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朝睜眼真相落
潘宜蘭悠悠醒來,模模糊糊看到頭頂上方晃動著一張婦人的臉,面帶憂色,正在緊張地看著她。
難道地獄裡也不儘然是青面獠牙的惡鬼嗎?潘宜蘭心想,意識停留在咬舌自盡的那一刻,心頭湧上濃濃的恨意:羅家林,你不得好死!腦中又想起父親和哥哥疼愛的面容,眼眶裡迅速蓄滿淚水,父親,哥哥,蘭兒不孝!
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潘宜蘭沒有注意到,頭頂上婦人驟變的臉色。只見那婦人挽起袖子,舉起巴掌就朝她臉上打落下來,容色十分潑辣:“羅小福,妳有出息啊?叫個臭小子罵兩句就跳河?老娘天天打妳,怎麼不見妳去跳河?妳倒是再跳一回叫我看看啊?混帳東西!”
潘宜蘭先頭沒反應過來,乃至挨了幾下,才被身上火辣辣的疼痛喚回神。聽著熟悉的聲音,她抬起手臂擋道:“羅小翠,妳瘋了?”
羅小翠的堂兄對她做出那樣禽獸不如的事,羅小翠居然還敢打她?潘宜蘭又氣又恨,抬起胳膊就要反打回去,誰知渾身酸軟無力,竟然抬不起來。一不留神,又叫羅小翠薅了兩縷頭髮去,只覺頭皮被扯得生疼:“住手!我是潘宜蘭,不是妳妹妹!”
羅小翠愣了一下,隨即咯咯笑了,杏眼一瞪,說道:“潘宜蘭?那賤人死了兩年,骨頭都叫老鼠吃盡了,妳搬出她來嚇唬我?當老娘是吃素的?”說罷,擼高袖子,又給她臉上狠狠地來了幾下:“敢對老娘大呼小叫?羅小福,妳掉了回河,膽子更加大了啊!”
潘宜蘭?賤人?死了兩年?
塗著鳳仙花汁兒的尖尖指甲劃在臉上,刮得肌膚生疼。潘宜蘭怔怔地忘記了躲避,由著羅小翠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原來她死了嗎?
愕然片刻,而後轉動舌尖,緩緩在口腔中掃過一圈……分明完好無損,沒有一絲疼痛!潘宜蘭心頭劇跳,又聽羅小翠一口一個羅小福,心裡漸漸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莫非她死後竟沒有魂歸地府,而是附身到羅小翠那不爭氣的妹妹,羅小福的身上?
抬眼再覷,只見羅小翠夜叉似的滿臉凶相,潘宜蘭心頭生出一絲狐疑:羅小翠素來跟“潘宜蘭”親近,為何剛才話中提及“潘宜蘭”,竟然毫不掩飾的憎惡?
不過,且不論如何,總算蒼天有眼,叫她重生於世!潘宜蘭咬牙暗道,前世叫羅家林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害了她,今世定要連本帶利地討回來!只是,不知汪如帆怎樣了?
潘宜蘭橫死在大婚前夕,此刻再世為人,卻不由惦記潘家和汪家的親事後來如何?正念及此,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小福可是醒了?”
聲音清雅溫潤,彷彿清風拂過翠竹林般,潘宜蘭眼睛一亮,汪如帆!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險些被羅家林侮辱的恐懼與委屈襲上心頭,禁不住鼻頭一酸,張口喚道:“如帆哥哥!”
“什麼如帆哥哥?”只見羅小翠杏眼一瞪,伸手打得她的頭一歪,訓斥道:“叫姐夫!”
簾子被掀開,一位身穿青布長衫的青年男子淺笑著走進來,溫雅清俊,很是惹人親近。
潘宜蘭尚未回過神來,便只見羅小翠飛快地落下袖口,蔥白的指尖抿了抿鬢角,拈著一隻素色手帕蘸在眼角上,變戲法般紅了眼眶:“妳這個死丫頭,怎麼這般想不開?妳若有個好歹,可叫姐姐怎麼活呀!”
汪如帆掀開簾子走進來,便看到眼前這一幕,微微一愣,走過去攬住羅小翠的肩頭,輕輕拍了拍:“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小福這不是醒了嗎?妳再哭下去,倒惹得小福難過了。”
羅小翠悲泣一聲,埋首在他懷裡,嗚嗚地哽咽道:“相公何必替她說好話?這死丫頭是個沒心沒肺的,天生一副冷心腸,任咱們為她操碎了心,只顧自己任性。”
她哭得梨花帶雨,好不柔弱,汪如帆不由憐惜,一邊為她拭淚,一邊溫聲勸道:“小福是個好孩子,她剛醒來,定然還在害怕,妳先別哭,我們問一問她發生了什麼?”抬眼望向床上躺著的妻妹,不意突然落入一雙赤紅的眸子,不由一怔:“小福?”
潘宜蘭在汪如帆打簾子進來的一刹那,一雙眼睛便直了似的盯著他,又驚喜又委屈,待到羅小翠一聲嬌滴滴的“相公”喊出,頓時猶如被一道天雷劈在頭頂,震得懵了!
“你們……”看著舉止親密的兩人,潘宜蘭又驚又痛,原來竟是這樣!
成親前的那天晚上,羅小翠的堂兄羅家林翻進院子,偷偷潛入潘宜蘭的閨房,將她擄到村子北頭的小樹林裡逼她悔婚。潘宜蘭不肯應,羅家林便威脅說要跟她生米煮成熟飯。
女子的名節是極重要的,莫說潘宜蘭這樣尋常佃戶家的閨女,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家,女子若被汙了名節,怕是也要遭人詬病的。
倘若那晚潘宜蘭被羅家林侮辱了,不說跟汪如帆的婚事作罷,日後只怕再也直不起腰來做人。不僅僅是她自己,連帶整個潘家都要被人指指點點,抬不起頭。那時,潘宜蘭又恨又恐,眼看著羅家林涎笑著伸出手逼近,驚怒之下來不及細想,便一口咬了舌頭!
一夜之間,清白險毀。大婚前夕,命喪黃泉。醒來後,深愛的未婚夫已同他人結為連理,潘宜蘭只覺一股鬱氣沖上頭頂,眼前一黑,整個人失去意識。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
霜白的月光從窗子裡透進來,照在水綠色的輕紗帳幔上。潘宜蘭直直地躺在床上,木然地望著帳幔,良久,嘴角扯出一抹似悲似喜的弧度。
汪如帆,羅小翠,嘿!怪道羅家林突然對她生出綺念,原來是為了成就這對野鴛鴦!
大元村的民風淳樸,村民們大多都是勤勞誠懇的人家,偏偏羅老漢家裡娶了個懶婆娘,教出個兒子鬥雞遛狗,成日無事生非。好好的後生,白日裡不幹活,到了晚上便喝酒賭錢,村裡人提起來“羅家林”三個字來,人人都要唾一口。
羅老漢有個兄弟,婆娘死得早,自己也早早蹬了腿兒。只留下兩個流著鼻涕的賠錢貨,託付給羅老漢一家,大的叫羅小翠,小的叫羅小福。姐姐羅小翠生得美豔,慣會打扮,布衣荊釵也能打扮出不俗的姿容,又嘴甜手巧,除了羅老漢的懶婆娘劉氏以外,人人都喜歡她。
但是妹妹羅小福彷彿跟她不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頑劣得跟個男娃子沒兩樣,天天頂著雞窩頭,臉上抹得黑一塊綠一塊,小花貓似的髒兮兮。羅小翠也不管她,只常常尋了家住在村子西頭的潘宜蘭玩。兩人一般年紀,又都是村裡公認的美人兒,漸漸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姐妹。
潘宜蘭一直以為羅小翠跟她關係好,是因為看重她的人品。可是大婚前夕,羅家林的恐嚇威逼,以及後來的羅小翠又嫁給汪如帆。兩下結合,潘宜蘭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想起白天見到汪如帆與羅小翠恩愛的一幕,潘宜蘭嘔得快要吐出來,恨不得立時沖出去砍了兩人!奈何渾身沒有力氣,只在心中暗罵,姦夫淫婦,不得好死!
罵過一陣,怨氣略減,眼前卻漸漸浮現出一張少年羞紅的臉龐,眨著一雙清潤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她道:“蘭兒,我此生必不負妳!”
言猶在耳,可是潘宜蘭死了才不到半年,他就另娶,娶的人還是她的殺身仇人。兩行熱意從眼角滑落,沒入雙鬢之中,潘宜蘭閉上眼,緊緊攥起拳頭。她瞎了眼才看上那樣一個薄情濁目的男人。
可惜父親與哥哥也沒看清他的真面目,那樣殷切地把她託付給他。後來發生那事,不知父親與哥哥現在如何了?潘宜蘭咯吱咯吱地咬著牙,在寂靜得針落可聞的屋裡,顯得很是詭異。
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居然比不上一個臭男人。想起羅小翠的言語相貌,潘宜蘭死死地揪著被褥,又怒又痛,死死咬著唇。直到口中嘗到一絲血腥味,才緩緩閉上眼。事已至此,悔恨無用,便在腦中搜索起羅小福的記憶來。
一點不落地搜尋下來,潘宜蘭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羅小福,她還真是……兩年的時間,她竟一點沒變!不,或者說變本加厲更合適些。
原來羅小翠嫁給汪如帆後,羅小福便跟著搬到玉犀鎮上。成日裡遊手好閒,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到處閒逛,不是調戲長得貌美的公子哥兒,便是翻牆偷看人洗澡。鎮上長得好看的男子,她都數得過來!
老天爺怎麼讓她重生在這樣的人身上?潘宜蘭一想到日後上街被人用異樣的眼光指指點點,就連重生以來唯一的欣悅也消散了。
“咕咕……”肚子裡發出一陣怪響。
原來這具身體從早上到現在粒米未進,也滴水未出。潘宜蘭原想著忍一忍就過去了,誰知下腹脹得厲害,無法,只好掀被下床,彎腰從床下掏出兩隻鞋子,趿拉著往茅房摸去。
不久後,潘宜蘭渾身輕鬆地從茅房裡出來,暢快地歎了口氣,猶豫著直接回房,還是到廚房裡摸點吃食墊墊肚子時,忽然聽到一陣斷斷續續的低吟。
“啊……哦……哦……嗯……”
潘宜蘭渾身一震,腳下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不由自主地往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待走到一扇窗子下面,那古怪的聲音透過薄薄的窗紙,清晰地傳出來:“如帆哥哥……啊……哦……”
“……嗯……哦……思蘭……”
嘎吱嘎吱的床板響動聲,與咚咚撞牆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潘宜蘭只覺渾身的血液沖上頭頂,胸腔中彷彿有什麼炸開:“啊……”
汪如帆與羅小翠正做到興處,忽聽房門砰的一聲巨響,連忙分開緊密交疊的身子。只見羅小福直愣愣地站在門口,拳頭緊握,雙目赤紅。
“大晚上不睡覺,妳鬼叫什麼?”被打斷好事,羅小翠氣不打一處來,拉過被子蓋在身上,杏眼圓瞪,咬牙切齒地凶羅小福道:“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快回屋睡覺!”
羅小福一動不動,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目光森然。
“裝神弄鬼的做什麼?”羅小翠最不懼的便是鬼神之說,倘若蒼天真的有眼,為何好人不償命,禍害遺千年?當下擰起細細的眉,擺著纖腰走過去,一個指頭摁在羅小福的腦門子上:“還瞪?……哎喲,妳還敢還手了?”
這時,汪如帆系好衣帶,慢條斯理地走過來,捉住羅小福鉗著羅小翠的手腕,往兩邊分開:“小福怎麼起來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汪如帆倒不似羅小翠那般惱怒,與此相反,他心中有些松了口氣。今天是潘宜蘭過世兩周年的祭日,從七天前他便開始茹素齋戒,房事更加停了。誰知今晚竟然昏了頭,跟羅小翠滾在一處。幸好被羅小福打斷了。
“小福怎麼穿這麼少就跑出來了?快進屋裡來。”汪如帆溫聲說道。誰知手指剛碰到羅小福的手腕,便見羅小福彷彿被燙了手似的飛快撤走,不由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小福乖,妳姐姐說話急了些,也是擔心妳才會如此,妳切不可跟妳姐姐使氣。”
“可見是被撞壞腦子了,沒大沒小!”羅小翠揉著手腕,只覺火辣辣的疼,低頭一看,只見雪白的腕子上紅了一片,不由氣惱,伸手推羅小福:“還愣著做什麼?回妳屋去!”
羅小福一縮肩膀,叫她推了個空。汪如帆眼見羅小翠要惱,連忙打圓場道:“小福那屋裡黑燈瞎火,別再絆著,妳去取燈過來,我送小福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