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簡愛》的女性意識面面觀
以十九世紀中葉英國約克夏為背景的《簡愛》(Jane Eyre,一八四七),迄今仍是膾炙人口的世界名著。全書情節曲折,人物鮮活並充滿強烈感情。以第一人稱敘述,書裡描寫孤女簡愛寄人籬下再被送往寄宿學校的悲酸,擔任家庭女教師的卑微,以及與男主人的不倫之戀的種種波折與道德掙扎。作者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 的寫實主義筆法,在意識流大師維吉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看來太過樸拙,卻也因為它的通俗而老少咸宜。結合了羅曼史、女性成長小說和哥特式恐怖小說等文類,《簡愛》如今早已是女性主義文學經典。在它看似質樸的敘述裡,卻蘊含了性別、階級和帝國主義等主題。甚至由於書中把女主人描寫成來自加勒比海的瘋女人,而引起加勒比海女作家金.萊絲(Jean Rhys) 改寫《簡愛》,以男女主人為主角寫下《夢迴藻海》(Wide Sargasso Sea,一九六六)。而女性主義學者姞爾柏(Sandra M. Gilbert) 和古芭(Susan Gubar)也從《簡愛》的女主人得到靈感,寫下關於十九世紀英美女性文學的專論《閣樓上的瘋女人》(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一九七九)。《簡愛》的影響力和引發的不同面向思考可見一斑。
《簡愛》細膩刻畫兩性戰爭、女性成長和女性情誼,乃是它成為女性主義經典的主因。十九世紀中葉的英國社會,基本上仍是男尊女卑。中產階級女性受教育和就業機會十分有限,大抵仍以結婚取得經濟保障。有些中產階級女孩因家境清寒被送往女子寄宿學校,以便日後成為家庭女教師。而家庭女教師也是中產階級女性唯一能從事的工作,但這個職位介於老師和保母之間,頗為卑微。既然女子寄宿學校旨在培訓家庭女教師,這類學校所提供的教育,在品質和深度上當然遠不及紳士所受的古典教育。不但如此,這類學校也成了規訓女性服從父權律法的場域。像簡愛所就讀的學校,男校長對她們極其嚴苛,服裝儀容上多所限制,並經常辱罵她們,強制勞務。
伙食的寒傖粗劣,更讓學生處於半挨餓狀態,導致後來學生集體病倒,多人死亡。在這苦難的生活裡,幸好副校長是位慈藹溫柔的女士,有如及時雨般照顧簡愛和她的好友海倫,提供實質和精神的食糧,而她們三人之間的女性情誼也平撫了簡愛的憤怒,讓她調整內在自我和社會角色的衝突。
吳爾芙認為《簡愛》一書受限於作者的憤怒,乃至於無法像珍.奧斯汀 (Jane Austen)《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一八一三)那麼世故圓熟。確實,出自於女性對父權的憤怒貫穿《簡愛》,成了主導情緒,也突顯了兩性戰爭的主題。不論簡愛幼年寄住的舅媽家、寄宿學校,甚至任教的宅邸,對簡愛而言都是牢籠。勃朗特對這些空間的描述,加入了哥特式恐怖小說手法,突顯了當時女性困限於婚姻家庭制度之下的幽閉恐懼症和恐怖感,同時也暗示她們內心的反抗與憤怒。最顯著的例子莫過於被關在閣樓裡的女主人羅徹斯特夫人,被刻畫為憤怒、縱火的瘋女人,有如野獸般不能發出人語。宅邸名為「荊棘地」(Thornfield,本書譯為「棘園」),更暗示在羅曼史的反面,婚姻對女人是個陷阱。簡愛最初以為宅邸有個禁地鬧鬼,經過離奇的火警事件,以及夜半一個鬼魅女子扯破她的婚紗,與她訂婚的男主人羅徹斯特先生才揭露他將元配囚禁於此。儘管羅徹斯特先生言之鑿鑿,說他在加勒比海受騙結婚,娶了個淫蕩、酗酒、有精神病的女子,他是婚姻受害者,但簡愛幾經掙扎,卻仍選擇逃婚。姞爾柏和古芭兩位學者認為羅徹斯特夫人乃是簡愛內心裡不能被父權馴化的非理性自我,但這個憤怒的自我顯然會遭到父權懲罰、宰制、囚禁。關在閣樓裡的羅徹斯特夫人呼應了小時候被舅媽關在「紅房間」(Redroom)裡的簡愛。那時,簡愛在怒火攻心和幽閉恐懼症交相作用下,彷彿見到了鬼,嚇得瘋狂哭叫。自小桀驁不馴的簡愛,經過寄宿學校的洗禮,似乎完全社會化,舉止內斂溫和,但她隱然依舊對於羅徹斯特先生所具有的性別和階級優勢感到憤怒。
耐人尋味的是,簡愛逃婚乃是在破雲而出的月亮的指引下,而此時的月亮已幻化為某種母性的形體與聲音。這點暗示父權制度下,母女知識傳承對於女性趨吉避凶的重要性,雖然此處的「母親」只是一種象徵性的感知。勃朗特對結尾的安排則似乎彰顯某種女性主義正義,可能讓一些男性讀者坐立難安、大感吃不消。原來,簡愛在小說中既是孤女、沒錢沒勢,又長得嬌小平凡,僅以才德取勝。羅徹斯特先生每每帶著高大的貴族美女回家,讓身為家庭女教師的簡愛自愧弗如。羅徹斯特先生向她求婚因此顯得降尊紆貴,直到她發現他早有元配才改變了他們之間的態勢。簡愛離開羅徹斯特先生後,飽受流離之苦,也曾愛上聖約翰.里弗斯,最後卻突然得到一筆遺產,身價看漲。也在此時,彷彿心電感應,她聽到羅徹斯特先生的求救聲,奔回「荊棘地」,發現宅邸已遭羅徹斯特夫人焚毀,夫人自己葬身火窟,羅徹斯特先生則雙眼近盲,一臂殘缺,不論在容貌、體能、歷練、財力和階級上早已不復當年優勢。簡愛因此欣然嫁給他,婚後美滿幸福。在象徵意義上,作者等於在結尾「閹割」了羅徹斯特先生,以便讓他馴服於婚姻生活,不再是個浪子。
這樣的結尾,似乎羅徹斯特夫人也暗助了簡愛,然而羅徹斯特夫人在書中無疑被犧牲掉,難以為自己辯白。她身為加勒比海歐裔女子的身分被連結到瘋狂和淫蕩,等於被「他者化」。
金.萊絲的《夢迴藻海》特別為羅徹斯特夫人翻案,突顯性別與帝國主義的糾葛。原來,當時英國中上階級只有長子能繼承家業,其餘兒子往往只得從軍或當牧師。羅徹斯特先生雖然家世好,卻不是長子,因此跑到加勒比海設法撈錢,娶了羅徹斯特夫人。由於他從寒帶英國去到熱帶加勒比海有著強烈的文化不適應,再加上失寵於父親帶給他的男性焦慮,他和羅徹斯特夫人之間因為文化差異和強烈不安全感而誤會頻生,而他的大男人主義結合了英國帝國主義,竟始亂終棄讓羅徹斯特夫人精神崩潰,接收她的財產,再強把她帶回英國,終身囚禁在寒冷的「荊棘地」。《簡愛》裡隱然已有此主題,不過透過羅徹斯特先生的版本,畢竟不夠清楚。另一方面,聖約翰.里弗斯曾向簡愛求婚,要她跟他去印度傳教,這份傳教工作隱含世俗野心,與帝國主義也有連結。
簡愛感到他的冰冷、嚴厲、野心勃勃,適合當英雄、立法者、政治家和征服者,卻不適合當丈夫。聖約翰要一個賢慧、乖巧、無我的妻子,來成就他個人的志業。換言之,他把簡愛工具化,他們的關係毫不對等。
勃朗特最早出版《簡愛》時,因為不滿當時女作家不受重視而故意用了男性筆名,顯現她對兩性不平等的關注。同樣的,在小說裡,當簡愛快要離開寄宿學校時,她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渴望自由、改變和刺激,但受限於教育和工作機會,她能闖蕩的空間並不大。她的兩次愛情經驗幾乎讓她臣服於年長、權威、有閱歷或野心的男人,這顯示她內在對知識、智慧和家的嚮往。然而勃朗特和簡愛都拒絕臣服。小說結尾,陰性化了的羅徹斯特先生仰賴著理性溫柔的簡愛,兩性戰爭終於圓滿收場,達到對等、和諧的關係。另一方面,簡愛的生活焦點仍放在愛情和家庭上,以今日女性的角度,則她的視野和歷練都未免太過狹窄。
台大外文系教授 劉亮雅
專文推薦
我愛.我恨.我要.我存在
簡.愛, Jane Eyre,是誰一開始就這樣音譯的? 這字詞於是和內容有了絕妙的對應,顯得 很有趣。Eyre,愛,愛是人生尋尋覓覓的終極價值,一切的體現。
「簡.愛」一個女子為了愛,卻一點也不簡。
這愛,是一個女人終其一生的執著實踐,這愛,是以勇氣膽識來作為對生命總體的禮讚;也 因為通過愛,才能將俗世的一切全兜攏在一塊,以愛來作為對不斷消逝青春的一種抵抗、一種見 證生命存在的呼應。
一百五十多年流逝了,「簡.愛」裡那個嬌小不起眼的女人依然在愛情荒原咆哮著吶喊著, 企圖衝破世俗陳規圍籬,熱情勇敢迎向所憧所憬的愛。
一百五十多年流逝了,我懷疑人類對愛情的心智行為有多少長進? 男女雙方合抱復合抱, 還有多少變化足供生命的神秘夾層縫細呼吸? 屬於女人的「簡.愛」,有多少男人還愛這類的 「簡.愛」女人? 或者該說,有多少女人還勇於當另類的「簡.愛」? 「簡.愛」若活在當代,會不會因為自己不夠美貌而跑去塑身整型?「簡.愛」若活在當代, 還有沒有勇氣面對去愛情的各種困頓?「簡.愛」若活在當代,還有沒有能力接受一個被火燒瞎的舊愛?
我從不認為時間可以增加智慧:「時間常讓人頑固更甚」,時光流逝經年也不代表就足以讓 女人解脫,甚且我懷疑當今女子未必有許多人可以活得像「簡.愛」般。看看我們最流行的行 業是美容瘦身就可知我們當今女子甚且走在十九世紀的「簡.愛」之後,我們當今女子自以為前 衛—「也許身體裸露得多一些而已」;但一旦碰到愛情,我們當今女子可能舉旗投降,整容美 白瘦身揭諸了我們當今女子的諸多身體不自由,許多人仍受限於愛情來自於「面貌」的勝利。
於是當「簡.愛」是全憑自己的堅毅與靈性而爭取到愛情的善終故事時,我們聽了會不會有 一種傳說之感,若有傳說之感升起時,豈不意味著我們被時代遠遠拋在後頭了。
我們選擇什麼樣的愛情客體,揭露了我們的主要性格面向。在愛情面前,我們可以見到我們 最脆弱的人性,見到我們最匱乏的黑暗。
「簡.愛」女子於今看來仍很了不起。但也誠如維吉尼亞.吳爾芙在《普通讀者》裡所說的 「簡愛」有非常強烈的感情,但卻沒有超出我們一般人的經驗之上。也就是說,在「簡.愛」這 樣的通俗劇情,「建構在奇遇上的愛情,於今看來是有點過於電視劇版本的浪漫劇情」能提供給
我們當代人什麼樣的感情領受與生活領悟呢?
有趣的是,假設夏綠蒂把「簡.愛」塑造成一個美麗柔弱、任憑際遇差遣的女子的話,反而 「簡.愛」是絕對不可能獲得經典的位置。「簡.愛」之所以成為女性關注的文本,乃在於主人翁 的在曲折命運下猶仍自我抵抗與嚴厲要求,主人翁長得不甚好看而仍獲致愛情幸福,無疑是生命 向上昇華的生機展現。
假設沒有曲折的愛情過程,「簡.愛」絕對無法至今仍受到經典矚目。「簡.愛」獲得普遍的 認同絕不在於她的成長坎坷,而是那使得嚴苛人生裡獲得美好的「愛情」終曲,是愛情的力量使得那不討喜的女主角討喜了,也使得絕大多數有缺憾人生者有了希望的眺望。
缺憾的人生,曲折的際遇,完美的結局,「簡愛」三部曲。妳看了不禁自問,妳還相信人生 在歷經險阻或無數的挫敗後還可獲致這樣的完美結局嗎:「瞎子可以重見光明,親眼見到複製了 自己眼睛的嬰孩出世」?
別忘了,小說在此畫下句號。夏綠蒂可沒繼續寫愛情結合所落到俗世生活所引起的幻滅。 或者我們該說一切的完美結局都只是作者在現世生活苦痛後的理想投射。
看看夏綠蒂真實的悲慘人生即知寫作者自己身歷了死境幻滅,卻回過頭來對我們甜美一笑, 拋下大片大片的愛情故事,要我們好生打起精神以面對一站又一站的際遇。
是的,下一站,際遇,在前方等待。「簡.愛」如是,遇到所愛又被迫離開所愛,面對新歡求婚她又不肯放掉自我以掉入那只為了求安全感的婚姻陷阱,她知道自己心未死,還可以再愛,她不願「拋掉一半的天性,扼殺一半的才能」而投入婚姻之網。
「簡.愛」揭櫫的是:女人不當為安全感結婚,女人應當因愛而愛而婚。
在十九世紀,那是多麼藐視習俗的自我抉擇,是何等的勇氣。雖然這樣的勇氣,於今聽來仍 有神話感。「不過,愛情本身就是要具有這種超生超俗的特質才感人。」
「簡.愛」裡的愛,落實人性有些難以實踐。想想簡.愛再遇舊愛羅徹斯特時,羅徹斯特已 然眼瞎了,且簡.愛還很有錢了,她卻仍堅持所愛,願為愛人做一切,當他的眼當他的手。故事 尾聲,這個小女子,依靠艱苦奮鬥,克服一切「連神恩都得剔除」,她追求自己認定的幸福生活 「而非眾人所認為的」。她,從一個弱者成了強者,獨立自主的人,和愛人羅徹斯特完全對等,甚 且在財力與青春上,男女互換,最後故事還隱喻著自此大男人得依靠小女人生活了,愛情如此結 尾,可說是夏綠蒂在十九世紀寫出最前衛的愛情段落,也是她對於男女平權的一種奢想和渴望。說來,「簡.愛」簡直是女性版的「堂吉訶德」,只是女性想要改造的是自己的命運與愛情, 而男性如堂吉訶德者想要改造的多是政局與社會。
我自我提問,如果是我,我會怎麼做? 妳呢? 妳怎麼做? 先不管妳我。我們來看看近代的幾個女性,終生追尋愛情與探索自我才華者不在少數。我念念在茲的文學 情人莒哈絲、西蒙波娃、吳爾芙..,或者我心儀的墨西哥女畫家芙烈達卡蘿、美國女畫家歐姬 芙..,她們都以一種絕對的意志來面對自我的人生與愛情客體,這些都是近代版的「簡.愛」 現身說法。
莒哈絲中年酗酒面容已毀,但絕對的自信讓她從來沒有匱乏過愛情,愛情不會因為年齡增長 或面貌毀朽而消失或自棄「誰能六十七歲時還有二十七歲的情人」,西蒙波娃和歐姬芙亦然,都 是在年屆五旬之後再遇絕對的愛情客體,生命與之共舞,純粹參與,絕不對俗世價值或僵化陳規繳械對自我生命的期許與對愛情的歡愉可能。 也就是說,面貌並非決定女人生活的核心,而是來自於心靈的自信決定了女人的生活內容。
西蒙波娃說:「一個有才華的女性具有決定自己命運的能力。」我念念在茲的一句話,不斷地把 這句話拋給女人,但我常得到的回應是虛空。
絕大多數的女人即使走到了當代,仍泰半被普世的男性價值箝制,因此女人對於自己的身材 面貌無限擔憂,整頓身體遠遠比挖掘靈性的功夫要來得多,十九世紀的「簡.愛」,女人的老祖宗品種,卻已然走得比我們都要獨立且自我,追求愛情的終生幸福從未輕言放棄。 夏綠蒂在二版自序寫道:「因循舊俗不等同於道德;自詡正義不等同於宗教。攻擊前者,未 必是詆毀後者;摘除偽善者的面具,未必是對耶穌荊冠伸出褻瀆之手。 」我屢屢讀著這段自序,想著僅活三十九歲的夏綠蒂,在寂寥的荒原上所做的人性呼喚,那人 性的呼喚也就是對愛情的深切呼喚。
讀著「簡.愛」,我的愛情翅膀又飛翔了起來,揭掉羅曼蒂克的甜蜜紗幕,愛情剩下什麼?
我在愛情的鏡子前看見了自我,美麗與醜陋的都是我,慾望與希望的都是我。
一如我少女時期讀「簡.愛」時,就不斷聽見夏綠蒂那緣於對自我的深切瞭解而不斷發出的吶喊:我愛,我恨,我要,我存在..。幾世紀以來,女人終於有了「我」。
也因為那麼強烈的「我」,而使得「簡.愛」從來沒有過時之虞,她掙脫傳說,依然熾熱地活在我們的心中。就像吳爾芙說的:「作者拉住我們的手,迫使我們跟她一路同行,讓我們看見她所見到的一切;她一刻也不離開我們,不許我們把她忘記。最後,我們就完全沉浸在夏綠蒂.勃朗特的天才、激情與義憤之中了。」
我但願在我生活的周遭,仍不時地見到夏綠蒂的影子。見到夏綠蒂的影子,也就是見到了 「簡.愛」。
妳是嗎? 我想妳是,我也但願我是,當一個夏綠蒂的信徒,當一個愛情的信徒。讓心中的 理想永遠燃燒,前方總是有路,即使路難行,即使愛情的客體也常缺席,但因我們擁有自己,接受自己,擁抱生命,所以我們不匱乏,不匱乏愛,不匱乏對愛的熱情與想像。
我在尋找妳,無數個簡.愛,在荒原裡,在城市裡,在黑暗裡,在光亮裡,我看見了簡.愛:破繭的簡.愛,飛翔的簡.愛。
知名作家 鍾文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