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一
《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
茨威格的流轉人生
史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 1881-1942)是二十世紀奧地利知名作家,與霍夫曼斯塔(Hugo von Hofmannsthal, 1874-1929)並列當時象徵主義文學代表。他的創作甚豐,體裁多樣,詩歌、戲劇、短篇故事、中長篇小說,都文字晶瑩,深刻思考歷史與人類命運,德語文學界稱道他是傑出的「人、民族及文化的中間人」,作品轉譯為多種文字,英語及斯拉夫語學界迄今常見對他的引述和研究。 茨威格出生維也納猶太家庭,天資聰穎,十七歲寫詩〈秋〉(大地靜謐如夢/偶聞沙啞的烏鴉嘶叫/撲撲掠過收割後的麥田/陰鬱的天呆滯如鉛壓上大地/秋輕輕穿梭灰與單調/我也墜入沉甸甸的緘默/……),這種敏感的「秋愁」表現兩世紀交替之際奧匈帝國首都睡美人般的閽寐氛圍,是茨威格的重要特質之一。早年詩集《銀弦》(Silberne Saiten, 1901)、《往日花環》(Frühe Kränze, 1906),深受崇尚完美形式及夢幻意境的維也納現代派與法國象徵主義影響,優美細緻,藝術魅力強烈,特別受青年人喜愛,每有新作發表,必爭先搶閱,茨威格迅速成名。
大學時期,他先後在維也納和柏林專攻德語語文學與哲學。「我常靜坐小酒館中,觀察酗酒鬼、吸毒者、同性戀者。對社會邊緣人的好奇和同情伴我一生,深知那是人類世界真實的一部分。」一九○四年至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十年間,茨威格遍遊法、英、義、瑞典、西班牙、加拿大、美國、古巴、墨西哥、印度、中國、非洲,結識不少藝文界名人,包括作家羅曼.羅蘭、高爾基、蕭伯納、指揮家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 1867-1957)、瓦爾特(Bruno Walter, 1876-1962)、史懷哲醫師(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他們對真理和人性的關懷,對歷史和政治的省思,開闊了他的視野,成熟豐富的內省,從個我走向歐洲,走向全人類,在戰爭的挫折中尋找愛和勇氣。「我第一次感覺,我的所言所寫不僅出自一己的肺腑,也出自這個世代。我盡力關心他人,實際上也幫助了自己。」但是,「當我描述危機之時,無法不因千奇百怪的時代悲劇而深深痛苦,必須一再偽裝冷酷。……種種權力衍生的麻木心靈,勝利口號下的民族廝殺,將我拋入了黑暗深淵,我不斷要問:怎樣才能向上攀升?」 戰後他發表一系列名人傳記:《三大師》(1920)寫巴爾扎克、狄更斯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羅曼.羅蘭》(1920),《與惡魔之鬥》(1925)寫德國作家、哲學家荷爾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 1770-1843)、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 1777-1811)、尼采。茨威格追蹤他們的經驗與思想,試圖從這些典範尋求精神復原之道,好能在逆境中繼續維持希望、對人類的信賴、對生活的目標。因為誠懇嚴肅,他一路走來,特別辛苦。羅曼.羅蘭曾如此記述:「我們相識於一次大戰前,現在仍是好友。我目睹他的心靈忍受極大的折磨,戰爭撼動他最珍視的道德準則,掠奪對藝術與人性的信心,甚至帶走生命的意義。在他給我的信中,處處是裂解和失望。」這些名人傳記及一九三○年代以後茨威格多部以歐洲歷史為背景的社會批判與哲思小說,特別受重視,其價值歷久彌新。以短篇故事集《人類的轉捩時刻》(Sternstunden der Menschheit, 1928)與中篇小說〈西洋棋的故事〉(Schachnovelle, 1941)為例,前者選取十二件史實,以故事體裁,貫穿中世紀以來的歷史大背景,敘述不同世代不同人物的偉大夢想與成敗:一四五三年拜占庭淪陷,十六世紀西班牙人發現太平洋,十八世紀韓德爾創作彌賽亞,法國詩人李爾寫〈馬賽曲〉,一八一五年拿破崙滑鐵盧挫敗,一八二三年歌德寫下暮年情詩,一八四九年杜斯妥也夫斯基被判死刑與西伯利亞流放,一九一○年托爾斯泰離家出走,不久病逝,二十世紀初英國與挪威科學家南極探險,一九一七年列寧結束流亡,俄共政權上台。茨威格像偵探一般追蹤各人物各事件,這些事件對人類歷史發生過重要影響,我們從中看到人類的理想,文明的演進,一代又一代的努力。但他強調,即使平凡如農夫,都不應屈從命運,要有不盲從信仰及傳統訓令的膽識。唯有面對真相,揭露真相,真相才得以傳諸後世。
〈西洋棋的故事〉寫二次大戰前夕,一艘由美國駛往巴西的輪船上,驕傲的棋王與工程師對奕,一名神秘旁觀者指點工程師,使得棋王落敗。此人原是奧地利律師,希特勒入侵維也納後,律師被捕,獄中日日以想像的棋盤與自己對奕,腦中裝滿各種棋局,終於精神分裂,卻因此獲釋,得以坐上這艘船,流亡海外。應棋王要求,兩人對決,律師贏了第一局。再因棋王堅持,不得不繼續下第二局。下棋者與旁觀群眾的情緒都緊張異常,律師舊疾即將復發之際,毅然中途離去。小說在有限的空間內進展,人物心理紛亂,氣氛緊繃,戲劇性強烈,從個人際遇批判政治,而文采優雅如散文詩,是茨威格時常被提起的作品。 茨威格在文壇上的成就使他經濟無憂,內心卻始終不得安寧。他關切人類命運,致力維護公平正義。第一次世界大戰事起,流亡瑞士,參與羅曼.羅蘭等人的反戰活動;一九三三年納粹執政,猶太人處境艱難,次年,他移居英國,一九四○年遠走巴西。茨威格長期資助許多親人朋友,援救他們逃脫納粹魔掌,匯寄生活費,寫信鼓勵,自己卻陷入無以自拔的絕望,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在里約熱內盧自殺。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五日,自殺前數週,在一封致友人信中,他說:「多麼悲哀!只有我們這些少數人明白真相,而且完全無能為力。身處如此灰暗的時代,友誼之手特別珍貴。……七年了,我漂泊異鄉,像不斷奔行的列車,腳下顫動如地震,沒有固定的圖書館,如何寫作?……」自殺前夕,他寫下遺書:「我的心智清明,自願離開人世。行前,我要誠懇感謝巴西收留了我。在我失去故鄉,離開心的依靠的時候,巴西提供我歇息之地。在這裡,我每天都學到豐厚的愛。不過,活了六十年,實已無力重新開始,該有尊嚴地結束生命了。我曾奉獻一生智力與精神於人性自由及最純淨的喜悅,那是大地上至高的價值。祝福每一位朋友!祝願長夜將盡時,你們再見美好的晨曦!我耐性不足,先走一步。」
歐茵西教授(本文作者為台大外文系教授)
導讀二
《焦灼之心》
人性的掙扎──在軟弱的憐憫與奉獻的憐愛之間
當人面對身心受創者時,常不禁油然地生出悲憫的心,理所當然地伸出援手,不僅助人,還似乎展現出己身的優越和崇高,何況這樣的行為,尚可為自己帶來工作和生活中的好處,但助人的互動模式,造成了對價形式的後果,卻也產生了原本助人者須面對自己可笑的懦弱和無盡的軟弱,隨後的悲劇結果幾乎就此成為定局。
這是個亙久以來一直出現的故事,背景雖在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奧匈帝國邊境的偏僻小城,但亦可能再現於二十一世紀今日的某個地方。讀者可看到本書主題在論述同情的兩個面向:一是出於軟弱,排拒他人痛苦,保護自己心靈;另一為具創造力,以耐力容忍,不計自己得失,盡意發揮助力為職。
故事的起點是一個年輕奧地利輕騎兵連少尉軍官調防至匈牙利邊界小鎮,陰錯陽差地成為當地幾乎擁有一切地產貴族家中的常客,席間暢談彼此間不同生活領域的趣事,不僅彌補其單調軍旅生活和匱乏的家庭溫暖,也為富豪府內帶來異常的歡樂,尤其是坐在輪椅上的貴族千金,每日翹首期盼軍官的造訪,讓他深感自己發揮同情的助人行為,彷彿減輕了富豪宅邸內每個人的憂傷及重擔,對病人的同情參雜著柔情,而她的痛苦更引發出同情的神奇力量。
雖然他已覺察到自己無由的被動與反感,但在少女的父親和家庭醫生的請託下,卻又同意為她的康復提供全力的口頭協助,說出幻夢似的療程康復計畫,引發出千金的期待康復與渴望憐愛,進而為軍官套上婚戒,當場引爆出剎那的幸福歡樂,讓軍官飄飄然以為自己成為上帝救世主,但少女推開輪椅吃力歪斜地嘗試走向軍官卻重摔在地面的那一刻,他卻恐懼悔恨,倉皇離開回到同袍和當地民眾面前,全然否認已經傳遍當地的婚約,且想盡方法離開,在搭上火車後,心中的歉意和不安,讓他在途中傳了封電報給少女,意圖說明自己公務在身,不得不暫時離開。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突然引爆,造成全面的混亂,這個訊息亦無法傳遞,少女在毀滅真相降臨之際,由家中的高塔躍下,結束自己的生命,軍官從此浪跡天涯,在戰事中衝鋒陷陣,企圖藉此得到解脫。直到多年後,在歌劇院內突然認出家庭醫生與其終生不棄不離的失明配偶,黑暗中面對此畢生擔負接納照顧盲妻犧牲奉獻者,覺察到審判似乎降臨,自己當年的懦弱和罪過亦無所遁形,慚愧悔恨之餘,竄出歌劇院,卻認清:過去的一切是終生無法遺忘逃脫的。
個人原本以為一九三九年(二次大戰爆發之際)完成的作品應是對納粹政權發展的起因及對參戰和反戰的論述,卻由故事的情節開展,主軸架構出一個少不更事的軍官、兩個令人敬畏的長者和兩位妙齡女郎,其中一位有若驕縱公主的輪椅少女,對騎兵與富豪女兒互動的言不由衷,悲喜交加的情節發展,好奇於故事主角人物展現同情的結局,欲罷不能地閱讀,以致再三回味作品的轉折,不由讚嘆作者的創作功力。
作品中對消逝帝國的最後絢爛,藉由輕騎兵隊員的訓練職責,情緒起伏展現出的悍馬英姿,以及貴族宅邸的酒光食色、紙醉金迷,讓軍官流連忘返,沉迷於對人伸出援手,自己彷彿化身為天使,甚至是上帝,救人脫離苦海,卻讓身心孱弱倔強的女子編織出無盡的情網,也讓軍官墜入了無以當面拒絕的深淵,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自己終生良心的譴責。
在作者史蒂芬.茨威格藉由第一人稱主角這位輕騎兵軍官的敘述與對故事關鍵人物之一康鐸醫生的描寫,可具體地觀察到本書所論述兩類同情心的對照代表;尤其細膩描寫出軍官漫不經心的發揮惻隱憐憫行為,一再地以主動助人發揮同情,夾雜壓抑己身被動的不耐情緒,卻引發出病人被動誤為接受到的挑逗,而主動地獻上愛的表白,其實愛情的表達在於當下雙方的感受並無對錯,可一旦弄假成真,卻否定愛、使人驚、讓己慌時,就帶來完全出人意料的致命傷害,這應是作者撰述的重點,也似乎預表其個人對生命的悲哀無力感。
茨威格出身於奧地利的猶太世家,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與戰後奧匈帝國的解體,再陷於二次世界大戰,為逃避納粹政權的迫害,先移居到倫敦,取得英國國籍,但納粹政權在歐洲的軍事優勢,讓他繼續不得不輾轉到北美,落腳於巴西,因疑患憂鬱症,於一九四二年初仰藥自殺,其妻亦於當日隨其而逝。茨威格畢生完成眾多創作,此作品為其唯一的長篇小說,情節張力亦充滿戲劇、幽抑、絕望和悲劇性,正為世人論其作品洋溢的特色。
《焦灼之心》點出了猶太人世代背離上帝、歷經試煉與苦難,深體己罪,卻無以解脫,等待救贖的心境:
人性本善良,豈容人挑逗,一旦遇試探,折人亦損己,終生雖內咎,難蒙上帝憐。
劉惠安(本文作者為輔仁大學德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