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選妃
曜靈見人走了,立即就轉身坐在了桌旁,她知道自己該出門去送,不然顯得失禮,也不是她一向所為。
可這一會兒不知怎麼的,她就是不願動身,她向來不是這樣任性,做生意由著性子來可不成,何干總這樣教訓她。因此她知道,在主顧面前,自己沒有資格任性,更不允許自己做小女兒家之態。
可今日,這是怎麼了?曜靈捫心自問。可惜的是,沒人教過她,爹娘沒機會教,何干?更不可能於這種事上提點於她。
角落裡,海棠通草燈芯的白臘將要燃盡,黑暗將曜靈籠罩,她若有所思地坐著,直到錢嬤嬤進來叫她,方才回過神來。
“掌櫃的,怎麼一人在這裡坐著?燈也不點一盞,倒叫樓下好找!”錢嬤嬤捧著一手的碗碟,滿面疑雲地看著曜靈。
曜靈忙從墩子上一躍而起,雖是暗中,她也知道自己臉上正發著燒呢,為掩飾尷尬,曜靈快手接過錢嬤嬤手中碗碟,低頭問道:“下頭有事?我才有些累了,在這裡打了個盹兒。”
錢嬤嬤更加疑惑起來,什麼時候掌櫃的會在店門尚未關閉時打盹偷懶了?世上幾乎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
不過也許是因為,剛才在洛家被那些家常口角攪得頭暈了?錢嬤嬤想到這裡,又有些點頭,一向掌櫃的最煩家長里短,婆媳口角,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才有些精神倦怠了吧。
“可是剛才在洛家煩得掌櫃的精力盡懈了?”錢嬤嬤有些愧疚地看著曜靈,又道:“這事賴我,不該叫掌櫃的過去,可我也是見她們吵得厲害……”
曜靈早已走到她前面,移步出了門口,口中急急道:“嬤嬤不必說了,我知道。師父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算不得什麼,如今也解開了。對了,下頭又有何事?”
錢嬤嬤忙跟著下來,在其身後道:“這一會兒快關門了,也沒什麼客了,正好我聽掌櫃的說,明兒要去張老爺家,就將預備的禮收拾了出來,掌櫃的要不要看看?”
曜靈一聽是這事,臉上紅雲即刻就散了個乾淨,這原是正事,她怎麼竟忘了?
“倒是嬤嬤細心。”曜靈因手裡端著東西,不好動得,只將臉上笑出朵花來,沖著錢嬤嬤便嘻嘻道:“得虧有嬤嬤在,不然我竟大意了這麼重要的事。”
此時二人正走在店內大堂,聽見曜靈當著眾人這樣誇讚自己,錢嬤嬤樂得臉也紅了,想笑又怕過份得意,便有意將臉繃了,卻止不住臉上肌肉直在抖動。
吉利看得真真地,不過他到底年紀小,不敢就笑,只好憋住了,暗中指于方成。
方成一見,哈哈出聲道:“嬤嬤這是怎麼了?從來沒聽過,臉上的肉還能打擺子的?嬤嬤這可是天賦異稟,不同常人呀!我常聽說……”
錢嬤嬤一個巴掌就賞去了方成的頭頂,口中罵道:“小王八羔子!竟嘲笑起我來了?一日好酒好肉,更加養活的你這聖靈兒出來了,燈檯不照自己,倒有臉張嘴說別人?明兒掌櫃散錢散果子,別叫我看見你那臉!那上頭原堆得不是肉,是肥油!”
眾夥計聽見錢嬤嬤的話,皆大放一笑,方成是帶頭的大夥計,他們平日不敢與之玩笑,不過掌櫃的和錢嬤嬤在呢,他們心知肚明,此刻只管笑出來,無妨無妨。
曜靈邊笑邊搖頭,此時已到了後院,卻又回身揭開門簾,道:“嬤嬤饒過他吧!別的不說,只明兒他去廚下用飯,妳別叫他吃妳的拿手菜,保證他就蔫了!”
眾夥計一聽見拿手菜三個字,齊唰唰就眼前一亮,吉利更是控制不住地叫出聲來:“明兒打牙祭?嬤嬤又要做紅燜豬蹄了?”
錢嬤嬤鼻子裡噴出一路的冷氣,走到門口,方淡淡嗯了一聲。
吉利一下樂得將手裡捏著的抹布拋去了半空中:“好耶!我想了半個月,算算也該是日子了!”
“你們就罷了,方成。”錢嬤嬤冷冰冰地看著對方:“你怎麼樣?”
方成一臉媚笑道:“嬤嬤是天下無雙的美人,臉上有肉怎麼了?有肉才顯得富貴雍雅,不信嬤嬤只管外頭看看去,有哪個街上站的,是臉上有肉的?”
錢嬤嬤一聽又要打他:“你這爛了嘴的小廝,敢拿你嬤嬤我比那起外頭站街的!看我不……”
曜靈後院天井裡站著,聽見外頭大堂裡山響的哄笑聲,不禁搖頭失笑。好在這時店門將閉,她想,隨他們鬧去吧,也忙活一天了,正好此時再無客人來,叫他們松松筋骨也好。
曜靈先快手將碗碟送去廚房裡,又親自動手洗了出來,然後方回到自己屋裡。
一進門曜靈就見地上桌上,黑呼呼地放了好些整理好的包裹,不過尚未打結成形,顯然是錢嬤嬤收拾了,等她來過目的。
曜靈先將屋角的小明角燈點上,屋內一下亮了起來,她這才看清都是些什麼東西。
見有一包綢緞,共十六匹,皆是下午綢緞莊的管事嬤嬤送來的。張三爺與曜靈起爭執時,她正在旁邊,後來曜靈便請她回去後,送些上品來,預備帶過張府給太太過目的。
曜靈走上前來,細細於燈下賞看,見果然那嬤嬤用了心,送來的都是精品,除了刻絲顧繡的裙料、褂料,還有幾匹蟒緞。相必管事嬤嬤也聽說了,張家近日要選妃之事了。
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空穴來風,往往是有意放出來的。宮裡若真不放風出來,再有閒心的人,也不敢在這事上隨意造謠。
太后到底是怎麼想的?曜靈的手,從如水般滑膩的緞子上游過,心神恍惚。
真要選這位張家二小姐?張家初從外地入京,為何如此受宮內厚待?到底是皇上,還是太后中意此人?又有何目的所在?
這些問題明晃晃地從曜靈心頭飄過,令她不安,令她煩悶。不是她有意要操皇宮的心,她只擔心,自己會錯了意思,太后要自己打聽,到底是為了聽好話,還是壞話?
其實曜靈心裡十分明白,太后每每要自己探聽街市閑言,不過是為自己的行動舉止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
外頭都傳這樣說了,皇上你怎麼還能無動於衷呢?好歹要顧些皇家的體面吧。這兩句現成的好話,太后只怕不止在皇上面前說過百次千次了吧?
所以太后叫她打聽,她尹曜靈就一定得摸准了太后的心思。若得個與太后心裡意思相悖的結論,那她尹曜靈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捏謊造實,欺瞞上情,太后只這輕輕一句,自己便要粉身碎骨。
這也是太后為何總將這差事交於自己的緣故吧?
曜靈知道,太后對自己全無善意,若不是自己還有些用處,又或是對方不可明言,自己亦不能明知的原因,自己只怕早就被太后滅了生路。
因此這便是一場賭搏,在她尹曜靈和太后之間,誰先得勝手,誰便可置對方于死地。從她尹曜靈目前所知的消息來看,太后也不是無懈可擊的。
誰有勝算?心機,耐性,福運,一樣也不能少。不過曜靈也知道,自己的時間正在一點一點流逝,太后日漸勢壯,待她如日中天,也許自己的日子,就要到頭了。
好在,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曜靈暗中捏緊自己的拳頭,面上掛起一絲冷笑來。事情不總是這樣?不到最後一刻,還難說輸贏呢!
翌日,曜靈先起了個大早,天尚未放光,她便來到院內,也不待他人,自己便將山茶籽油和蠟加熱融化了,又見城外的山泉水汲到了,便一併入鍋同煮。
送水的是個年長的老漢,名喚老李頭,每日他只跑這一趟,十幾年下來,不論雨雪,從無耽擱。這時正坐在錢嬤嬤廚房裡喝茶,又說些閒話。
“咱家這掌櫃的,做起活來真沒得說。只我在這十幾年裡,就沒見哪個夥計能趕得上她。”老李頭邊喝著錢嬤嬤昨兒才制好的荷香茶,邊不住口的讚歎。
錢嬤嬤看著灶頭上大鍋裡翻滾出白浪的黍米稀飯,又小心看著一旁紅泥小爐上燉著的茯苓蓮子粥,片刻後方歎氣道:“可不是說?別人家,若差不多家業的,也可算是半個小姐了。在閨閣裡,是憑妳怎樣嬌養也不過份的。咱家這位可好,事事用心不說,還必得親力親為!”
老李頭便道:“這樣才顯得咱掌櫃的懂事呀!”
錢嬤嬤更加歎氣道:“太過懂事乖巧,不知怎麼的,我看著只覺得可憐!她才多大?不過是個孩兒罷了!吃喝玩樂,她半點也沒享受過,成日只知做事做事!唉!”
老李頭悶頭喝了半天的茶,然後方道:“咱掌櫃的,是經歷過苦難的人,自然非一般人物可比。嬤嬤也不必太過憂心,有句古言不是曾道: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話是酸了些,但道理是不錯的。”
錢嬤嬤不覺啞然失笑,又細看老李頭一眼,方道:“想不到你一個送水的粗人,還會說這個?昨兒背了半宿吧?看累得慌!”
老李頭不好意思地嘿然一笑道:“哪裡是我?不過我家小兒子將要入學,他背我聽,漸漸也就記住了!”
錢嬤嬤眯起眼睛來,微微點頭道:“也是你老李頭福氣到了,看養出這樣一個長進的小兒子來。明兒他考中了升官,你就發達了,不愁沒有老太爺做呢。”
老李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手裡茶碗差點也捧不住了:“那可算借您吉言!到時候請您上座,沒得說!”
兩人正說得興起,就見曜靈張著手從外頭進來,手上還濕漉漉的,晃見得是才淨過的。
“嬤嬤和老李頭說些什麼笑話?也說給我聽聽。”曜靈笑問道,又眼尖看見紅泥小爐正燒得通旺,不覺微嗔道:“嬤嬤又給我開小灶了,其實就跟大夥一起用,也是應當的。”
錢嬤嬤板起臉來,道:“怎麼應當?掌櫃的妳起得這樣早,夥計們還睡著呢妳就將事兒都做完了,不補氣益身怎麼使得?要我說,叫醒他們幾個才好。整日懶吃懶睡,這天就快大亮了,還不見人影兒起來。”
曜靈笑著解釋:“我不過今日要出早門,自然先將事做出來。夥計們他們昨兒點貨入庫,本也睡得晚,現在又無事,叫他們多睡會也使得。畢竟咱們開得是胭脂鋪子,不是早飯檔,嬤嬤小媳婦兒們,總得要吃過飯打扮過,才好出得門呢!”
錢嬤嬤本在趁說話時,將那爐子上小銚子的粉粥盛出來,這時便重重放下粥碗,佯作不滿道:“妳總護著他們!哪有掌櫃的這樣勤儉,夥計倒睡上懶覺的!”
曜靈笑嘻嘻地坐在老李頭身邊,又將那小小一隻梅子青暗花碗挪在自己手邊,先小聲驚呼好燙,然後便低頭吹了吹,突然,她抬起頭來,對著窗外喚了一聲:
“來都來了,不敢進來嗎?錢嬤嬤不是老虎,你怕她吃了你不成?”
錢嬤嬤和老李頭聽見後,皆莫名其妙地向外看去,過後見是方成進來,方才恍然大悟。
“原來你也到了?”錢嬤嬤邊盛起粥來,邊虎著臉道:“看掌櫃的活都幹完了!你倒還有臉這裡吃飯呢!”
錢嬤嬤話雖這樣說,卻將粥也盛得滿滿的,放上筷子後,又重重壓上一個大白麵饅頭。
方成摸著腦袋,看著曜靈,不好意思地笑道:“掌櫃的怎麼這樣早?今兒我竟遲了?原每天都是這個時候過來的。”
曜靈微笑著喝粥,道:“今兒是我起得早,原不賴妳。”
方成放下心來,看看外頭天色,點頭道:“我也這樣想來,並不覺得……”
話沒說完,錢嬤嬤手裡的飯勺就舉了起來道:“掌櫃的不過跟你客氣,你當什麼真?夥計就不該比掌櫃的起來遲!還有,掌櫃的這裡用飯呢,你下去,快拿上你的碗自己屋裡吃去!”
連唬帶轟,錢嬤嬤將方成趕了出去,逗得曜靈和老李頭直笑。
過後老李頭茶喝完了,也要回去,曜靈便道:“老李頭等我一會兒,我這裡完了,用你那車帶上我。”
錢嬤嬤一把拉住她道:“那怎麼成?他那是送水的車子!不乾不淨的,怎好坐人?”
這下,老李頭不幹了:“我的車怎麼就不乾不淨了?這水是用來做胭脂的,運得又是山上泉水,且掌櫃的最看重整齊乾淨,我每天回去都要將車上下洗得乾淨,連一絲泥沙也不帶的,怎麼就不能坐人了?”
曜靈沖愣了神的錢嬤嬤擠了擠眼睛,小聲道:“這回也輪上嬤嬤吃癟了?”
錢嬤嬤剛開張口說話,曜靈便推著老李頭道:“快走快走!遲了出事!”
兩人大笑著,從廚房裡出來,錢嬤嬤在後頭還叫:“叫幾個夥計,那些個包裹重得很,丫頭妳拎不動!”
曜靈並不回頭,只對老李頭做了個鬼臉道:“嬤嬤小看咱倆!怎麼樣?老李頭,身子骨還行不?”
老李頭將瘦小的胸膛一挺道:“沒得說!誰拎不動誰是孫子!”話一出口,忽覺不妥,這不是將掌櫃的也繞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