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關閔綠
從小到大,一百個聽到我名字的人都會說: 「這名字好特別啊!」 然後大概會有七十個人再問: 「哪個閔?哪個綠呢?」 接下來大概只剩四十個人會再問: 「這名字有什麼含意嗎?」 最後,只有少少的十個人會好奇: 「這名字是誰取的?」 外婆取的。 關是關公的關,閔是悲天憫人的憫字去掉站心旁,綠是綠色的綠。 關是我母親的姓,所以我不是跟父姓,我的父親是誰,坦白說,我不知道。外婆對我說,我的母親是我父親最小的一個老婆時,我的嘴巴啊啊,張得大大的,完全合不起來,「那我爸爸有幾個老婆?」我嘴巴張得開開地問,但外婆只是回答我,「你不需要了解這件事情。」 我長大懂事了以後,外婆才告訴我,本來我的名字叫作關「憫」綠,是有站心旁的憫字,但因為有一天,某個算命仙摸著我的頭說,這孩子的名字多了個心字,此心不去,將來必為多心之人,所以憫就變成閔了。我其實不太明白到底什麼樣的人才叫作多心之人,多心的意思是表示會想很多或是顧慮很多嗎? 那個時候我高二,正暗戀著班上一個叫作李心蕊的女孩子,而心蕊有個好同學兼好姊妹,叫作蔡心怡。當時我在想,如果名字裡有多餘的心字,就表示那個人有多心的可能,那李心蕊跟蔡心怡怎麼辦? 「李心蕊,我想跟妳說一件事。」我拉住李心蕊的衣袖。 「什麼事?」 「我名字裡的閔字,以前有個站心旁,妳知道嗎?」 「我怎麼知道?」她的表情很明顯地就是一副「干我屁事」的樣子。 「沒關係沒關係,妳不知道沒關係,但妳一定要知道為什麼那個站心旁要去掉,改成閔字。」 「為什麼?」 「因為有個算命仙說,名字裡多了心字,將來長大了會多心,所以拿掉比較好。妳的名字有四個心字,回去最好快點拿掉。」 「拿掉?」 「對啊,四個心都拿掉,就變成李艸。」 這天之後,有好一陣子,李艸跟蔡台都不太理我。 其實我並不是很認真地建議她們改掉名字,我只是想找話題跟李心蕊聊天。而且我根本就不覺得名字裡面有個什麼字就會怎麼樣。如果真的都這樣的話,那名字裡有淼(音同秒)字的不就會被水淹死?名字裡有鑫字的都會很有錢?名字裡有猋(音同飆)字的家裡養了很多狗?名字裡有焱字(音同燕)的家裡不就會爆炸? 在我的觀念裡,名字就是一個方便別人叫你的稱呼,它代表你存在,或是曾經存在。不過,自從台灣的政治惡鬥愈趨嚴重之後,我很自然地被歸類為民進黨的支持者,只因為我名字裡有個綠字。 其實,我根本就不管政治怎麼鬥,我根本就不管顏色怎麼分。 我一出生就住在外婆家,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外公就生病了,等到我會騎腳踏車上學時,外公就過世了。媽媽是個很平凡的女人,在一家出口商裡工作,我的爸爸就是這家出口商的老闆,我媽是他其中一個老婆,我是他很多孩子裡的一個。 不過,我真的不認識我爸爸,我也從來沒有住過他的大房子。說得直接一點,我是他在外面偷生的孩子。 因為法令的規定,我的媽媽不會有名分,只會有錢拿。所以我只能跟媽媽姓。 全班沒有人知道我的家世,包括所有的老師和導師,沒有人知道我是個私生子,除了阿智。 阿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念書,一起遊戲,一起追女孩子。 他是個有很多幻想的人,他幻想過要當總統,幻想過要當國防部長,幻想過要當警政署長,幻想過要當FBI,幻想過要當一家公司的主管。 有沒有發現上面所有的幻想工作,一個比一個還要「小」了?因為他漸漸發現,要當總統比登天還難;當國防部長也差不多;當警政署長要命大,當警察的時候沒被歹徒打死,才可能有機會爬到那個位置;想當FBI,首先得當個美國人,但很可惜的是,阿智是台灣人;當一家公司的主管看起來是他這輩子比較有可能實現的幻想。 有一次學校的國文模擬測驗,作文題目是「如果可以重來」,而阿智的這篇作文拿到了全班最高分。他寫說,如果可以重來,他想投胎當美國人,最好是個混血兒,混到英國血統(美英混血是有很大差別嗎?),最好爸爸是英國情報局的幹員,媽媽跟○○七女郎一樣漂亮,這麼一來,他長大就可以跟著爸爸學習,當個情報員,像○○七一樣帥氣。 因為他的幻想實在是「思慮周詳」,連住在美國哪裡都已經設想好了,只差沒有寫出地址而已。一大篇落落長三大張稿紙的作文,是他有史以來寫得最多的一次,於是老師在感動之餘給了他一句評語:「想像力豐富,彷彿明天就要重新投胎一樣。」 而我呢? 我在這篇作文裡,把自己搬到了李心蕊她家隔壁。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她就是一個女的阿智,跟我一起長大,一起念書,一起遊戲,然後讓我追。 最後,我用紅筆寫了一行字,還特地框了起來:「老師,這篇作文請替我保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喜歡李心蕊。」 這篇作文,我拿到全班第二高分,老師給我的評語是:「真情流露,單純又可愛。不親自告白真是太可惜了。」 就這樣,老師要我在上課時把作文唸一遍。「我沒有告訴別人,我依然替你保密啊!我只是讓全班同學欣賞好的作品。」老師說。 這時候會發生什麼情況,我想大家都應該可以想像得到。全班同學像發瘋了似地,不斷瘋狂地拍手叫好,甚至在唸完作文之後,該死的同學起鬨著,要我親手把作文送給李心蕊。 「把作文送她幹麼?直接叫她關嫂吧!」阿智這時跳出來大聲說。 我想,當時李心蕊的感覺應該跟我一樣,很想馬上自殺,死了算了。 但是,也不知道該不該謝謝老師,在我面紅耳赤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唸完作文之後,本來也把頭低到不能再低的李心蕊,在那天放學後叫住我。當時,我正在牽我的腳踏車。 「喂,關閔綠!」 「啊!呃……妳好啊,李艸……」即使到了這種時候,我還是試圖以玩笑化解尷尬。 ※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可以從小就住妳家隔壁。※
我還記得那天放學的天氣,天空的雲像是鋪在一張藍色大紙上的棉花,一條一條整齊地排列著,偶爾飛過的飛機拖出了長長的白煙,空氣爆炸的聲音從兩萬三千英尺的高空中傳到我的耳邊。 李心蕊叫住我的原因,其實不是為了那篇作文,而是她的腳踏車鏈條脫落了。我以為她被那篇作文深深地感動了,所以想在放學後跟我好好地說說話。但是當她指著腳踏車掉鏈的地方,然後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時,我才知道我想太多了。 「靠夭……」這是我心裡的O.S.,我當然沒有說出來。 「怎麼了?」這才是從我嘴巴裡說出來的話,而且我感覺得到,這三個字我說得很沒溫度。 「腳踏車掉鏈了。」 「弄回去啊。」我試著裝作完全沒有發生作文告白的那件事,既冷漠又無情地說著。 「我不會。」她搖頭。 「那個很簡單啊。」我摸頭。 「你幫不幫?」 「幫了有沒有回報?」 她聽完,牽著掉鏈的腳踏車轉頭就走。 她轉頭的瞬間,我的世界一整個黑暗了起來,烏雲密佈之後立刻狂風暴雨,大雪紛飛之後,世界立刻結凍成冰。 「欸!」我叫她,她繼續走。 「欸欸!」我多叫了一聲,她還是繼續走。 「李心蕊!」我直接叫她的名字,她還是繼續走。 「我幫妳弄啦!」剛剛我刻意裝出來的無情完全失敗,徹底地舉白旗投降。 「不用了。」 「欸!不用回報啦。」我牽著腳踏車跟在她後面。 「不用了。」 「真的不用回報啦。我跟妳開玩笑的。」這時,我走在她的後面,距離大概是五公尺。 「不用了。」 「那妳就要這樣牽回家喔?」 「不行嗎?」 「可以啦,可是很遠啊,而且等一下不是要補習?」 「我可以去找別人幫我弄。」 「我我我!」我很用力地在她後面舉手,「我就是別人啊!」 「我要去找不用回報的別人幫我。」 「我我我!」我繼續用力地舉著手,「我就是那個不用回報的別人!」 「……」她沒有說話。 「欸!妳給個機會嘛!」我有點急了。 「剛剛給過你機會了。」 「再給一次?」 這時,她停下腳步,大概頓了五秒,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我說:「給了有沒有回報?」 我聽了,心中大喜,「有有有有有!有很多回報喔!」我開心地笑著說。 「哼,沒個性!」她拋下這句話,轉頭又繼續走。 「喂!妳幹麼這樣,好歹也聽完回報是什麼再選擇要不要走唄!」 「你可以說啊。」 「我可以請妳去吃剉冰!」衡量一下經濟狀況,我選了一個好負擔的。 「沒興趣,我敏感性牙齒。」 「那我請妳去吃牛排!」我忍著零用錢可能會花個精光的痛苦說著。 「沒興趣,我不吃牛。」 「那我請妳去看電影!」這也是一項超級大的開銷。 「沒時間,我星期六日都要補習。」 這刀光劍影的對話令我覺得有些承受不了,於是,我停下自己的腳踏車,跑向前,一把把她拉開,放下車檔停好她的腳踏車。 「你幹麼?」 「幫妳把鏈子弄好啊。」我沒停下手,邊說邊弄。 「我沒有回報可以給你。」 「我剛剛說了,不用回報。」 不到十秒的時間,掉鏈的問題就解決了。我把車子還給她,然後走回我的腳踏車邊。 「那你剛剛說的,你要給我的回報算數嗎?」她停在原地,側臉看著我。夏天傍晚五點半的陽光是橙黃色的,均勻地鋪在她的臉上。 「吃冰嗎?」我說。 「對啊。」 「妳不是說妳敏感性牙齒?」 「那我可以選電影啊。」 「妳不是說妳沒時間?」 「所以,只剩下牛排可以選?」 「妳不是說妳不吃牛?」 「關閔綠!」她似乎又要生氣了。 「等等!等等!別又生氣了。」我試圖緩和一下,「妳要聽我說完。」 「你說啊!」 「因為妳敏感性牙齒,所以我不帶妳去吃剉冰;因為妳沒時間,所以我不帶妳去看電影;又因為妳不吃牛,所以我不帶妳去吃牛排。」 「這跟剛剛的話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因為我要帶妳去喝紅豆湯,就沒有敏感性牙齒的問題;然後再陪妳去圖書館念書,就不用擔心浪費了念書時間;最後請妳去夜市裡吃陽春麵,陽春麵裡總不會有牛肉了吧!這樣可以嗎?」我說。 她聽完,一臉笑意地回答:「我還沒答應你啊。」 「妳可以回家考慮一下,這麼好康、穩賺不賠的事情,應該可以接受吧?」 「再說囉。我要去補習了,再見!」說完,她就跳上腳踏車,一踩一踩地,身體一擺一擺地,愈騎愈遠。 我還在欣賞她的背影的同時,阿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突然抱住我,「喔喔喔!有進展喔!」他大聲地嚷著。 「進你個屁!八字都還沒一撇!」我用力掙開他,在他肚子上補了一拳。 「剛剛看李心蕊笑得那麼開心的樣子,我想你跟她應該是有譜了。」他邊說邊在我的背上捶了兩拳。 「譜你個鳥!她哪裡笑得很開心?你眼殘是嗎?」我用右手用力地勒住他的脖子,「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任性!」 「她任性?」因為被勒住脖子,他的話摻雜著欲嘔的聲調。 「對啊。脾氣很差,開個玩笑而已,氣得七竅生煙。」 「那是你他媽的白目,該正經的時候,你跟人家開什麼玩笑?」他掙脫我的右手,然後把我的雙手扣到背後,再壓住我的背。 「我怎麼知道她開不起玩笑?」這句話我說得很用力,因為我被壓著背,弓著身體,肚子受到壓迫,「那只是個小玩笑而已。」 「說不定她只是想要你快點修好車鏈,然後陪她去補習班。」 「他媽的!我們一定得一邊玩摔角一邊說話嗎?」我再一次用力掙脫,然後用雙手扳住他的手臂,用力地往後拗。 「哇靠!」他大叫,「是你先玩的耶!」 「什麼我先玩?明明就是你一來就給我一招擒抱術!」我的話才剛說完,他又巧妙地掙脫了我。 「好了啦!別玩了,補習去了!」他說。 「是你自己找死來跟我玩的!」我嗆了回去。 在騎腳踏車去補習班的路上,我們依然一邊玩著摔角一邊騎車。 我不知道那背著我愈騎愈遠的李心蕊是不是有偷偷地笑著,但是,我很想告訴她,雖然我跟阿智邊騎車邊玩摔角,但我的表情,卻因為她而偷偷笑著。 ※希望妳也為了我,偷偷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