的看著她。
徐媽媽心裡一疼。
暖陽公主雖然從小習武,性格有些急躁任性,卻對自己十分信任依賴,說句僭越的話,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可是,自從湘姨娘那小妖精臨盆,公主被駙馬綁了扔進柴房,咬舌自盡不成之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不哭不鬧不急不躁,幾日來就這麼呆呆的坐著。
別說墨夫人楊氏,陪嫁來的教養嬤嬤、貼身丫頭,就連最親近的自己,她看過來的眼神也是完全陌生的,好像從來就不認識大家,不管眾人怎麼開導,都於事無補。更讓人難過的是,公主咬爛了舌頭,就算二少爺墨霖醫術再高明,為公主醫治再盡心,公主短期之內也不能說話,以免牽動傷口,否則,不但難以癒合,將來還有可能留下傷疤,說話都不俐落。
徐媽媽心裡想著,大丫頭蘭兒和青兒已經對視了一眼,默默的扶起毫無表情的公主,向浴房走去。
暖陽陪嫁來的教養嬤嬤齊媽媽見徐媽媽偷偷抹上了眼淚,嘆息了一聲,把她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別哭了,讓公主看見揪心。」
徐媽媽心裡更是難受,哽咽著說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啊這是,湘姨娘那小妖精生了個丫頭,大少爺看都不看公主一眼就帶著那娘兒倆去了別院;夫人不宣太醫來給公主治病,就讓個年紀輕輕的二少爺充數。這都幾天了,公主都不見好,一個字都說不出,我心裡真是不踏實。」
「那天的事兒,哪敢隨便洩露出去?若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知道,可不止是墨暖兩家的禍事,更是大興國和我海瀾國的禍事!再說,二少爺雖然年輕,我卻聽說過,醫術在京城裡是數一數二的。」齊媽媽見徐媽媽還要爭辯,連忙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那天夫人不是也說了,等少爺和湘姨娘從別院回來,定會給公主一個交代,我睜大眼睛等著就是。要是將來夫人處事不公,過年時海瀾皇子不是還要來大興國朝賀?」
徐媽媽一愣,立刻明白了齊媽媽的意思,連連點頭,恨恨的說道:「公主和那墨銘成親一年有餘,還是處子之身,就憑這個,墨府就理虧!」
「我海瀾國國力低微,年年向大興國朝賀進貢,就連公主都是和親嫁過來的……」兩位相處了十多年的媽媽,同時想起當日暖陽公主死活非要嫁過來的樣子,又不好指摘,只得相對嘆息。
齊媽媽忽然說道:「徐媽媽,您發現沒,那個湘姨娘每次看見我們公主,都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就算她是妾,有駙馬寵著,也不必如此吧?」
「哼!那個小妖精,整天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就是為了討得駙馬憐惜?我們公主就是太……哎,男人總是喜歡嬌媚柔弱的女子……」
「不對,看她的眼神,可是真怕我們公主,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兒,心虛……」
「她不顧尊卑,獨霸駙馬,又怕我們公主的多情環那天一不小心就招呼到她脖子上去,當然心虛。」
「不對……」齊媽媽仍舊疑惑的搖頭,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正在這時,青兒和蘭兒已經扶著沐浴過後的暖陽回來,兩人急忙整理心情,努力讓自己微笑起來,過來服侍暖陽。
齊媽媽揮退了閒雜人等,親自過來給暖陽梳頭,邊梳邊道:「公主出嫁前,皇后說,大興國與我海瀾國不同,男尊女卑,讓公主對駙馬順從尊重,可老奴到了這兒,偷偷觀察打聽了這一年多,覺得也不盡然。」
徐媽媽和青兒、蘭兒想不到她會忽然這麼說,都訝然的看向她。
暖陽雖然沒有什麼太大反應,卻也輕輕抬起了頭,閃亮的雙眸從蓮花鏡裡看著齊媽媽。
齊媽媽笑道:「大興國不止男尊女卑,還極其重視長幼之分。身為人妻的,嫁入夫家之後,首先是孝敬公婆,把公婆當作主子一樣尊敬,然後才是順從夫婿——所以,即便是駙馬,也不得忤逆墨夫人。」
暖陽眼神閃爍,表情卻依然沒有變化。
徐媽媽已經明白過來,讓青兒出去看看有無眼線,對暖陽說道:「齊媽媽專等青兒和蘭兒值夜的時候才說這話,真真是用心良苦,這種話,除了我娘家人,絕不能讓外人聽去。公主,您如今已經十七歲,再不能任性……老奴知道您心裡有多委屈,可是,這日子也得好好過下去不是……駙馬被湘姨娘那小妖精迷住了眼睛,要想讓他回心轉意,倒不如從墨夫人處著手,曲意逢迎……」
「夫人一聽說公主被駙馬關進了柴房,連湘姨娘臨盆,孫子女降生都不顧,立刻帶人到柴房來救您,就衝這份在意,您好好孝敬夫人,也是應該的。」齊媽媽連忙截住了徐媽媽的話。
徐媽媽與她交好十幾年,自然知道她是怕自己亂說惹禍,也住了口,嘆息著點頭。說話間,暖陽的頭髮已經被齊媽媽梳理得整整齊齊,卻依舊不上床休息,只是眼睛一閃一閃的坐在那兒,彷彿在衡量著什麼。
這一刻,徐媽媽又一次覺得,這個從小被自己奶大的暖陽公主,跟從前真的不同了。她心裡正在疑惑,只見暖陽公主抬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齊媽媽,瑩白俏麗的臉頰上忽然露出笑容,還微微點了點頭。
公主竟然聽進去了?
齊媽媽笑盈盈的點頭,徐媽媽卻擦起了眼睛。
自家公主若一直像此刻一樣安靜乖巧,是不是駙馬會對她多些憐惜?就不必煞費苦心的把婆婆當主子一樣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