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停車場停好後,祝瑾年最後一個下車。費力地拉上車門,剛轉過身,幾步外,單人座上那男人恰好也回頭看她,兩人的身影互相映入對方眼簾。
他很高,肩膀寬闊,背脊挺拔,經典格紋襯衫剪裁精良,下端整齊地紮進深灰長褲,黑色皮帶環繞腰間,整體格調挺高。那瘦削但隱約呈現肌肉線條的身材,一看便知經常健身鍛煉,絲毫不遜色於他的顏值。
身材高挑的祝瑾年在他眼裡,則跟今日的太陽一樣明媚。卡其色的五分袖針織衫,高腰黑色筒裙掐出她柔媚的腰線和臀側豐滿的起伏,裙下端的一段黑色透明蕾絲給雙腿的絕對領域增添幾分性感意味,魚嘴黑色細高跟,使雙腿變得更加修長。
很面善,似乎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回身,繼續往前走,腦海中總有個什麼似曾相識的影子不斷閃現。
祝瑾年原地站了幾秒,走到支隊大廳門口的林睿對她招招手,她才邁步走去。
這是祝瑾年第一次到刑偵支隊來。藍白相間的建築,綠樹環繞,不遠處的車庫裡整齊地停著一排警車,每輛警車的車牌都跟車庫上的標識一致。
一樓大廳的指示牌上清楚地寫明每個科室的具體位置,還有樓層分佈圖。一樓是值班室和接待室,二樓是偵查一大隊,三樓是偵查二大隊和三大隊,四樓是技術室,綜合辦公室和領導辦公室在五樓,六樓為會議室。
祝瑾年跟著林睿和陳昱進了電梯,看他倆按了一下二樓,又按了五樓。到二樓時,林睿、陳昱帶她出了電梯,那男人留在裡頭,看來要去五樓的是他。
在詢問室裡,祝瑾年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情況如實說了,小志是否患有被害妄想症一事,因為不確定,所以她很圓滑的一直沒給肯定的回答。
「小祝,妳提到的一些地點,麻煩帶我們去核實一下。」林睿說。
祝瑾年微笑點頭,然後眼睫一抬,笑容更深,機睿藏於眼底,「我這種行為,究竟算不算跟蹤?」
「哈哈……當然不算。」陳昱擺擺手,「妳沒有惡意,沒有以此用來買賣盈利,這也是為了『側面瞭解』嘛!」
「OK,還有什麼問題,歡迎隨時問我,我一定配合。」祝瑾年話音剛落,只聽兩聲敲門,一個平頭便衣男子走進來,見了她,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原地愣了好久。
「妳……妳是……」
「沈副,這位就是祝瑾年。」陳昱介紹道。
來人一僵,眼中似有失落,一會兒才笑開,「妳就是格致提過的學妹小祝?我是沈子平。妳……跟我以前認識一人長得挺像的,我剛才認錯了,失禮失禮。」
陳昱打趣,「哈哈……沈副見了美女都眼熟。」
沈子平張張嘴想說什麼,又微嘆口氣掩下了。
「你好,沈隊長。」祝瑾年反應很快,忽略人家是副職,直接喊隊長,略帶恭維同時,心想:原來這人才是沈子平,敢情杜格致的老同學並不是車上那位?
林睿把情況跟沈子平彙報了一遍,沈子平點點頭,客氣地說:「那棵樹確實有必要去看看。這樣吧!小祝,妳跟我們上去開個會,後續一些調查,還需要妳幫忙。」
祝瑾年跟他們去了六樓,一間小型會議室裡已經坐了七、八個人,其中一人就是同車來的那名男子。她坐在最後一排,沈子平和那個男人坐在前頭,面向其他刑警。
沈子平笑著比了個「請」的手勢,似乎是讓那男人先發言。
「大家好。我並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對案件相關人作心理評估,但不排除有些同仁還不認識我。」他環顧一圈,微挑眉,似有似無地望向小會議室最後一排某個角落,「簡單自我介紹一下——公共危機干預研究所心理課題組組長,荒漠甘泉心理工作室心理評估總監聶羽崢。耳雙聶,黨羽的羽,崢嶸歲月的崢。」
好像一道閃電從頭頂劈下。
很難想像出卷人是如何起早貪黑、廢寢忘食和用心歹毒……
從他出的卷子,我就能推斷出他是心理扭曲的超級變態……
這幾年的考卷都是公共危機干預研究所一個名叫聶羽崢的人出的。耳雙聶,黨羽的羽,崢嶸歲月的崢……
祝瑾年低下頭,狠狠地咬了咬牙。這種感覺,好像一不小心急吞了一口糯米粽,卡在喉嚨裡,嚥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憋得心慌氣短。
不知者無罪,別人一個勁兒「組長」、「組長」地叫他,她就沒把他跟其他行業聯繫起來。她是簽了勞動合同的,就算是聶羽崢也不能因為她咒罵他幾句,就馬上炒她魷魚。不過,找個什麼碴把她開除對他來說易如反掌,自己在荒漠甘泉的日子,估計所剩無幾了。
再抬頭時,她若無其事地跟聶羽崢對視了幾秒,移開目光看向別處,心沉到了谷底。
他們開會的內容,她並沒什麼興趣聽,但還是從中得知幾個資訊。荒漠甘泉在提供諮詢的同時還提供專業的心理評估,聶羽崢雖然是工作室的五大心理師之一,可只負責心理評估和督導這一塊,基本不做心理諮詢,所以既不坐班,也不常來。
聶羽崢此行的目的,就是查清盧酬志的心理問題,為辦案機關同意申請司法精神鑑定做準備。祝瑾年十分有心機地想,趁現在多跟他接觸接觸,說不定能套出明年期末的考題,回母校高價出售。
「這起失蹤案還不能被定義為命案,最大原因就是我們沒有找到失蹤人,不能確定他是否還活著。」沈子平十指交握放在桌上,表情凝重,說:「接下來我們的重點有兩個,一是繼續尋找盧律明,二是弄清楚盧酬志的心理和精神狀況。」
會議室門口,一個技術室女警探頭進來,抬手示意了一下,「沈副,我們準備好了。」
「出發。」沈子平起身道。
幾個人出了電梯,一個富商模樣的中年人和一名戴眼鏡的白晰男子邊說什麼邊走進大廳。
戴眼鏡的白晰男子餘光瞥見他們幾人,忽然停下,微笑著打招呼:「聶組長,沈隊,又一起偵辦什麼大案呢?」
聶羽崢沒答,好像根本沒聽見。
祝瑾年不知道聶羽崢對人家這個態度究竟是沒禮貌還是高冷。
沈子平敷衍地一笑,臉上難掩厭惡,「呵呵……章律師。」
章靖鳴看上去絲毫不介意聶羽崢的冷漠以及沈子平的敷衍,依舊彬彬有禮,寒暄幾句。他的目光落在幾人身後的祝瑾年身上,一愣,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急切地問:「支隊又添美女新成員?」
「我們哪有這好福氣。」沈子平說著,故意上前一步,擋住了他看向祝瑾年的目光。見車輛已陸續在門口停好,就指了指外頭,示意有事要忙,一副不想多聊的樣子。
章靖鳴頷首,和同行的中年富商走進電梯。
祝瑾年看得出來,聶羽崢和沈子平都不怎麼愛搭理那個姓章的律師。她之前說聶羽崢是個超級變態,他都沒對她如此態度,難道看上去文質彬彬的章律師,對他做了什麼更過分的事?給他戴過綠帽?
她幾乎要被自己這個猜想逗笑了。
再次被安排進來時的商務車裡頭,祝瑾年還是選擇了後排,沈子平和聶羽崢坐在中間的兩個單人座上,技術室負責刑事拍照的女警雲珊坐在她旁邊。
「小祝是哪屆的?」沈子平起了閒聊的頭。
祝瑾年報了自己畢業的年分,他向後捋捋頭髮,若有所思,一會兒,笑著搖搖頭,「小咱們這麼多屆,有沒有被羽崢的考卷刁難過?」
他不提這個還好,一提,林睿、陳昱和祝瑾年都覺得挺尷尬。不過,這又從側面說明了,聶羽崢接手心理邏輯出卷者後,對學生們下的「狠手」已經人盡皆知。
祝瑾年心中暗爽。
這時,聶羽崢冷笑一聲:「任何具備較高智商、情商,並且平時認真聽課、專心學習的人,不至於在考試中被我刁難。」
祝瑾年聽懂了,他的意思是,她的智商、情商都比較低,而且平時還不認真聽課、專心學習。對此,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想到自己之前已經罵過他不少回,心理又竊喜地平衡了。
到了十二中附近,幾輛車陸續停下。幾個便衣負責去學校走訪,商務車上幾人則讓祝瑾年帶路,去刻著「正」字的大樹前取證。
一小時前還陽光燦爛的天此時壓了團團烏雲,似乎一場陣雨即將登場,四周變得灰濛濛的。畢竟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小路又曲折,四通八達的,每條路好像都長得一樣。祝瑾年有點不認路,走一走,停下來想一會兒,又接著走。
沈子平有些失神地望著祝瑾年的背影,心事重重。
高跟鞋敲擊著石板路,發出一聲聲有節奏的脆響,但也有意外——祝瑾年急於找到那棵樹,沒留心踩到塊半高不高的石頭,歪了一下,踉蹌幾步,胡亂抓到個什麼東西就趕緊扶著站穩,回神後才發現自己抓著的那個「東西」是手臂。
具體來說,是聶羽崢的手臂。
跟她目測的一樣,看起來瘦,其實挺有肉。隔著一層柔軟的布料,還能感受到他的體溫。
她收回手,退開一步,扯出一個勉強能稱之為微笑的表情,很小聲說了句「謝謝」,也不知他能否聽見。
他沒回應,呵呵……看來是沒聽見。剛準備繼續找,一旁的他有了點回應。
只見他撣了撣袖子,幽幽開口:「……再找不到,就不知道是誰妄想症了。」嗓音低沉,其中又帶著點不懷好意的戲謔。
許是受了刺激,祝瑾年的記憶收到強烈召喚,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路線,有些欣喜地指著前方那棵熟悉的大樹,「在那裡!」
沈子平這才回神,看了過去。
雲珊順著她指的方向先一步過去,繞著樹看了一圈,對沈子平點點頭,「我先固定一下。」說著,打開裝著攝影器材的箱子,調整一番相機,拍了一些照片。
接著,幾個人紛紛走上前去。祝瑾年站在他們身後,暗暗數了一下樹上的字,「正」字增加到八十多個,約莫四百多劃,小志到底在記錄什麼?什麼事情發生了四百多次?
沈子平走到一邊,打了個電話,「喂,盧酬志現在狀態怎麼樣?很安靜是吧?你問問他,樹上那八十幾個『正』字是什麼意思。」
祝瑾年打開手機裡的計算機,剛輸入一個「5×」,就聽見聶羽崢報出了具體的筆劃數:「四百一十七。」
祝瑾年下意識偏頭看了他一眼,他眉頭微蹙,盯著樹幹若有所思。
她揚起一邊唇角,再次斜睨他,「你現在認真的樣子,就像夜市貼手機膜的。」
她的話打斷了聶羽崢的思路,他沉默幾秒,偏頭望著她手機螢幕上一隻憨態可掬的貓,似笑非笑,「遇到某個學藝不精、考試被當、思想幼稚的助理諮詢師,連以往的諮詢對象是否為妄想症都搞不清楚,我才會站在這裡收拾殘局,當然要比她認真一點。」
這一番話簡直讓祝瑾年急火攻心,一個嘴毒的女人竟然跟一個嘴更毒的男人狹路相逢,不痛快地對戰一場真對不起這命運造化了。
「別忘了,我自始至終只跟小志會面聊天過一次,單獨聊天時長差不多十五分鐘而已,這麼短的時間裡能發現他有些異於常人的心理,已經很不容易了。換作別人,不見得比我好!」
「把妳跟蹤他的時間也算進去,不只十五分鐘。最後,妳還是什麼結論都沒有得出,不是嗎?」
「我有結論,只是當時不方便向盧律明直言。」祝瑾年下巴一揚,解釋道。
「妳的結論是什麼?」
祝瑾年不肯服輸,心裡其實不太確定,但嘴上還在逞強:「就是被害妄想症。」
聶羽崢安靜下來,回身不看她,笑而不語。
這笑,真令人渾身不舒服。
──
開水沸騰的水蒸氣將窗戶熏出了一小片長扇形的白霧,外頭迎風飄揚的紅旗,變成了一個微微搖擺的紅影。
沈子平揉了揉腹部,方才為了趕時間,狼吞虎嚥地吃完午飯,現在胃部有些發脹。他調整了一下小風扇的位置,在木質沙發上坐下又站起,頗有幾分坐立不安之態。
當時,在他之後接手偵辦禾詩蕊失蹤案的同事、目前在市政法委執法督察處的何安邦第一個赴約,聽說這個懸案有了新進展,他也顯得有些急迫。一方面,他自信當年自己的工作不會有疏漏;另一方面,縱然聽過聶羽崢的大名,他還是不信一個非刑偵工作者,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解開謎題。
陳昱和林睿隨後進來,作為沈子平現在的搭檔,他們也很好奇這起看起來普通的失蹤案,背後到底有什麼貓膩。
聶羽崢姍姍來遲,走進辦公室時淡淡環視一圈,似乎很滿意這樣的氛圍。
沈子平快步上前,「他們說你有新發現……你知道禾詩蕊她還……還活著嗎?她到底在哪裡?」
「不知道。」
聶羽崢這一個「不」字澆滅了他心頭的熱火,他難掩失望,頹然坐下。
省去了寒暄,聶羽崢看著沈子平,「你記不記得禾詩蕊失蹤當天,見過什麼人、都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記得。」對於那天的一切,沈子平倒背如流,「四月十二日,她上午都待在宿舍,下午晚些時候,她的室友卉璿叫她一起去圖書館,受到了章靖鳴的跟蹤。禾詩蕊發現後非常生氣,情緒失控,從包包裡掏出了一把彈簧刀。卉璿怕出事就上前勸阻,被刀劃傷,禾詩蕊送她去保健室。她包紮好,出來卻不見禾詩蕊,就自己回了宿舍。
晚上,禾詩蕊還沒回來,電話無人接聽,她的室友就拜託班上幾個男生出去找,也通知了學校老師,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都不見人影,幾個室友再次四處尋找打聽後,向派出所報案。失蹤時,禾詩蕊穿著V領毛衣、牛仔褲,戴一條白金項鍊。」
「這些全部得到了證實。」何安邦補充,「她的室友們互相都能作證,在禾詩蕊失蹤的時段,再沒有人聯繫過她,或者見過她。十年前,東南政法正好新建校區,而且那時候監視器設置得比較少,我們只看見禾詩蕊與卉璿一起進入保健室沒一會兒就獨自離開,在其他監視畫面裡也沒發現她的影子,可以說那是她最後一次出現在畫面中。」
「資料我全部都給你了,你有什麼新發現?」沈子平雖然失望,但還是想知道一切關於案件的新進展。
「你給我的資料中,兩樣東西最可信、最接近真實情況,這些是其中之一。」他搬出幾本筆記本,這是當時警察們走訪詢問時,最原始的記錄,「當時為了快速將與禾詩蕊有關之人提供的線索記錄下來,記錄在筆記本上的語句最沒有經過刪減,事無鉅細。禾詩蕊不可能人間蒸發,這些近期與她有過接觸、聯繫的人之中,一定有真正的知情者。」
何安邦嘆口氣,不著痕跡地推卸掉一部分責任,「唉……聶組長,不瞞你說,那些東西我和子平反覆看了至少十遍,也反覆核實過,如果他們之中有人說謊或者隱瞞什麼,怎麼可能不被發現呢?」
聶羽崢沉默了幾秒。這些天他四處奔走,收集有用的佐證,得到太多的資訊和推論,需要好好整理和解釋。
「每個提供線索的人,對警察來說都是一道幾何題的點和線,也許正因為我並不從事刑事偵查,所以將這些人當成一個完整的立體幾何對待。既然是立體幾何,就一定有看不見但卻絕對存在的平面。」
聶羽崢走向白板,用黑筆畫了一個大大的三角形,又畫了橫線將它分割成三個部分,其中,中間的部分面積最大。
他指著最上層的一小塊,「三角形是人的心理世界,這一塊是人的意識,比如回憶、情緒、知覺……等等,我們能夠感知到。透過感知外部世界和內心體驗,我們在與人交往時,不自覺會形成一張人格面具去適應別人、適應環境。走訪詢問時,我們面對的根本不是這個人,而是他的人格面具,他們只會說出警察想聽的話——與禾詩蕊有關的資訊,就是警察想聽的話。」
大家不知道聶羽崢說這些的用意是什麼,只能凝神認真聽。
「難不成他們要說一大堆跟禾詩蕊無關的事?我們可沒那麼多時間聽他們話家常!」何安邦不解地問。
「問題就在這裡。」聶羽崢敲了敲白板,指著三角形中間那個面積最大的部分,「這是個體潛意識,是一組被壓抑的心理內容聚集在一起的情緒性觀念群,每個人都無法感知,但卻總是存在。他們用人格面具去應對警察的提問時,潛意識悄悄運作著,讓他們不自覺說出一些暴露真實情緒和想法的話,他們發現不了,事後也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不想說的話,這些話透過別的內容表達出來了,也就是你說的——無關的事。」
何安邦倒吸一口氣,緊皺著眉望著聶羽崢。
聶羽崢偏頭示意了一下沈子平,「四月十二日,禾詩蕊的失蹤經過是由她的同學們共同訴說的,其中,室友卉璿的表述存在著巨大的問題,於是你們將偵查重點轉向章靖鳴。」
沈子平心都提到喉嚨了,「什麼問題?」
「卉璿的潛意識裡,有一種對禾詩蕊的不滿情緒,只不過這種情緒被對方的失蹤給沖淡了,她自己都沒能察覺,但是卻不自覺被她表述出來。」聶羽崢翻到筆記本的頭幾頁,一字一句讀著卉璿的原話: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以為她回了宿舍。我的手很痛,躺在床上睡了一下下,她還沒有回來,打電話也沒接。我沒有出去找她,手不方便嘛!但第二天我就去找了,我去了圖書館,記得那時我把刀搶過來,從圖書館出去的時候,偷偷把她的刀扔掉了,因為怕她再做什麼危險的事……」
沈子平急切地說:「那把刀在章靖鳴那裡!他……」
聶羽崢抬手往下壓了壓,語氣淡定,「我在取證照片裡看到了。」
他一肚子話被堵在嘴裡,黯然低下頭。
「她的話有問題嗎?」陳昱難以置信道,「她說謊了?」
聶羽崢輕輕搖搖頭,「她並沒有欺騙警察,說的內容也確實印證了禾詩蕊失蹤當天的真實行動軌跡。她知道警察想聽什麼,但又說了一些跟禾詩蕊無關的事,這些事自然被忽略了,所以子平……在你的記憶裡,卉璿只是個旁觀者,可你別忘了,她是個具有完整人格的人,她必須具備一樣東西,那就是——情緒。」
「她的情緒?」何安邦匪夷所思道,「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裡討論她的情緒?」
聶羽崢對這種質疑不以為意,「卉璿反覆強調了兩件事,你們注意到了嗎?」
沈子平撐著下巴,「什麼?」
「受傷的手和自己搶刀的行為。」聶羽崢抬起一隻手,「警察不會關注她的手到底疼不疼,和她是如何見義勇為,阻止禾詩蕊用刀傷害章靖鳴,為什麼她至少重複了兩次這些警察不想聽的東西?因為當時的她有著兩個層次的心理活動——
第一層,禾詩蕊劃傷她後卻不告而別,讓她心裡有所不滿;第二層,她直覺認為,禾詩蕊為了掩蓋罪責,趕著回去收拾彈簧刀,也順帶解釋了自己為什麼會去圖書館找尋禾詩蕊。為了對警察掩飾不滿,她不自覺強調了自己血的付出。回答警察提問的時候,她也在進行自我調節,將這種不滿的情緒壓抑到最深處。」
林睿追問:「難道,她的不滿跟禾詩蕊的失蹤有關聯?」
「據我所知,禾詩蕊不是一個低情商的人,卉璿被她劃傷,於情於理,她都必須陪著包紮,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非走不可?宿舍著火?父母急病?還是重要的面試?」聶羽崢停頓一下,繼續說,「如果具備類似理由,只要她告訴卉璿,就能得到理解,可她沒有,說明她是故意隱瞞自己要去的地方或者要見的人,而且緊急到連一個謊話都沒時間編造。她是怎麼想的?」
這句話難住了所有人,當年若能解開這個問題,案子也不會拖延十年尚未水落石出。
林睿搔搔後腦勺,「看起來,她就是臨時起意,不管不顧地走了。」
「所有的臨時起意都經過漫長的醞釀,『臨時』只是藉口,在你『起意』的時候,只會朝著想了一萬次的方向走。」聶羽崢挑眉,「這是前不久一個雙重人格案例給我的啟示。」
陳昱拍了拍林睿的肩膀,苦笑著說:「我們怎麼知道她想了一萬次的地方是哪兒啊……」
「從失蹤前一個月,禾詩蕊的行動軌跡和生活經歷中找。」聶羽崢提示道,並將秋聞梵提供的線索重複了一遍,「極度自尊自信的人一旦遭受到打擊,他的反應會比常人劇烈得多,甚至會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假設我們的猜想為真,禾詩蕊二月底到四月初期間,在非自願的情況下與人發生了關係,不可能不露出任何端倪。」
「非自願?」何安邦見怪不怪,「也許是自願的,事後又後悔了。」
沈子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非自願。」聶羽崢堅持道。
「你怎麼知道?」何安邦質疑。
「她隨身帶著刀。」
何安邦說:「整天被變態跟蹤,帶把刀雖然不合法,但也算正常。」
「那把刀一定是為章靖鳴預備的嗎?」
何安邦語塞,抿唇沉默了。
「在我得到秋聞梵提供的線索前,出於思維慣性,我也認為刀是用來防備章靖鳴的。後來,我發現了一個矛盾之處——四月十二日那天,章靖鳴只是忽然冒出來跟禾詩蕊打了聲招呼,說了幾句輕浮的話。章靖鳴的騷擾長達兩年,想必禾詩蕊對這樣的『不期而遇』已然司空見慣,既然包中藏著刀,為何以前他做更下流之事時,沒想到掏出來自衛?是不是有一種可能——那把刀才放進包裡沒多久,目的其實是要防一個比章靖鳴更加危險的人,這個人,就是那個讓她在非自願的情況下失身的人?」
沈子平緊緊握著拳頭,面色鐵青,「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把刀竟然不是為章靖鳴準備的,也沒把它和失蹤案聯繫起來……如果當時查一查禾詩蕊何時、何地買了那把刀就好了!」
何安邦眉頭緊皺,「可是,這一切都是猜想,並沒有證據。」
「我剛才說了,沈子平給我的資料中,兩樣東西最可信、最接近真實情況。一個是原始筆記本,另一個……」聶羽崢指著另外一箱資料。
沈子平站起來一看,愕然,「這不是我最開始給你的那些……」
聶羽崢頷首,「如果我們想知道禾詩蕊失蹤前一、兩個月的行蹤,誰能完完整整說個清楚?室友?老師?還是跟蹤狂章靖鳴?」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最後一個才是正確答案。
「章靖鳴前不久也被人跟蹤,那個人正確地預測出他的行動軌跡,差點把他撞死。從這起案件中,我發現跟蹤狂並不是一具聞著肉香才飛奔過去的行屍走肉,他們會思考、歸納,甚至推理,這也就是為什麼章靖鳴總能提前出現在禾詩蕊要去的地方,偷拍照片、騷擾,或是撿一些她的丟棄物作紀念。為了掩蓋罪責,章靖鳴或許會向我們說謊,可是,他拍的照片不會。」
聶羽崢俯身從箱子裡找出厚厚一疊照片和兩張相機的記憶卡,「兩張記憶卡裡有將近一千四百張照片,平均下來,兩年裡,章靖鳴每天至少偷拍兩張。根據每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我挑出當年二月底到四月十二日的所有照片細細查看……」
沈子平眼睛一亮,猛地坐直身子,「發現什麼了?」
聶羽崢揚揚唇角,「一切正常,什麼都沒發現。」
沈子平的心情被他弄得起起落落,都快得心臟病了。
「禾詩蕊對很多人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尤其章靖鳴。他對當年的一切,或許比大多數人都印象深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沈子平,繼續說,「難道他不想知道她在哪裡?為了確認這一點,他恢復意識、傷情穩定之後,我去探望了這個特殊的傷員。」
說罷,他從公事包裡拿出錄音筆,「想聽聽嗎?」
一提到這個人,沈子平難掩厭惡,但還是悶悶地說了句:「那就……聽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