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
紅蓮之火,燃盡一切……山下,出生之地,充滿回憶之處,轉眼間葬送在一片火海中。
陣陣呼喊,痛哭,慘叫,聲聲刺耳。心,如同被一刀一刀凌遲,刃不見血,卻痛徹心扉。
她,什麼都做不了,目睹著不遠處的人間地獄,只能任由淚水滑落臉頰,望著這一切,彷徨而無助,痛心而哀傷。凌亂的髮絲在風中狂舞,單薄的雙肩微微顫抖著,她用力拭去眼前的迷濛,深深地看著,將這一幕刻在心間裡……
「小姐……」身後的婦人低聲喚著,神色憂心。她閉上眼,復又張開,轉身看向婦人。
「蘭姨,我們走吧!」俐落上馬,兩人策馬狂奔。
冷風刺痛著她的雙眸,只穿著單衣,風從袖口中竄入,引來身子微微發抖。她直直地望著前方,咬緊牙關,一次又一次地鞭笞著身下的馬,讓其跑得更快。爹,斐然哥哥,祈求上蒼,讓你們平安!她心中一遍一遍地祈禱著,在夜幕的掩飾下,毫不遲疑地離開生她、育她的地方……
※※※
營地外,一片狼藉,空氣中充斥著血腥。數百名士兵跪倒在一座簡易的營帳外,低聲啜泣,痛不欲生。她心下一驚,疾步上前。
「明叔,哥哥在哪裡,爹呢?」
揪著營帳前黯然神傷,與爹出生入死的副將霍明,她的手止不住地抖著,急切地問道。明叔掀起幕簾,與她走了進去。
「斐然哥哥……」
如血的紅袍,滿身的傷口,熟悉的面容,恬靜安詳,那雙烏黑溫柔的眼眸,安靜地緊閉著。她跌跌撞撞地上前,握住他已然冰涼的掌心。
垂首,擦去他唇邊的漸黑的鮮血,哽咽道:「爹呢?」
「元帥欲帶兵突圍,負傷力戰,最後不敵墮崖身亡……明叔護著少主回營,不想少主傷重,回營不久之後……若盈小姐,請節哀順變……」
若盈望向明叔,才發現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無數,一刀甚至劃開了左臂,深可見骨。在她印象中鐵錚錚的漢子,眼角竟有一絲淚痕。
她輕嘆一聲:「死者已矣,生者雖痛,卻仍雖偷生。明叔,您該保重自己的。在盈兒心裡,除了蘭姨,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小姐。」眼神一整,霍明毅然撕開衣衫,單手熟練地包紮起來。
「袁家軍還剩下多少人?」她站起身,擔憂地問道。
「加上傷兵不足兩萬。」霍明眉頭一皺,神情凝重。她一怔,父帥十萬大軍竟只剩下五分之一不到,難道天要亡我幽國嗎?
「沒有向臨近州縣的太守要求增援?」
「有。」霍明咬牙切齒:「但他們閉門不見信使,一群貪生怕死之輩,擔心禍及池魚,見死不救!」
「霍將軍。」又一將士跑至,沉聲報告:「我軍聽聞元帥與少主殉國,眾多兄弟只求戰死,追隨元帥與少主而去!」
她低頭沉思片刻,深深地看著斐然哥哥祥和的容顏,心裡暗暗下了決心。拾起兄長身側落下的面具,輕撫著上面恐怖猙獰的圖騰,戴在臉上,遮住了半臉。
「小姐,妳……」霍明詫異地瞪大雙眼:「小姐,不可!」
「讓蘭姨進來,明叔,我別無選擇了。」
霍明不忍地嘆息著,順從地離開營帳。
蘭姨走進營帳,一見若盈臉上的面具,便知其意。擦乾淚痕,卸下若盈身上的素衣女裝,用長布條裹緊其胸,為其披上血紅的戰袍。與斐然少爺八分相似的容貌,換上紅衣後,更是絲毫不差。
若盈小姐雖從小喜愛舞刀弄劍,但如今孤身闖入戰場,提劍殺敵,身為他們兩兄妹的奶娘,從夫人難產,失血過多死後,她一直視兩人為親生。現在,失去了斐然少爺,心如刀割,她不能再承受失去若盈小姐了。
「小姐。」蘭姨緊握著若盈的手,卻見她微微顫抖著,扯出一抹苦笑。
「蘭姨,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爹落崖,生死不明,斐然哥哥戰死,袁家村被燒成灰燼,若盈一時間什麼都沒有了。」抬手撫著臉頰上的面具:「我終於明白哥哥為何每次出戰都戴著面具,即使恐懼到了極點,也不容敵人察覺到一絲一毫!」
手握哥哥的佩劍,輕輕掙開蘭姨溫暖的懷抱,若盈緩步走出營帳。明叔手牽一匹黑馬,立在營帳幾步外。
「這是……『御影』?」斐然哥哥的坐騎,性格暴烈,卻具靈性,除了哥哥,見人連踢帶咬,無法靠近。如若她不能騎著「御影」到前方,根本沒人相信她就是袁斐然!
緩緩地她從牠左側走近,手慢慢撫上「御影」的鬃毛,邊輕撫、邊靠近牠。
「御影……」才剛喚了一聲,原本溫順的「御影」立刻暴跳如雷,牠發現了,她的聲音與斐然不一樣。
若盈摟住馬頭,在牠耳邊低聲輕喚著:「御影,御影……斐然哥哥去了,他不在了。」御影停止了掙扎,琥珀般的雙眸定定地望著若盈:「哥哥拼盡性命要守護的,我想代替他完成,這是他的心願。御影,請你和我一起努力好嗎?御影……」
摘下面具,若盈的淚止不住滑下。晶瑩的淚珠落進御影的眸裡,似是明白主人已逝,垂下頭,舔舐著若盈臉上的淚光,仰頭長長的悲鳴一聲。
身後突然火光一片,若盈吃驚地回頭,見霍明手中的火把與在火舌中逐漸被吞噬的營帳驚呼道:「斐然哥哥!斐然哥哥!」
霍明一把拽住若盈,傷痛溢滿雙眸:「從此以後,妳就是斐然少爺,世間再無袁若盈。他的屍首若被人發現,會對妳不利,甚至會受到非人的對待……讓他安安靜靜地去吧……」
跪在地上,她朝營帳張望,親眼看著從出生起,便在一起的同胞哥哥,在烈火中消逝。
這一日,若盈覺得,她似乎流盡了十四年來的淚。慈祥的父親,溫柔的孿生哥哥,院裡最愛的槐樹,以前庭院中,娘親生前最愛的桔梗花……最後,還有她「袁若盈」的名字,以及她身為女子的一切,隨著這大火的燃起,終將埋葬……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縱身躍上「御影」,她揚聲喊道:「從今開始,我是袁斐然,我孿生妹妹袁若盈已經死去!」舉起佩劍,她戴上面具:「起來!我袁家軍的男兒頂天立地,都站起來,跟隨我殺出去,將臨國的大軍趕出我幽國境土!」
「少主——」
「我們誓死跟隨少主——」
爹,斐然哥哥,請保佑若盈!
※※※
「嗯……啊……皇上……」女子嬌聲呻吟著,伴隨著低低的喘息聲,帳內一片旖旎。帳外的兩護衛充耳不聞,面無表情地嚴守在主營帳前。
莫恬尷尬地在帳外來回踱步,著急地搓柔著掌心。剛從前線趕回,一身血跡都來不及清洗,便趕來向皇上匯報,可是帳內……再者,護衛也無意通傳。
忽聞帳內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饜足後的慵懶:「是莫恬嗎?進來!」
一護衛聽聞,抬手掀起幕簾,莫恬抬步走入,單膝跪在地上,恭敬地說道:「拜見吾皇。」
「起。」
「謝吾皇。」莫恬起身,微微抬起頭,只見眼前之人隨意披著一件黑色外袍,袖邊繡著金色龍紋。衣領敞開,白玉般的肌膚,精壯的腰身若隱若現。
他忙側開視線,卻瞥見內室床榻上嬌艷的女子胴體,只好低頭望著腳尖。
「情況如何?」修長的手指端起清茶,輕啜一口後,淡淡問道。
「皇上,幽國元帥袁穹被逼至懸崖,落崖後下落不明。袁斐然受重傷,被袁穹的副將霍明帶百人突圍救走。袁家軍群龍無首,垂死掙扎,眼見就要勝利,那個快死的袁斐然竟然領兵殺了回來。袁家軍士氣大增,我軍措手不及,只好暫時退兵……」莫恬被那人的人目光一掃,立即止了聲,額上冒出一層冷汗。
「哦?朕記得,莫恬將軍從軍已有十年了?」雖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莫恬身形一顫,暗暗心驚。
「是的,皇上,莫恬在沙場馳騁剛好十年。」
「炎,拖出去,砍了!」手肘優雅的支著臉側,輕描淡寫地說道,眼底未激起一絲波瀾。
一抹黑影瞬間躍至莫恬身前,莫恬認出此人是皇上身邊的暗衛之首,名「炎」,不離皇上左右,慌忙掙扎道:「皇上,末將懷疑那袁斐然根本就是假的……袁家村的族人在末將手上,請求皇上再給末將一次機會。莫恬定會手刃那人,消滅袁家軍,剷除吾皇進軍幽國的絆腳石,皇上……皇上……」
「族人?」臨國君王皇甫凌輕笑一聲,揮手讓炎放下莫恬。
莫恬鬆了口氣,跪倒在地上。
「朕不留無用之人,看在你十年的忠誠上,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放下茶杯,皇甫凌漠然開口道。
「謝皇上,莫恬叩謝皇上。」莫恬急忙磕頭謝恩,緩緩退出營帳。
「炎,你怎麼看?」
炎垂首恭謹地回答道:「那袁斐然中了一刀,正中心口,該是沒有活路。然,他終日戴著面具,縱使是替身,也無從分辨。如今出現的「袁斐然」,是真是假,難以區別。」「炎,是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袁家軍等同於袁穹的親兵,這也是幽國皇帝最為忌憚之處。」托著下巴,皇甫凌似笑非笑。
「主子,袁軍曾向周邊的州縣請求援兵,均被拒絕。那些太守怎會如此膽大妄為,必定有人在背後授意。」
皇甫凌微微頷首,唇角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