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使皓月
日子平波無瀾地過著,離出使的日子越來越近,表面上她與殷佐依舊冷淡而平靜地相處著,與之前無異,似乎出使之事不過一個插曲,很快被遺忘。
只是在這狀似無波的表像下,她卻敏感地嗅出了一絲不同的氣息。在她與他談話時,他始終如常清清冷冷地回應,偶而沉思不答,偶爾又出驚人之語,讓人難以琢磨出他的心思。而不同與往日的便是日子越發離得近,他常常不發一語地盯著她,似在思量什麼,又似為某種決定猶豫不決。
這種相處方式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她快被那種無端探究與令人費解的眼神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他卻又突然一改冷酷性子,竟時不時對她表露出關心之意。
若說這不過是為了安撫並堅定她這枚棋子的忠誠之心,卻大可不必,他從來便是勝券在握的一方,又何須擔憂被人背叛?
但這幾日下來,他的性子越發使她困惑,時而無情冷漠,時而又如現在這般溫柔憐惜,眼中也是時而流露著憂慮,時而隱含著輕蔑。
近來妳冥想的時間似乎越來越長了。這倒也不是壞事,只是別讓戒備心放下才是。頭頂上冷不防傳來一個隱含譏諷的聲音,不用抬頭,她便也能想像出他此刻的表情。他慢條斯理地飲了口茶,淡淡的清香溢出,與寒冷的空氣交合,緩緩在房間裡流動著。
茫然回過神,因他的話不由驚了一下,她從何時起越發專注於對他的揣摩了?
正在這時,管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畢恭畢敬,不緊不慢。
太子殿下,慕容將軍已在外面候著,是否請他進來?話落,她分明看見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掃向她。
那隱含深意的目光盯得她渾身不舒服,還未等他出聲,她便率先起身,急欲要離去。她不傻,慕容謙的心思她自是有幾分明白,再加之方才殷佐那個眼神似在告訴她,慕容謙的到來只怕與她有關,如今她只有先回為妙。
太子妃莫急著離開,妳坐著,無妨。一眼看出她的心思,殷佐輕笑一聲,冷眸看不出絲毫情緒。
聞畢,挺立起的身子不由一怔,她回頭欲辯解,待四目相對,他眼中的執意卻使她只能重新坐下。
興許妳還說得上話。將她的尷尬看在眼底,他意味深長地彎了彎唇角,轉而提高了嗓音朝門外道:讓他進來。
話落未幾,門被推開,只見身著墨綠長袍的慕容謙踱步進來,清明的眼神隱約透露出急迫,目光在觸及她時微微一滯,有些詫異。
相較於他眼中的不解,冰塵雪只淡然一笑算是打招呼,心中卻也萬分忐忑。
原本的揣測在望見慕容謙憂慮的眼神後即刻肯定下來,看來他這一來的確為她。
雪兒在這,你不介意吧?狀似無意問起,殷佐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兩人,卻見慕容謙久久盯著冰塵雪,眼中不禁閃過一絲不快。
适才回過神來,慕容謙頓覺失禮,抬頭看見殷佐臉帶慍色,忙不迭地為剛才的失態掩飾笑道:好一段時間不見妳了,這些日子扇兒常記掛妳。
聽罷,冰塵雪只笑了笑,兩人目光轉而雙雙轉移至默然不動聲色的殷佐。
慕容前來為何事?語氣平穩,他看著慕容謙緩緩走到冰塵雪對面落座,兩人相對而坐,他卻不由覺得一陣刺目。
說話間他微眯起眼睛,靜靜地望著慕容謙,玉杯中騰升出的縹紗煙霧製造出完美的陰異效果。
他們已經開始有所動作了,據探子得到的消息,殷邑這次連暗中培養的殺手也派出了,至於滕櫛那邊,倒還沒有大動靜。看來這一次他是打定了主意不留下活路。他擔憂地望了冰塵雪一眼,眼神十分複雜。
出乎意料,聽完他的敘述,殷佐並未表現出多大的反應,依舊淺淺地品著手中的好茶,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
慕容謙緊緊地盯著他,原本期盼他能有所撼動的心此時跌入穀底,他焦慮地皺起了濃眉,眼中的憂心終於宣洩而出。
你真打算讓她去?莫說她只是個女子,如今埋伏重重,恐怕就連訓練有素的侍衛也很難闖過去。他急急地道出心中所慮,臉上露出不解之意。
偌大一個殷月,他千算萬算,卻斷斷未能算准殷佐竟選擇讓她來承擔這個幾乎是必死無疑的重任。
心中湧現萬般憐惜,他不禁抬首,與她視線相交,她又是從容一笑,那般雲淡風輕。那又怎樣?深深一凝視,注入無限懸疑,無盡迷離。
不帶溫度的反問,頓時將慕容謙原本要說的話盡數擋了回去,他困惑地注視著高高在上的男人,心中一片茫然。
他們相交多年,本以為自己多少是瞭解他的,但此時此刻,他卻完全看不懂眼前這張熟悉的臉,摸不透他的心思。
她無論如何也是殷月的太子妃,難道你就真忍心?忍不住痛訴出聲,他深深地掃了殷佐一眼,轉間話鋒一轉尖刻道:這個時候了各個地方卻未接到任何調兵軍令,難道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言詞中多有閃爍,更不時觀察著一邊冰塵雪的神色,卻見她依舊沉默不語,表情如從未變過,似有幾分像殷佐。
那一刹那,他忽然有種錯覺:也許殷佐的決定自有他的道理,她斷然非一般女流之輩。
慕容,你變了。好半晌後,他譏諷地瞥了臉色迅速刷白的慕容謙一眼,意有所指。心轟然而亂,又驀然清明。慕容謙驚訝又恍然地回視他,突然感到一陣無可奈何的無力。
他太瞭解自己了,只一句話便將自己苦苦掩藏的心機透出,話一挑明,即是警告。好了,這件事你莫掛心,還是先把父皇交給你的訓兵之事辦好,至於出使,怕你也抽不出時間來的。他的深眸鎖住他,微微一哂,笑容卻溢滿深意。
話一出,慕容謙立即會意,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面色微沉,半晌,他默然離開座位,轉身緩緩朝門外走去。
都看明白了?他低首,視線須臾未曾調離她的容顏。
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她竭力持穩了呼吸,不願在他威逼的目光中洩露心思。
太子的意思我明白,如今的我只希望早點完成我們之間的協議,至於其他的,不是我想的,也不是我該想的,太子大可放心。她意有所指道,自嘲一笑。
世間情愛本與她無關,她要的不過是自由——全身而退的自由!
聞畢,殷佐滿意地點點頭,慵懶托腮,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桌案。
方才妳也聽到了慕容的話,這一路兇險不可預料,妳可有怨言?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眸如深潭,不起波瀾。
軒窗外,天,蒼蒼茫茫,霞光像一大攤錯點的命運譜,各種色彩糾纏交集,卻仍舊逃不開最終的暗黑。
沉默了一會兒,冰塵雪慢慢點頭,輕而低的語調中卻是無法忽視的堅定與冷漠:身為棋子,又有何資格反悔?
話落,殷佐一貫冷酷的臉上浮現隱約的微笑,轉瞬消失無蹤,仿如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蕩起漣漪後,又迅速恢復如初。
妳下去吧。他深深地盯著她,轉而低下了頭。
冰塵雪會意,瞥了他一眼,輕聲站起,卻未作聲。
大多數時間,他的神魂浸潤在半恍惚狀態,一種旁人無法融入的沉默。
往往這個時候,她知他定是在思量什麼,便會默默退下去。
如往常每次一般,她輕輕挪步離開,未敢打擾半分,表情是始終如一的平靜。
妳只有一次機會,我只會幫妳一次。低沉的嗓音驟然響起,她立在門檻前,瞬間停下了腳步。
猶豫轉身,她靜靜地望著正審示著自己的男人,大膽迎上他那雙在夢中都能強烈感覺到試探的眼睛,他的眼裡有著無人瞭解的波瀾壯詭,她望著他,不動聲色。
沉默片刻後,未發一語,她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行動總帶著讓人難以揣測的深意,她又何須多慮?
門乍開,黃昏在她身後交織成一個絢爛的光圈,點點生光,直至她消失,那幅畫面依舊停留于殷佐眼前。
那日後,一夜間,庭院內的君子蘭紛紛開花,各色花瓣豔麗得讓人移不開眼。
屋後院子裡清香撲鼻,混著春日的沁涼。她深呼吸,繞著院子的長廊一步一步。
這幾日不斷有宮裡的賞賜下來,綾羅綢緞、錦紗緙絲、碧玉珠石,這些於她又有何用?大約不過是對一個將死之人的物質補償而已。
冷眼望著進進出出忙著張羅的管家,她不禁覺得好笑,命尚且難保,載著這些徒有虛表豈不是一個負擔?
人人皆知她此行凶多吉少,可是人人卻在不遺餘力地做著表面功夫,甚至皇帝也特意召她入宮,以送行為名。
昨晚呼嘯了一夜的風,吹走了二月的陰霾,也吹來了都城第一場春雨。
陰陰的天氣,卻不是很冷,淅淅瀝瀝的雨不緊不慢的從空中飄落下來,她站在長廊的盡頭,眼神飄忽不定。
聽說父皇今日要見妳。身後一個聲音響起,殷佐一襲白袍立於長廊下。
廊下的幾株豔麗桃花,碧翠綠葉與淺色花瓣簌簌飄落,周遭寧謐。回首一瞥,仿若浮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