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動了心
顧青莞第一次,聽這個男人說起先太子的事,雖不瞭解他的用意,卻耐著性子聽下去。
兄長熟讀史書,知道很多事兒,常常講一些歷史上好玩的故事給我聽,我聽著聽著便睡著了。一覺醒來,見兄長仍在燈下讀書。趙璟琰起身,慢慢踱至窗邊,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聲音低沉道:世人只道皇王將相,天生貴胄,一落地,榮華富貴盡在掌握。卻不知身為皇子皇孫的我們,吃的苦一點都不比普通人少。書子百家,四書五經,國學,策論,書畫,騎射……
顧青莞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男子有什麼地方與從前不同了。他的身上,不再漂浮著與玩世不恭的氣息,反而籠著一層淡淡的憂傷。
兄長每樣都學得出色,在諸多皇子中,無人能及,自然付出的心血,要比別人更多。我回回看他在燈下讀書,心中便莫名安定。
為什麼心安?
趙璟琰回首,嘴角笑意揚起:說來也可笑,我幼時心安的原因,僅僅是想著兄長厲害了,我就可以偷偷懶了。
顧青莞愣了半晌,方道:頑皮。
確實頑皮!趙璟琰忽然笑起來道:那時我小,父皇因為生母的原因,不大管我,都由著我的性子來;母后則不大好管,重了,輕了都不妥當。旁人見我頑皮,躲都躲不及,唯有兄長,發狠起來,會拿鞭子抽我。
顧青莞見他今夜行止大異,一邊品著粥,一邊凝神細聽。
有一回秋日,宮中的柿子樹結了果,我瞧著挺好玩的,便自己爬了上去。柿子樹高,我從樹上跌了下來。父皇、母后被我嚇了個半死,入夜,兄長進來,將我一把從床上扔下,拿起鞭子就抽。
顧青莞輕聲道:你不是會哭的嗎?
趙璟琰面容緩和道:妳當我沒有哭嗎,我哭起來比誰都凶,不頂用,只有求饒。不過,求饒也沒用。
兄長顫著聲,痛心疾首的對他道:老八,你可曾知道,就因為你這一摔,你身邊跟著的人,通通沒了命。那些可都是跟著你生母的老人啊,你如何忍心?
顧青莞心中一顫,怔怔的看著他。
當時的我並不懂,生母的老人對我意味著什麼,直到後來換了一撥子宮人來侍候,我被人從假山上推下時,才明白過來。
趙璟琰眼角濕潤,慢慢踱到青莞床邊,坐下,將她手中的空碗放到桌上,就勢握住了她,合在掌中,隨口道:妳的手總這麼涼。
顧青莞揚起眉,以一種耐人尋味的複雜眼神看著他,既未出聲,也未掙扎。
莞莞,兄長于我,亦父亦兄亦友,我實話說妳說,在我的背後,從來有他。
顧青莞惻然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到了。
我對那個皇位,沒有半點想法。那張龍椅對我來說,不過是愛它之人,永不枯竭的獻血滋養的權欲。之所以想坐上去,一來是為了兄長;二來是為了他身後那些冤死的人。
顧青莞無言,唯有淡淡一笑,他是他的兄長,卻不是她的。她的兄長都在天上,而他卻還活著。
趙璟琰看著她,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寸餘,然而之間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
她唇角的微笑空洞而陌生,看得人的心有些慌。
莞莞,妳一定奇怪我為何講這樣一番話,這些話原本我想留著等我回了京再與妳說,只是生命無常,我不想留著遺憾。妳放心,不會有後宮佳麗,不會有側妃,只有妳。趙璟琰雙眸灼熱,雙手忍不住緊握:等大事得成,等錢、盛兩家的冤屈大白於天下,我便將位置讓出去。妳若喜歡江南水鄉,我便陪妳去江南;妳若喜歡塞外飛雪,咱們便出關。總之,我這顆心,交於妳,便沒想過收回。
顧青莞血脈賁張,渾身一顫,迅速撇過臉,不讓眼中的淚,在男人面前滴落下來。只是強忍了許久,又怎能不落下。
趙璟琰死死的盯著蒼白如落花的清顏,脆弱得像經不起一根手指之力。
從前的鋒利、堅強、冷清,不過是掩在她面上的保護色,就如同他一樣。
他伸出手,將她緊摟在懷裡,幾不可聞的低低歎了一聲。
莞莞,這一路妳走來,太辛苦,讓我擔妳憂,擔妳愁,擔妳苦,好嗎?
顧青莞的淚落得更凶,伸手想要將他推開,卻使不出半分勁。
獨行這麼久,從未想過有一天,身邊會多出一個人,握著她的手,道:妳的手,太涼了。
是不是手冷的人,一旦遇到了溫暖,才會忍不住的靠上去?只因那一點點暖意,於她來說,都是奢侈。
趙璟琰拿指腹替她拭去眼角的淚。
在軍中的大半年,我常常面對著京城,想著此刻的妳,正在做什麼。也許在宮中診脈,也許在青府喝茶,也許正如同我想妳一樣,也正想著我。
他想的何止這些。起風了,她會冷嗎?花開了,她會笑嗎?
才不會!顧青莞濃密的睫毛顫了顫,沒有睜開,嘴裡輕輕嘀咕了一句,似嗔似怨。自然不會,不過是我的奢望罷了,回京後記得想我,如同我想著妳一般。
趙璟琰揚起嘴角,溫柔一笑,低下頭,將唇纏綿在她微涼的唇上。
像是被蠱惑了一般,顧青莞蒼白的臉色,一點點紅起來,細指無意識的揪著他的衣袖。
趙璟琰輕輕一歎。
再聰慧,再冷清的女子,在喜愛人的懷裡,也會戰慄,而這樣的她,更讓人疼憐。他沒有再讓她躲避,溫潤的唇一點點探索,慢慢誘她陷落沉醉。
青莞驀然燙紅了臉,指尖死死用著勁,唇齒廝磨間,她緩緩合上了眼睛。
眼前,彷彿有一道光,那光照著她心間,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那光裡,很暖……很暖。
也不知過了多久,溫柔的指腹慢慢伸到她白晳的頸脖間,輕輕一點。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莞莞,不忍與妳分別,只好用此下策,我怕對著妳的眼睛,再沒勇氣回軍中。等我!
失去意識的瞬間,青莞的眼角劃過淚。
她對這個男人,動了心!
……
趙璟琰看著她熟睡的面孔,不由自主的笑了。
這女子,原來只有在睡著的時候,才會如此乖巧,聽話和嫺靜。修長的手把玩著她的黑髮,輕輕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咬咬牙,轉身離去。
趙璟琰從屋中走出來,看著庭院中的人,道:拿酒來,我要送送弘文。
蔣弘文朝屋中看了一眼,道:你……她……
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趙璟琰笑道:她睡著了,放心。來,兄弟,這一趟辛苦了,這酒,我敬你。
蔣弘文一飲而盡,罵道:說什麼傻話,以後自己當點心,別再給人算計了,這天高路遠的,爺趕得及一次,趕不及第二次。
烏鴉嘴,能說點好的嗎?趙璟琰佯怒。
能啊,好的就是,活著回京。
蔣弘文翻了個白眼,這一趟,他替這傢伙擔了多少心,連夜裡做夢都睜著一隻眼睛。胡勇,我敬你一杯。
盛方端起酒杯,道:青山不改,綠水常流,七爺,保重!替我照顧好青莞!
蔣弘文飲罷,將酒杯一扔,豪氣道:放心!
三人再沒多言一句,趙璟琰重重在蔣弘文肩上拍了兩下,大氅一甩,臉上再沒有兒女情長,只有一抹堅持。
離去!
盛方朝蔣弘文抱拳,緊隨而上。
蔣弘文看著兩人逝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一揚。
亭林這一去,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既要對抗突厥,又要整頓鎮西軍,這些個差事,哪一個都不省心。
保重啊,兄弟!
他靜立許久後,突然揚聲道:一個時辰後,回京。
青莞再次醒來,發現自己在馬車裡,車廂裡藥香陣陣,圖案精緻。
小姐,這馬車是壽王給的。葉青輕笑道:又寬敞,又好,坐著真是舒服。
青莞啞然失笑,這車分明是他從她手中搶去的,這時倒用來做人情。
一笑過後,她似又想到了什麼,臉色慢慢沁紅。
簾子一掀,蔣弘文的頭探進來,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問道:身子怎樣,還燒嗎?
青莞撫了撫自己的額頭:已無大礙。
蔣弘文笑道:幸好,幸好,如此咱們便趕路了。
嗯!
咦,青莞妳的臉為何這麼紅?蔣弘文故意挑眉一笑。
顧青莞深看他一眼,平靜道:要你管,趕路。
兩人相視一笑後,簾子摔下,蔣弘文揚著興奮的聲音高高響起:兒郎們,連夜趕路吧,京中的好姑娘們,都在等著咱們呢!
顧青莞淡淡一笑,天鵝般優雅的笑容,讓葉青、葉紫兩姐妹心中一驚。
小姐她……似乎哪裡有些不同了。
※※※
而此刻的另一輛馬車裡,趙璟琰依舊斜斜的半倚半躺:胡勇,你再替我捋一捋鎮西軍。
僅這一句話,盛方便知壽王是何用意。整頓鎮西軍,肅清軍中細作,已迫在眉睫。
王爺,左將軍陳斌華亭人士,家境尋常,卻是當地幾百年積世舊族之餘;右將軍許剛徐州人士,世家出身……
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像古琴般優雅。
月色漸漸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