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生是殘酷的。
我學到這點的年紀應該比多數孩子來得要早,因為這是我十四歲那年,病重的老媽躺在病床上親口告訴我的。
「人生是殘酷的,還有……」被病魔侵襲後,她的脣瓣此刻乾涸得像是冬日裡的枯木。
「還有?」我心一緊,豎起耳朵聽。直覺告訴我,老媽在重病纏身的痛苦下還想告訴我的事情,肯定特別重要。
老媽視線下移,怒瞪我書包露出的言情小說一角,彷彿責怪它耽誤了她多年青春……
砰。
猝不及防之際,她強撐起身體伸出手來將言情小說抽起,一把扔進垃圾桶中。
那本我還沒看過的言情小說就這麼無辜地摔了進去,混在剛削好的蘋果皮跟水梨皮裡,成了垃圾的一部分,老媽卻餘怒難消地瞪向垃圾桶。
「還有——」她聲音拉高,「美好的愛情故事都是騙人的!什麼霸氣總裁愛上我,壞壞老公最愛我,我@#$%&*……」
我不禁瞪大了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聽見氣質婉約的老媽罵了一連串髒話。
「……這世上根本沒有值得信任的感情。」老媽一臉凶狠,我懷疑她是想起劈腿無數次,劈到快登上爆料公社,才終於肯跟她離婚的老爸,「沒有、完全沒有……」
「傅宥橙,妳聽懂了嗎?」她身體虛弱,卻不知道從哪生來一股神力,霸氣揪住我的衣領,恨道,「我警告妳,妳這輩子,最好別給我去尋找什麼真命天子!」
瞬間從慈母變野獸的她氣勢逼人,我只能怔怔點頭。
「聽、聽懂了。」
「聽懂就好。」老媽脣角微揚,滿意地笑了……
大概是滿足了臨終前最後一個願望,幾天後,她帶著那抹笑容撒手人寰。
我哭了好久,哭到眼睛鼻子嘴巴都又紅又腫,直到我劈腿成性的老爸終於出現,從親戚家裡接我回去。
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記得老媽臨終前的嚴肅告誡。
一、人生很殘酷。
二、世上沒有值得信任的感情,不要試圖尋找真命天子。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發現當初少問了老媽一件事——
不能找真命天子……那,真命天女呢?
第一章
巷口網咖裡充斥著高中男生的吆喝吵雜聲,不甚好聞的菸味竄進鼻腔裡,伴隨著像是不用付電費般的超低溫冷氣襲來,讓此刻緊張不已的我更加不安。
窩在網咖深處的座位上,我緊握滑鼠,全神貫注地盯著網頁上一連串的名字,姓陳的出現兩次,姓李的也是,姓林的最多,出現了三次——卻沒看到任何一位姓傅的。
「沒有、就是沒有……」滑動滑鼠滾輪確認至少三百次,我終於認清現實了——沒錯,這是我投考研究所以來,第、六、次、落、榜、了……
癱坐在網咖高檔的真皮電競椅上,我感覺不到一絲舒適,只想大哭一場。
就像老媽說的一樣,人生很殘酷,真的很殘酷。
我從青春無敵的二十二歲,考到成為輕熟女的二十八歲,整整六年的青春不見一絲希望,就算我天性樂觀,也真的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S大的新聞研究所怎麼這麼難考,雖然我不是新聞系畢業的,但補習也補了六年啊……」
網咖布置的聖誕節燈飾閃爍著繽紛的光芒色彩,我的心底卻是一片慘澹灰暗,沒有一縷明亮。
同一時間,作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的手機很盡責地響起奪命連環call。
一通、兩通、三通……我神色木然地望著手機螢幕隨鈴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接著,我聽見網咖的電話響起。
該死!
「傅宥橙小姐,妳的電話。」一手幫高中生泡泡麵,一手接電話的工讀生小弟毫不客氣地出賣我的全名,「對方說是妳老爸。」
聽見工讀生小弟大喊,網咖裡的幾個高中生紛紛笑出聲來。
「欸,不會又是那個萬年落榜生吧。」
「她又來網咖查榜喔?靠,這麼丟臉,幹麼不在家裡查就好了。」
「傻啊,人家專心念書,家裡沒裝網路啦。」
「這麼認真?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做這種事喔!」
「就是這麼認真還考不上才可憐啊,呵呵呵呵。」
也說得太大聲了吧!
為了搶接電話而跑過他們身旁的我,忍不住狠狠地瞪過去。
呵呵笑小屁孩被我這凌厲的一眼嚇到,嗆得連連咳嗽,其他幾個男高中生立刻轉頭直視電腦,此地無銀三百兩般調大遊戲音量,演技很差地假裝他們什麼話都沒說。
哼,欲蓋彌彰。
我翻了個白眼,跑到櫃檯旁接起電話。一聲「喂」都還來不及出口,就先聽到老爸暢快的笑聲。
——這些男人怎麼都這麼討厭!
「哈哈哈哈,傅宥橙,妳什麼新聞研究所不考,非考S大,就為了進那間只收S大畢業生的E-GNs電視台,結果呢?」
「六次,妳考了六次,也落榜了六次啊!」電話那頭的老爸大聲嚷嚷著,聲音大到不用按擴音就可以讓全網咖的人都聽到,「怎麼樣,我學學電視上的記者問妳好了?」
「傅宥橙小姐,今年又落榜了,妳心情如何?」
我無語。他大概覺得自己很幽默,問完後又開始哈哈大笑。
我大翻白眼,緊捏手指,強行忍耐他無情的譏笑——因為我知道堅持考S大的這六年裡,都是誰在資助我的。
一個萬年考生難道可以靠行光合作用維生嗎?不可能,就連小學生都知道不行。
如果不是劈腿成性又老愛嘲笑我的老爸支援,別說現在還能有三房兩廳三十二坪老屋可以棲身,我可能就連維持三餐溫飽都辦不到。
所以我得忍啊。聽著電話那頭的笑聲,我深吸口氣想——反正依照慣例,他笑完就沒事了。
我正在他狂放豪邁的笑聲裡自我安慰,沒想到老爸卻突然不笑了。
嗯?是網咖冷氣變強了嗎?伸手探向後頸確認溫度,我忽地覺得周遭變得更冷了。
「我說,傅宥橙。」話鋒一轉,老爸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不管什麼夢想,妳已經堅持了六年,再怎麼樣,也已經夠了吧?」
「……所以?」
對於老爸接下來要說的話,我其實心裡已經有底了,卻還是忍不住開口做最後的掙扎。
「所以,我不能讓妳再當全職考生了。」老爸嘆了口氣,繼續說:「如果妳不聽我的勸去找份工作,我就把妳現在住的房子收回去。」
「……喔。」我含糊地應了聲,有氣無力。
「傻丫頭,我是為妳好。」不擅長安慰人的他,吐出句長輩常見的台詞作結。
我沉默地掛上電話,眼眶不知何故已染上幾分溼意。
是因為沮喪?氣餒?
還是,看不起這個不爭氣的自己……
無論如何,傅宥橙的全職考生人生已宣告結束。
結案。
「唉。」滑著終於擁有網路的手機,站在展示櫃前的我忍不住嘆了口氣,「本來想等考上S大之後再辦網路慶祝的……」
既然不當全職考生,不用網路這種專屬於考生的熱血堅持,也沒什麼好繼續的了。
真可惜,我本來想把「堅持六年不用網路,考上夢想研究所」的勵志故事,寫進補習班的上榜心得文裡頭的……
「小姐,我想買台液晶電視,可以請妳幫我介紹一下嗎?」
一位和藹的中年婦女湊近櫃檯前的我,我連忙打起精神,熱切地回道:「沒問題,您稍等一下,我先拿型錄給您參考。」
雖然我的年紀比一般職場新鮮人大,但不氣餒地投了好幾份履歷之後,很快地便找到展場銷售人員的工作,專門負責銷售電視。
可能是因為我的態度親切,加上過去準備新聞研究所練出的清晰口條,我的業績居然挺不錯的。
我仔細地跟眼前的客戶介紹最新上市的六十五吋電視,沒幾分鐘便順利成交——
「謝謝惠顧。」
透過玻璃窗,我目送心滿意足的中年婦女離開,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我視線之外,心裡泛起了一股成就感。
這也是份好工作吧。至少薪水可以維持基本的生活水準,白目老爸也不用老是擔心我了,而且……
一抬起頭,電視牆裡正播放的晚間新聞便映入眼簾。
即使我不能完成我的夢想,至少我可以站在離夢想很近很近的地方。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我可以全天看電視,看我最想看的E-GNs新聞。
E-GNs,全台灣最受歡迎的電視台,新聞節目主打客觀、專業、公信力,擅長以多元觀點呈現紮實的新聞內容,而它在台灣新聞界穩固的地位,面對如今網路時代下新媒體的崛起,依然屹立不搖。
不僅如此,E-GNs電視台的主播群,不分男女,個個台風沉穩,實力驚人——
尤其是她。
我吁了口氣,看向身著修身純白色套裝,端坐在主播台後的女人。
「莫宸昕。」
彷彿回應我的呼喚,電視螢幕裡氣質甜美的長髮女主播輕揚脣角,微微一笑。
幾點笑意,便點亮了人們的日常,也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所知道的主播裡,只有莫宸昕有那樣的魅力……
在六年無光的考生歲月裡,她一直是我的偶像——唯一的偶像。
只大我四歲的莫宸昕,S大畢業後即應屆通過E-GNs電視台的招考,成為E-GNs的記者。不僅如此,她擔任記者不到幾年的時間,就通過E-GNs素來嚴格的主播試鏡,升任為專任主播,接下來幾年,甚至被派任為晚間新聞主播。
只要是對新聞業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電視台的晚間新聞主播是多麼重要的職位……
莫宸昕的升職速度怕是比台北一○一電梯上升更快,快到有人質疑她有強硬的後台撐腰,但看過莫宸昕無數專訪的我,知道她仰賴的全是自己的實力。
實際上,她是個父母不詳的孤兒,沒有他人揣測的雄厚背景,只有令人折服的專業能力。即便成為了當紅的明星主播,大可坐鎮台中,不需出機採訪,但她仍保持初心,時不時能看到她親自採訪的畫面。
她處理過的重大新聞實在太多,我不用認真回憶就能想起來她報過的大新聞。
比如,去年的火車翻覆案,事情發生時就在晚間新聞播報前的幾分鐘。當時死傷人數尚不明朗,而莫宸昕不僅沒有照抄其他家新聞台的模糊報導,還即時和現場連線、即刻播報,在短短一個小時的新聞時間內盡可能整理各種傳進棚內的凌亂資訊,讓E-GNs成為提供資訊最完整的電視台。
而這只是她處理過無數重大新聞的冰山一角,更不用提幾年前的八●水災、莫拉●颱風……
我好想成為跟她一樣的新聞人。
電視裡的莫宸昕依然專業的微笑,我則不禁想起我被迫打折的新聞夢,以及我做夢的緣由……
「欸,交班嘍?」
接晚班的同事出聲中斷了我的回憶,我趕忙按下收銀機的結帳鈕結帳,並將櫃檯交給他。
離開店裡時,我又望向牆上的電視機。晚間新聞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了,轉而播放近期當紅的警探劇,灑狗血的生死鬥劇情十分吸人眼球,但畫面最下方的動態消息卻更引起我的注意。
「當紅主播莫宸昕公布喜訊,將與立法委員褚耀宗長子褚振剛訂婚!」
「本台將進一步報導明星主播與政壇新星的耀眼組合,敬請準時收看E-GNs夜間新聞。」
「她要結婚了啊……」我怔怔地望著電視螢幕下方跑過的動態字幕,喃喃自語道。
事業有成、感情穩定,莫宸昕應該是我看過最符合「人生勝利組」五字的人了。
──跟她比起來,我現在到底在幹什麼?
自動門在我身後關上,迎接我的是無盡的漆黑夜色與汽機車排放的廢氣,跟我已經黯淡無光的夢想。
這就是我的人生。思緒一沉,我僵硬地笑了笑,扯下胸口的員工識別證。
我真心不想想起大四那年決定當主播時,許下的天真誓言。
「莫宸昕,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和妳一樣的人。」
儘管,我傻氣發誓的聲音仍在耳邊回響……
人生總是這樣的,你愈想迴避某些事,它就愈像被人偷偷貼在你的背上一樣,到哪裡都躲不掉。
比如此刻。
在常去的小吃店點了份甜不辣及冰啤酒,剛拉開椅子坐下來,我就看見小吃店裡擺放的小電視中,全天候新聞頻道正播放莫宸昕訂婚的最新消息。
「兩人預計明年將在馬爾地夫的海灘上舉行夢幻婚禮……」
看向電視裡播放的馬爾地夫海灘美景,我忍不住想像在那樣晴朗的天空下,一眼望去蔚藍無垠的海水前,踩著柔軟的細沙跟一個人結婚是怎麼樣的感覺。
挺浪漫的。這樣完美的婚禮,很適合我印象中的莫宸昕。
而她結婚的對象──身為政界第二代的褚振剛,家世良好,儀表堂堂,學歷優秀,更難得的是潔身自愛,對外傳過的緋聞對象只有莫宸昕一人,兩人也很快就公開在一起了。
螢幕上的他們看起來好般配,就像是童話中的王子與公主。喝了口冰啤酒,我天真地想,卻又忍不住想起老媽當年的勸誡。
「美好的愛情故事都是騙人的!」
冰啤酒的氣泡在舌尖上打滾,我邊思索老媽說的話,邊享受著一天辛勞後冰涼的慰藉,又夾起碗裡的甜不辣送入嘴中。
看著電視裡播放兩人溫柔相待的互動片段,我發現此刻比起老媽的勸告,我更想相信世上還有所謂的真愛……
「八十五元,啊,妹妹,算妳八十元就好。」
結帳時老闆瞇起眼笑得慈祥,看我的樣子像看個小妹妹,儘管我早告訴他我的真實年齡,但他大概是看我個子矮又一張娃娃臉,老忘了這件事。
「工作辛苦啦,要好好加油啊,下次來吃飯阿伯再給妳打折嘿。」老闆和藹地說。
「好。」
我簡單點頭回應他的關心,雖然想多聊幾句,但回家的公車就快來了,逼得我不得不加快腳步前往公車站。
我有些心急地鑽進小巷想抄近路,一時沒有留意到幽暗處站著一對男女——直到我無意間聽見他們壓低聲音的吵架聲。
女人語氣中充滿煩躁,「我只是去看看那個人而已,好歹是之前的交往對象……關心一下有什麼問題嗎?」
男人顯然不信,「之前的交往對象?真的已經是過去式了嗎?妳要我怎麼相信妳……」
聽起來應該是情侶吵架吧?像是男朋友懷疑對方跟前任劈腿搞曖昧……我努努嘴,不想細聽。
因為父母離異的緣故,我很討厭聽到類似的事情。
男人劈腿也好,女人劈腿也好,對一段感情專一怎麼就這麼不容易?曾經許下的承諾與誓言,都是玩笑嗎?
想起小時候聽到爸媽吵架、發現他們要分離時的難過,我只想快步離開。
直到那熟悉的「名字」鑽進我耳裡。
「莫宸昕,妳到底在搞什麼?妳有沒有想過外頭……」
思緒一滯,我本能停下腳步回頭看去,大樓陰影恰好遮住我,因此沒有人察覺到我回望的視線。
我也終於看清男子的模樣。
褚振剛。不久前我才在電視裡複習過這張臉。此時他剛毅的面容萬分糾結,神色痛苦,而他對面的人,竟然真的是……
莫宸昕。
我傻站原地,呆呆望著那張早在新聞上看過無數次的甜美臉龐。
她漂亮的五官因煩躁而略顯黯淡,不見原有的溫柔可人,臉色還有些蒼白。
褚振剛焦急開口道:「妳想過我的心情嗎?妳知不知道這樣會帶給我多大的困擾?」
他刻意壓低的嗓音微微顫抖著,似乎已在崩潰邊緣……
我眨眨眼,不確定自己到底目睹了什麼。
剛剛才在新聞上看到的恩愛情侶,政界新星跟明星主播,對外發聲明稿說要訂婚的才子佳人,穩定交往、沒有緋聞、明年即將在馬爾地夫舉行婚禮……
紛紛思緒間,我彷彿聽見什麼東西在心裡碎裂的聲音。
而在褚振剛幾近崩潰的哀求面前,抱著胸的莫宸昕吁了口長氣。
「你很煩人。」
莫宸昕毫無溫度的嗓音在小小的巷子裡迴盪,她冷冷地乜了褚振剛一眼,而後踩著高跟鞋轉身離去。
褚振剛趕忙追上她,似乎又說了些什麼,但她一點也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
幾度糾纏後,或許是因為知道再追也沒有意義,褚振剛停下腳步,任莫宸昕攔下經過巷口的計程車,狠狠關上車門。
砰的一聲。
莫宸昕原來是那樣的人?
在螢幕前甜美示人,私底下卻冷漠至極,甚至劈了腿都覺得理所當然?
經過了整整一天,我依然不敢相信昨晚在巷內聽見的對話是真的……
今天店裡因為年節重新調整上班時段提早下班,我提著晚餐搭上公車,一路上都在想莫宸昕的事。
我知道我只是個觀眾,根本無權評價她的私生活,但她對我來說不是普通的偶像……
「唉,我真的沒辦法停止思考這件事……」握著吊環,我忍不住低喃。
天色暗了,暈黃的燈光下,我的身影模糊地倒映在公車車窗中,在那隨公車晃動的影子裡,我彷彿看見了六年前的自己。
二十二歲的我──以及,我大學時期最好的朋友許家佳。
大四那年,家佳得了罕見疾病。在她的家人還沒將她接回南部照顧前,我常常陪著她一起搭公車去醫院看診。
家佳逐漸惡化的病情讓我想起了老媽,即使事隔近十年,再度接觸到與死亡有關的事,仍使我感到害怕。我只能發自內心希望家佳的病情能得到好轉。
可惜,事與願違。
家佳回南部一個月後,我接到許媽媽的電話,她告訴我家佳需要接受骨髓移植,而她的家人配對後都不符合。
「家佳的狀況真的很嚴重……」一向客氣的許媽媽語帶哽咽,頓了頓,再度開口:「宥橙,許媽媽知道這樣說很麻煩妳,但妳可以幫我找找看願意來配對的同學嗎?拜託妳了?」
從許媽媽難過絕望的語氣裡,我知道家佳已經沒有退路了。
所幸我們系本來感情就好,一跟大家說家佳的情況後,幾乎全系同學都來幫忙並參與配對。
儘管如此,要找到適合的配對者,還是如同大海撈針般希望渺茫。我們試了又試,能做的都做了,甚至將需要配對的資訊發到各大社群網站,仍一無所獲。
就在大夥一籌莫展,不知道該如何幫忙家佳時,我們收到了莫宸昕的私訊。
「您好,我是E-GNs的記者莫宸昕。我們有意進行國內骨髓移植現況專題報導,希望加入許家佳小姐待骨髓移植消息,或許有機會為許家佳小姐提升骨髓配對成功機率。不知道您是否方便受訪呢?」
新聞!
在那之前我們從來沒想過,家佳需要骨髓配對的消息可以上新聞。
我們很快地聯絡了許媽媽與莫宸昕,並確認採訪的日期。到了採訪的那天,莫宸昕帶著攝影師來到家佳的病房,一頭褐色秀髮盤起,帶著甜美合宜的淡妝,一抹豆沙色的口紅溫柔又顯氣質,令人難以轉開視線。
身處一群同學之中,我看向她專注採訪的側臉,也見著許媽媽因莫宸昕的採訪,多日晦暗的神色,亮起了一絲希望。而她專業又沉穩的訪談,更讓人安定心神,我也在不知不覺間,深深記住了她那日的模樣。
莫宸昕的出現,如同冬日裡燦爛的陽光,在我心底留下無限的溫暖與憧憬。
在莫宸昕採訪過後,家佳的新聞幾度播出,願意幫助我們的訊息如雪片般飛來。就像喜劇電影的最後十五分鐘,一切變得順利不已。
家佳很快地找到了捐贈者,順利復原,後來去了美國,最近剛訂婚,過得很好。
經過了家佳的事情,也讓當時即將畢業,還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我,第一次浮現對未來的想像。
「莫宸昕,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和妳一樣的人。」望著電視新聞裡的莫宸昕,我聽見自己的許諾。
從那時開始,我擁有了名為「新聞主播」的夢想……
沮喪地拎著便當回家,我搭上老舊大廈附設的電梯,在昏黃燈光下找出鑰匙,轉開鎖,拉開厚重的鐵門,走進老爸買給我的家。
三房兩廳的設計,老舊卻位在新北市的蛋黃區,大體上交通也還算方便。
我知道老爸其實對我很好。所以,儘管很氣他當年劈腿傷害了老媽,我還是乖乖地和他保持聯絡。
人無完人,或許感情也是吧?我懦弱地想為對莫宸昕疑似劈腿的困惑找出解答,心裡卻還是悶悶堵堵的。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邊揭開便當盒邊打開電視。螢幕裡亮起E-GNs的晚間新聞,伴隨清晰悅耳的播報嗓音,莫宸昕姣美的模樣映進我眼底。
騙子。雖然剛剛才告訴自己人無完人,但此刻一見到她,我的腦海還是不自覺浮出這想法。
「莫宸昕,妳好假。」我瞪著電視喃喃自語,「我暫時不想看到妳。」
心一橫,不管看E-GNs的新聞是我多少年的習慣,我仍然決定轉台——但莫宸昕播報的聲音卻在此時奪走我的注意力。
她的聲音,似乎聽起來怪怪的?
聽莫宸昕播報新聞太多年,我立刻發現她聲音裡的不對勁。
我不禁想起昨晚在巷子裡看到她的蒼白神色,儘管此刻電視裡的她看起來神色鎮定,帶著一如往日的甜美微笑,彷彿我所察覺的不對勁都只是多慮。
「感謝您收看今天的E-GNs晚間新聞,我們明天同一時間再會。」
莫宸昕語落,棚內的燈光微微暗下,看來已準備切換下檔節目。
「我想太多了嗎……」才正放下心來,就要切進廣告的電視畫面,卻瞬間攫緊我的神經,使我張大了眼。
一閃即逝的畫面裡,我眼睜睜看著莫宸昕頹然倒下。
「怎麼回事?」
我傻楞楞地拿著便當盒,腦海一片空白。
即使眼前的新聞畫面已經結束,換成我根本沒在追的八點檔連續劇,我還是緊張地盯著電視看了好一會,生怕錯過電視台公布相關即時訊息的瞬間。
半小時過去,連續劇男主角已經被反派追殺了幾百次,仗著主角光環各種成功躲子彈,而我依然沒有看到跑馬燈上出現任何與莫宸昕昏倒有關的即時訊息。
「應該,真的是我看錯了吧。」惶惶回神,我鎮定作結,順手關掉男主角第N次躲開反派子彈的槍戰畫面。
「太好了……」不自覺鬆了口氣,早忘了不久前才說暫時不想看到莫宸昕的自己。
……不想評論我的忘性,我打算洗洗睡了。
雖是年節期間,我明天依然要上班。服務業大多如此。
也好,反正我也沒地方可以過年。老爸應該正開心地跟他剛結婚的第三任妻子在新買的別墅談情說愛,大概也容不下我這顆瓦數極高的電燈泡。
說到老爸的第三任老婆,整整小老爸二十五歲。記得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不要說打招呼了,面對一個只大我五、六歲的姊姊卻要成為我後媽的事實,我得趕緊扶好下巴才不會震驚到掉下來。
我老爸就是個劈腿成性的傢伙。都是因為他這個活教材跟老媽臨終前的告誡,害我對「真愛」不免有幾分存疑。
而現在,唯一讓我認為世界上還有公主王子的愛情故事,也……
莫宸昕。該死,我怎麼又想起她。
「不要再想了啦!」
打開浴室的燈,我決定放缸熱水洗澡,好好享受一下我的人生。
打定主意,我哼起了歌,從雜亂的衣櫃裡硬是拉出擠成一團皺皺的浴巾,並打開了珍藏已久的高檔沐浴乳,想好好洗去這幾天累積的疲勞煩悶。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
方要踏進浴室的剎那,我擱在客廳桌上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Pharrell Williams的〈Happy〉如咒語般連環播放。
「Because I am happy──」
「到底是誰啊?」被纏人的鈴聲惹起怒火,我忿忿叨念。
好不容易才能不再想莫宸昕的事,悠閒地泡個熱水澡,怎麼就有個不長眼的傢伙在這時候打電話來。
那電話聲卻不能理解我的憤怒。不斷結束又再響起,無限循環,明擺著打算跟我的不耐煩長期抗戰。
我搖搖頭,這種奪命連環call的電話打法,我就算不看來電顯示,也知道打電話來的人是誰。
我無奈地擱下浴巾,快步走進客廳接起電話。
「你不是在跟你的新老婆過年嗎?我有訂超商年菜吃不用擔心,六人份的家庭套餐一個人吃,夠我吃一星期了。」
猜想打來的人是老爸,電話一接起來,我想也沒想就不客氣地劈里啪啦衝著話筒喊。
「我很累,沒事我要掛電話嘍。」
「咳咳咳咳咳……」電話那頭的他卻突然一陣狂咳,「我生的是個女兒嗎?有點氣質,別一接電話就這麼大聲嚷嚷……」
「嗯?」聽見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聲音,我不禁一愣。
不比平日中氣十足,老爸此刻聽起來竟氣若游絲。
一股不安在我胸口漾開。
是他三不五時亂結婚,賀爾蒙旺盛的彷彿春秋鼎盛、正當壯年,我才忘了他已經快要六十了嗎?
一個步入六十歲的中年人,應該,就快要算是老年人了吧。
我只顧著不滿他一娶再娶,卻沒有留意到他的身體狀況──我到底在幹什麼?
「傅宥橙……我要打多少通電話妳才會接,妳還知道關心妳老爸嗎?」老爸的聲音再度傳來,電話那頭的他聲音依然微弱。
我這才回過神來,抓著話筒,難掩擔心,「你怎麼了?」
「嗯……」他遲疑片刻,嘆息道:「我在醫院。」
我瞪大了眼。
在醫院?回憶登時湧上,我想起老媽,想起她躺在病床上的樣子。
想起老爸已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眼眶不自覺盈滿溼氣。我想說話,話到脣邊,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沉默許久的老爸淡淡開口:「妳來醫院吧,我有事告訴妳。」他平常充滿活力的聲音蒼白無力,彷彿已宣告他的病情。
「我可能,沒有辦法等妳太久了。」
「……」真不想說,我到醫院後看到了什麼。
一進醫院急診室我便聽到行李箱輪子滾動的達達聲,還能見到無數病人家屬,被這惱人的聲響惹得連翻白眼。
望著眼前的景象,我傻眼到不知該如何吐槽。
這兩個人……到底在幹麼?
只見老爸跟我的新任後媽,一人各拖著一只行李箱,「活蹦亂跳」地在氣氛凝重的醫院裡玩起新婚夫妻的你追我跑遊戲。
「老婆,妳不要走,等等我……」
「不要!」我的新任後媽嬌聲嚷嚷,「不要不要不要!」她不斷重複,就怕老爸聽不到。
什麼跟什麼啊?不管我新任後媽的刺耳尖叫,我瞪向老爸。
眼前的老人一點也沒有病懨懨的感覺,我有種被欺騙的不爽感。
氣到說不出話來,我三步併作兩步上前抓住詐欺女兒外加妨礙醫護工作的無良老人。
──他倒是挺幽默的,被我抓住時還有勇氣對我燦爛一笑。
「嘿,乖女兒,妳來啦。」
他說,嘴角笑意未盡,卻忽地眼睛睜大,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知原來是他的新婚嬌妻已拖著行李箱跑出門口、要坐上計程車了。
見色忘女兒。老爸立馬拋下我,繼續拉著他妨礙安寧的達達聲行李箱,快步追上他老婆,邊追邊喊:「老婆,妳別這樣,畢竟是我好友的女兒,我能不關照嗎?」
「你、你……」大概是跑假的,我的新任後媽一聽他喊便停下腳步,一臉委屈,「傅大仁,我已經很體貼了!知道你工作忙,沒有要你帶我去蜜月旅行。」
「好不容易放個年假,又好不容易訂到去泰國玩的機票,要你好好陪我個六天五夜,但你……」
不會吧。聽著這台詞,我嘴角揚起一抹乾笑,以為自己誤入了老套的偶像劇現場。
似乎應和著我的期許,我的新任後媽眼睛眨呀眨的,下一秒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這女人根本就是個戲精吧?我傻眼。
「老婆──」老爸看到她哭立刻棄械投降,什麼廢話都不說了,一把將她抱進懷裡,霸氣得很。
我翻了個白眼,想起可憐的老媽。
要不是老爸這幾年對我滿好的,讓我狠不下心單單站在老媽那邊,我真的有可能在老媽死後就跟我這風流老爸斷絕聯絡。
鼻頭一酸,我不想再想下去。
反正現在就勉強祝福老爸跟我的新後媽吧,希望他倆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心煩意亂,我著實懶得管老爸把我騙來醫院的原因,不料當我正打算轉身閃人,卻差點撞上一位扶著點滴走近的病人。
「小心,妳要撞到人了!」
老爸急急喊住了我,阻止了這一切。
沒想到他還記得要關心我?終於想起除了新婚嬌妻外,還有個被騙來的女兒啦。
我抬頭向前看去,便和我差點撞倒的病人對上視線。
不同於老爸裝病,她宛若星辰的眼,真正寫盡虛弱……
莫宸昕。
望著她太多年了,即使此刻的她戴著口罩,我也能認出她來。
不住開闔的急診室自動門把夜風帶了進來,輕撩起她一頭褐色長髮。而她漆黑深邃的眼底,如夜空的點點星辰璀璨閃耀,令我一時迷路其中,忘了言語。
我正心緒恍惚,老爸卻走近我倆身畔,面對莫宸昕皺眉開口道:「小昕,妳怎麼出來了?」
……怎麼,他們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