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畫地為牢與君知
暮色暗淡,殘陽如血。
天際那一輪如鑲金邊的落日,此時正圓,光芒四射,刺人眼膜如夢似幻。
夕照斜入,透過鐵窗的縫隙,將立在窗邊的絕美女子籠罩在一片玫瑰色之中,蝶翼般的長睫輕眨,凝望向那一抹殘陽,晚霞瑰麗,殷紅似火,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暗淡,融入冥冥的暮色之中,遠處的群山,呈現出青黛色的輪廓。
夜,再次來臨……
池魚歸淵,炊煙喚子,客旅兼程。夕陽無限好,歸去來兮……歸,還是去?天涯何處是家?
彼時,正值九月。
有清涼的夜風,自窗縫中吹入,吹散了女子額前的髮絲,鑽入她雪白的纖頸,令她輕輕的顫了下身子。
大半個牢房,已陷入昏暗之中,唯有窗前這一點透亮,讓她以為,夜,還沒有完全到來……
牢門外的走道上,隱約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傅箏神色未變,依舊恬靜而立,只是無法抑制的,是心跳加快,快的似要跳出胸膛……
縱然,已落至這步田地,她還是公主,一個可以失去生命,卻不能失去尊嚴的公主!
「打開牢門!」
一道清冷的嗓音,淡然而出,緊接著,便有獄卒拿鑰匙開鎖,傅箏身軀輕晃了下,仍未回頭,倔強的暗咬了貝齒。
「點燈。」
「退下。」
橘色的燭光,霎時染亮了整個牢房,為這秋末的季節,憑添了一絲暖意。
牢門關上,獄卒無聲的退出,靜謐的空氣中,流淌的,滿是壓抑與侷促,傅箏悄悄閉上眼眸,垂在袖中的雙手亦悄悄攥緊。
無需回望,只聽腳步聲,只聽那嗓音,她便知是他,只是不曾想到,他來的竟會如此快,是來質問她,還是來直接殺了她替皇姐報仇?
如此猜想間,那一道頎長的身影已擋在了她面前。卻是出乎她意料的,背對著她,將敞開的鐵窗關閉,又放下了窗上的布簾,這才緩緩回身,垂眸看向她。
俊美絕倫的臉上,有著風塵僕僕的疲倦,那雙墨玉般的瞳孔,如一汪深潭,似要將她吸進去。
傅箏下意識的偏過臉去,盡量讓自己的嗓音平靜:「夫君未免多慮了,妾身從未想過要逃,那扇鐵窗,還是打開吧!」
「傅箏……」葉跡翎薄唇微掀,雙眼緊盯地看著她,深邃的眸中,多了抹凌厲的味道:「本王從不怕妳逃,妳腹中的野種,若是還想生下來,該知道能否受得了傷寒!」
「您……」傅箏深吸了口氣,緩緩回眸迎上他,涼薄一笑:「既然夫君如此介意這個野種,又為何要留妾身母子性命?」
「此事……無可奉告。」葉跡翎拖長的尾音,帶著一股子陰寒,盯著她咬牙:「傅箏,南陽公主的死,是不是妳所為?」
「呵呵,您不是已認定妾身是兇手了嗎?又何必來問?」挑釁的看著他,傅箏唇邊的笑容很刺目,長睫用力向上眨,水霧卻依然浸濕了眼眶……
葉跡翎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肩,朝她奮力嘶吼:「妳只回答本王,是,或者不是!」
「此時來問,又有何意義?」傅箏笑中帶淚,葉跡翎墨眸微閉起,身軀輕顫了下,朝牢門邁去,身後,她嗓音極輕的低喃:「香山的紅葉,聽說紅似火,漫山遍野,可以把人的心燃著了……」
聞言,葉跡翎猛的滯下了步子,背對著傅箏,瞬間蒼白了俊臉,再無一絲血色……
第一章不被祝福的和親
六個月前。
朔漠古道,羌笛韻涼,止不住風沙嘶狂。
長長的送親隊伍,從頭望不到尾,紅衣鎧甲的護衛隊,將一輛裝飾奢華,車廂上繡著大紅喜字,粉簾珠垂的馬車護在中間,之後,徐徐跟著十輛普通馬車,載滿了嫁妝與一路上大隊人馬所用的乾糧清水。
二月初一,自大周國京城出發,迄今為止,已走了整整一月。
風吹簾動,珍珠敲打著車廂,發出叮叮鐺鐺的清脆響聲,如催眠曲一般,將馬車裡斜倚在小榻上閉目養神的女子,稍許便催入了夢鄉。
夢中,晨鐘暮鼓,輕輕入耳,普羅寺後院的楓樹下,一抹嫩黃色的小小身影拚命的奔跑著,腳踩在楓葉上,發出吱吱的聲音,有火紅的楓葉飄落在髮間,沾在衣裙上,躺在她的手心,她終於渾身失了力氣,重重的跌在了楓林裡,將手中那一片楓葉捏成褶皺,哭出聲來:「遙哥哥,你在哪兒……」
「公主!」
一道輕喚聲,在耳旁略帶焦急的響起,令傅箏從夢中驚醒,緩緩睜開眼來,看向守在小榻旁的貼身侍婢,輕輕一笑:「海靜,有事嗎?」
「公主,您又做夢了嗎?」身材中等,長相清秀的丫環眉頭輕攏,目露擔憂,說著拿起絹帕輕輕的拭去傅箏額頭的薄汗。
「公主,奴婢沏了碗安神茶,您喝點兒吧!」馬車中的小桌旁,另一貼身侍婢諾妍小心的端了茶碗過來,微笑著說道。
「好。」傅箏淺笑著點點頭,削蔥般盈白的纖指,接過茶碗,優雅的輕抿了一小口,馬車卻恰在此時,突然顛簸動盪起來,震的茶水四濺,兩個丫環慌忙左右扶住傅箏,正待開口查問,馬車卻又很快恢復了平穩。
「公主,您怎麼樣?磕到哪兒了嗎?」海靜詢問的同時,仔細的檢查著傅箏的身體,清晰的聽到馬車外傳來的訓斥聲。
傅箏輕搖下頭,秀眉微攏,眸光飄忽的望向車窗,柔美的臉龐,漸如被風沙洗禮過的蒼白。心思游離間,車窗上有黑影靠近,話語中透著明顯的焦急:「啟稟公主,車輪不小心碾到了石頭,不知公主可曾傷到?」
纖手捻起車簾一角,傅箏嫣然一笑:「無礙,你別太緊張了,我還沒有那麼嬌弱。」
肖夜,年方二十二,大周國少年名將,出身顯赫,相貌出眾,一張俊容因常年在外練兵,而膚色略顯黑,卻也將他襯托的猶為英氣勃勃,氣勢凜冽,令人不敢小覷。
「公主……」迎上那一雙漆黑透亮,如水般清澈的眼眸,肖夜抓著韁繩的大手,驀地一緊,緩緩垂眸,保持著禮數:「謝公主寬容!」
「還有多久能到?」對肖夜的死板,傅箏眸中多了抹促狹的笑意,這位名震大周的少將軍,是大周皇帝派出護送她出嫁到大鄴國的。之前,他們也有過幾面之緣,卻不知為何,他每次見到她,都是先逾矩大膽的直視著她,僵硬上稍許才低頭表示恭敬,卻又從來不奉承她,而她每每都能看到,他耳根似有些變紅。
肖夜將眸子又低進去了一分,嗓音清冽的答道:「回公主,預計日暮時分,就可到達大鄴邊關寧州城,至大鄴京師金安城,估計再有十天便到!」
「十天……竟只有十天了!」傅箏紅唇輕動,原本清亮的眸子,剎那間,湧上一層淡淡的水霧。
婚期越近,她離他,便越遠……
※※※
夜,極黑。
深墨色的天幕上,濃雲翻滾著,將最後一絲光亮全部吞噬,天地間,只剩下了壓抑的黑色,深沉而厚重。
有風,呼嘯而來,將春日的柳條肆虐拍打,剛冒出嫩綠枝芽的柳葉,飄飄灑灑的落了一地,然後再被席捲起,以驚人的速度,滾向他方……
大雨,終於在一陣電閃雷鳴後,以磅礡的氣勢,從天幕中傾瀉而下!
雨霧中,一座恢弘的高門大宅,如一隻雄獅盤桓在金安城的東頭,兩扇厚重的紅漆銅門緊閉,上方黑底燙金的牌匾上,寫著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恭親王府。
對於恭親王府的來歷,百姓眾說紛紜。
傳言,恭親王葉跡翎,本非大鄴子民,十歲之前身世完全空白,十一歲時,被先帝撫養在身邊,賜國姓,以義子身份,納入皇族之中。
傳言,葉跡翎出身低賤,卻在十六歲時,便被先帝力排眾議,破格封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傳言,先帝崩逝時,將大鄴半數兵馬大權交予葉跡翎執掌,令當今太后與皇帝忌憚三分,暗中視為心腹大患!
傳言,葉跡翎俊美如妖孽,狠辣如撒旦,一笑可傾城,一笑亦可奪人命,翻手為雲覆手雨!
傳言,葉跡翎至今無妃,避天下美人如蛇蠍,兩位由先帝所賜側妃,入王府三年,至今無所出……
傳言,大周國君納貢示好,上表大鄴皇帝提議兩國聯姻,恭親王葉跡翎竟主動請旨,願娶大周公主為正妃……
關於葉跡翎的傳言,實在太多太多,真真假假,無人可辯。只知三月十五日,大鄴恭親王與大周平陽公主,真的要聯姻了!
「轟——」
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雨下得更大了,如萬馬奔騰,浪濤滾滾,將天地完全籠罩在一張混沌的大網之中!
無名亭,座落在恭親王府內東北角,高達七丈,設計精巧,共七層,每層小亭六角成拱月形,每月十五,皓月當空時,每個亭洞裡都倒映一個月影,美不勝收。最頂層的亭子,亭頂,是金碧輝煌的琉璃瓦,綠色的簷上雕著千姿百態的薔薇花,每個翹角上,都是一朵用玉石雕刻而成的薔薇花,四周垂下淡黃色的紗幔,為整座亭子,憑添了一種浪漫的氣息。
亭下,種植著滿園的薔薇,溪畔、路旁及園邊、地角等處,密集叢生,滿枝燦爛,微雨或朝露後,花瓣紅暈剔透,花色有乳白、鵝黃、金黃、粉紅、大紅、紫黑多種,花朵有大有小,有重瓣、單瓣,簇生於梢頭,色澤鮮艷,氣味芳香,夏日花繁葉茂,確有「密葉翠幄重,膿花紅錦張」的景致。
這一處,命名為宜園。
整個園子,無一株雜花,映入眼簾的,只有薔薇花。
而亭子,園子,溪湖,卻無一處以薔薇來命名,亭子無名,時間久了,便被稱之為無名亭。
而宜園,在恭親王府,雖是風景最美的一處地方,卻也是一處禁地,任何人,無恭親王葉跡翎的批准,不得擅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