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尤恩的太平洋日記
十一月七日星期四
出了印第安小村,我無意間在某處人跡罕至的海灘上發現一道清晰足跡。我尾隨那道足跡,穿過發臭的海草及海邊椰樹與竹林,找到腳印的主人。他是個白人,留著梳理整齊的大鬍子,戴著一頂略嫌大的海狸皮帽,褲管及厚呢外套的衣擺都捲了起來。他正全神貫注地用一根湯匙鏟起並篩濾煤渣般的沙,直到我從十碼外喊他,他才注意到我。這就是我和這位專門幫倫敦名仕們看病的醫生――亨利.古斯醫生結識的經過。他的國籍一點也不令我意外!如果世上真有哪座荒涼要塞或偏僻島嶼敢宣稱從來沒有英國人挑戰過,那我敢保證,那是因為它根本還沒畫到地圖上。
這位醫生在這陰鬱海岸上遺落了什麼一時找不到?需要我的幫忙嗎?古斯醫生搖搖頭,鬆開手巾上的結,得意地對我展示裡面的東西。「牙齒哪,先生,我現在就是在尋找這些琺瑯質的聖杯!在古早的阿卡迪亞時期,這片海灘正是食人族的饕宴大廳,沒錯,就在這裡,強者將弱者吞食入腹。他們會吐出牙齒來,就像我們會吐掉櫻桃核。但是這些臼齒可以煉製成金子。怎麼辦到?倫敦皮卡特利一位專門幫有錢人製作假牙的工匠,願意出高價收購人齒。你知道四分之一磅的人齒可以賣到多少錢嗎,先生?」
我坦承我不知道。
「那麼我也不告訴你,先生,這算是專業機密!」他摸了摸鼻子。「尤恩先生,你認識梅菲爾的葛瑞絲侯爵夫人嗎?不認識?你運氣不錯,她只是具穿著漂亮外衣的屍體。自從這個老巫婆玷污我的名聲到現在已經五年了,沒錯,就是她的誣陷導致我被社交界排斥。」古斯醫生望向大海。「從那個黑暗時刻起,我就在異邦四處飄遊。」
對這位醫生的處境,我表達了同情之意。
「我謝謝你,先生,我謝謝你,但是這些牙齒,」他搖晃了一下手巾,「是我的救贖天使。且聽我話說從頭。侯爵夫人的假牙就是我剛剛提到的工匠製作的。未來的聖誕節,當那頭散發臭氣的母驢正向來參加她外交官舞會的來賓致詞時,我,亨利.古斯,沒錯,我會站起來,向在場人士宣布我們的女主人是用食人族的牙齒咀嚼食物!可以預料到胡伯特爵士會挑戰我的說法,『拿出你的證據,』那個粗野的傢伙會大吼,『不然,就給我一個滿意的解釋!』我會宣稱:『證據嗎,胡伯特爵士?讓我告訴你為什麼吧,你母親的牙齒是我本人親自到南太平洋的痰盂裡撿來的!這裡,爵士,這裡就有幾顆相同的傢伙!』然後把這幾顆牙齒丟進她的玳瑁殼湯盅裡,這麼一來,先生,這麼一來我會滿意無比!那些愛嘰嘰喳喳的文人雅士會在他們的報章上用熱水汆燙這位冷若冰霜的侯爵夫人。等到下一季,如果還有哪個窮人家願意邀她去參加舞會,那就算她走運!」
我急忙跟亨利.古斯道別,先行離去。我猜這人八成是瘋子。
十一月八日星期五
在我窗戶下方的臨時修船場裡,一夥人在希吉斯先生指揮下整修船首第二斜桅。沃克先生,大洋灣唯一一家酒館的主人,同時也是主要木料供應商,在一旁吹噓他在利物浦擔任造船技師那些年間的豐功偉業。(我現在已經很習慣澳紐等地的民俗風情,不會去戳破這類不太可能的謊言。)希吉斯先生告訴我,他還需要一整個禮拜的時間才能讓女預言家號重現「布里斯托風貌」。要在毛瑟槍旅館上困上七天是個無情的判決,但是回想起幾天前女妖召喚來的暴風雨對我們發動的猛烈攻擊,以及被巨浪掃落海中的船員,我就不再覺得目前的處境有多不幸了。
今天一早我在樓梯間遇見古斯醫生,於是我們共進早餐。他早在十月中旬就住進毛瑟槍旅館了。他原本在斐濟一個宣教站幫人看病,一個月前才搭乘巴西籍商船拿馬瑞多號來到這裡。目前這位醫生還在等待已經誤期很久的澳洲籍海豹獵捕船奈利號來送他去雪梨,從那裡會再想辦法在客輪上找個船位,搭船回家鄉倫敦去。
我先前對古斯醫生的評斷有失公允,而且結論下得太早。幹我這行的想要事業有成,就必須像犬儒派哲學家戴奧吉尼斯一樣善忌疑,但是忌疑會讓人忽略掉一些微妙美德。這位醫生確實有古怪之處,而且一杯葡萄牙皮斯可酒下肚(千萬別喝過量),他就會如數家珍地將它們全告訴你。但是我樂於保證,在雪梨以東、瓦帕瑞索以西的緯度地區,他是除了我之外唯一一位紳士。我甚至可能會為他寫封介紹信,請他帶到雪梨的帕崔吉家,因為古斯醫生和我的好友弗瑞德是同業。
惡劣的天氣讓我早上沒辦法出去散心,於是我們在燒著泥炭的火堆旁閒聊,說故事。幾個小時就像幾分鐘一樣過去了。我談了許多關於提爾妲與傑克森的事,也談到我對三藩市「淘金熱」的擔憂。
然後我們的話題從我的故鄉轉換到我最近在新南威爾斯擔任公證人時發生的事,接著再從水蛭與蒸氣火車,聊回到吉朋、馬爾薩斯與高德溫。深入且熱烈的對談是我在女預言家號上亟欠缺的安慰劑。而且,這位醫生是個真正博學之士。不僅如此,他還擁有一副雕刻精美的人形西洋棋,可以確定的是,在女預言家號啟航或奈利號到達前,我們不會讓棋子閒著。
十一月九日星期六
日出的太陽明亮如銀幣。我們的縱帆船在海灣中看起來還是一副可憐樣,岸邊還有一艘側躺著等待維修的印第安獨木戰舟。亨利和我帶著「今天是神聖日子」的心情,朝著「筵宴者海灘」走去,出發前還對沃克先生雇用的女僕愉快地行了禮。這位表情嚴肅的小姐正忙著將衣服晾在矮樹上,沒有搭理我們。她身上流著一些黑人血液,我猜她的母親與叢林裡的野蠻人相去不遠。
經過印第安小村時,一種「哼呣――」聲音讓我們很好奇,我們決定找出聲音來源。村落外圍有一圈木樁圍籬,不過圍籬已多有損壞,村外的人可以從十數處缺口進入村內。一隻毛髮稀疏、牙齒掉光、來日無多的母狗抬頭看著我們,沒有吠叫。在那些以實木建造、門楣雕刻精緻,甚至搭配門廊的「高級建築」周圍,散布著一些自慚形穢的龐葛茅屋(用樹枝搭建、泥土為牆、雜草為頂的小屋)。小村正中央的廣場上正在執行公開鞭刑。
亨利和我是唯一在場的兩個白人,不過在圍觀的印第安人當中還是可以清楚分出三種階級。首領穿著羽製披風坐在寶座上,身上刺了青的名望之士和他們的女人與小孩則站在一旁觀禮,人數約有三十。膚色比深棕色肌膚主人更黝黑、更呈煤灰色的奴隸們則蹲踞在泥巴地上,人數不及前者一半。習於同種交配的他們和牛一樣遲鈍!這群因為哈吉哈吉皮膚病而長了牛痘疤與膿瘡的可憐傢伙,在觀看刑罰時除了發出類似蜂鳴的怪異「哼呣」聲外,沒有其他反應。我們實在不知道這種哼呣聲代表的是同情還是譴責。執鞭行刑官的身材高大如歌利亞,他壯碩的身材足以讓每一位格鬥家望之卻步。
大大小小的蜥蜴刺青爬滿這位野蠻人身上每一寸肌膚:想必可以賣個好價錢,不過即使你把全夏威夷的珍珠都送給我,我也不願意負責剝他的皮!那個可憐囚犯身上因為多年折磨而結了白霜,此時全身赤裸地被綁在一個A字型架上。他的身體隨著劃破皮膚的每一鞭而顫動,後背就像一張以血為墨、寫滿古如尼文的羊皮紙。不過他那張失去意識的臉呈現出殉道者將靈魂交托給上主的安詳。
我承認,每一鞭落下都讓我暈眩。接著,奇特的事發生了。受鞭者抬起原本下垂的頭,找到我的眼睛,向我傳遞一種詭異、彼此相知的和善眼光!好像某個舞台劇演員在劇院中看到失聯已久的朋友,在不被觀眾察覺下用眼神向他致意。一個身上刺青的「黑傢伙」走近我們,亮了亮他那把玉製匕首,讓我們知道我們並不受歡迎。我詢問他,這個囚犯犯了什麼罪。亨利卻用手搭過我的肩。「走吧,亞當,聰明人不會讓自己擋在野獸和牠的食物間。」
十一月十日星期日
波哈夫先生坐在他手下一幫暴徒中間,就好像森蚺大0王和牠的束帶蛇聚在一起。在我起床之前,他們在樓下舉辦的安息日「慶祝活動」就已經開始了。我下去找刮鬍水時,發現酒館裡的人已經開始狂飲,船員們正等著輪到自己和幾個被沃克誘騙進他的臨時妓院的可憐印第安女孩交歡。(拉菲爾並不在放蕩狂歡者之列。)
我可不願意在妓院裡吃我的安息日早餐。亨利對這整件事的反感與我不相上下,所以我們乾脆不吃早餐(女僕無疑也被逼著去提供特別服務了),維持禁食狀態到教堂去做主日崇拜。
還走不到兩百碼,我就驚愕地想起,這本日記還放在旅館中,在我房間的桌上,任何一個酒醉而闖進我房間的水手一眼就會發現。基於擔心它的安危(當然也擔心我自己的安危,如果這本日記落入波哈夫先生的手中!)只好調頭回去把它藏在隱密一點的地方。我回到旅館時,大夥兒虛偽地笑著跟我招呼,我心想他們剛剛一定是在背後說我的壞話,不過,等我打開房門時,我才知道真相:果然,波哈夫先生那大熊般的屁股正跨坐在他那位黑皮膚高蒂拉1
身上,像個現行犯在我的床上被我逮個正著!這個邪惡的荷蘭人跟我道了歉?門都沒有!他認定他自己才是受害者,並且向我大吼:「快拿走你的東西,羽毛筆先生!不然的話,我指著他媽的上帝發誓,我會把你那枝狡詐的洋基羽毛筆折成兩半!」
我抓起日記本乒乒乓乓地衝下樓,聚集在那裡的白種野蠻人邊笑鬧、邊嘲諷地鼓譟著。我向沃克抗議,我付的是單人房的旅館費,即使不在房內,那房間仍該是我專屬。不過這個惡棍只說他願意給我三分之一的折扣,「讓你騎我馬槽中最標致的雌馬盡情奔馳十五分鐘」。他的說法令我作噁。我反駁他說,我已經結婚,也有小孩了!我寧願死,也不願意喪失尊嚴與格調,去和他那些染上梅毒的妓女搞在一起!沃克發誓說,如果我膽敢再把他最親愛的女兒們叫成「妓女」,他絕對會給我的眼睛「上點裝飾」。
一個已經不剩幾顆牙的束帶蛇嘲笑我說,如果擁有一個妻子與一個小孩算是美德,「那麼,尤恩先生,我的美德豈不是你的十倍嗎!」這時不知從哪裡冒出一隻手來,把一大杯啤酒倒在我那話兒上。在另一杯液體準備更不留情地攻擊前,我逃離了現場。
教堂鐘聲正召喚著大洋灣所有敬畏上帝的人。我急忙朝教堂的方向走去,試著忘掉剛剛才發生在我住處的荒唐事。亨利已經在那裡等我了。那教堂像老舊的船一樣嘎吱作響,聚會人數只比兩隻手的手指數目略多一點,不過,今天早上亨利和我參加主日崇拜時,心中卻比終於能在綠洲舒解乾渴的沙漠旅客充滿更多感恩。創建教堂的路德教派傳教士已經在教堂墓園裡躺了十個冬天,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被按立的神職人員敢接下棒子,擔任教堂的主任牧師。也因此,這教會就像是由各種基督教信條拼湊而成的宗派。會眾當中識字的那一半人負責朗讀聖經經文,我們則輪流領唱一、兩首詩歌回應。
帶領這群平信徒的「執事」名叫達諾克先生,他站立在樸素的十字架下主持禮拜,並且邀請亨利與我協助他。我想起自己才剛從上禮拜的海上風暴中平安脫身,於是選了〈路加福音〉第八章。門徒來叫醒了他,說:「夫子!夫子!我們喪命啦!」耶穌醒了,斥責那狂風大浪,風浪就止住,平靜了。
亨利則選擇誦讀〈詩篇〉第八篇,聲調鏗鏘有力,足以媲美所有受過訓練的劇作家。你派他管理你手所造的,使萬物,就是一切的牛羊、田野的獸、空中的鳥、海裡的魚,凡經行海道的,都服在他的腳下。
沒有管風琴師為我們彈奏〈聖母頌〉,只有輕風吹過通風管的嗚鳴;沒有詩班為我們吟唱〈西面頌〉,只有狂風呼嘯聲,但是我認為造物主一點也不會在意。與中世紀神秘莫測、鑲嵌著華美寶石的教會比起來,我們反倒更有羅馬時期初代基督徒的樣式。接著是聖餐禱告。教區的會友們即興禱告,祈求上帝去除馬鈴薯的蟲害、接納某個可憐嬰孩的靈魂、賜福給一艘新漁船等等。亨利感謝查珊島上的基督徒友善對待我們這兩位訪客。順應此氣氛,我也為提爾妲、傑克森以及我的岳父禱告,希望在我遲遲未歸的這段期間內,他們一切平安。
主日崇拜結束後,教會一位名叫伊凡斯先生的「主桅」長老非常熱心地走到醫生和我身旁。他將亨利與我介紹給他那位好妻子(他們兩人都不願意面對自己已經重聽的事實,只回答他們認為人家在問的問題,而且只接受他們認為人家給的答覆――這是許多美國政客喜歡採用的詭計),並且認識他們兩個雙胞胎兒子琦根和戴菲。伊凡斯先生告訴我們,他每個禮拜都會邀請我們的傳道人達諾克先生到他們位在教會附近的家中去吃飯,因為達諾克先生住在哈特港,是個離這裡好幾哩遠的峽角。我們願意和他們一起享用安息日的午餐嗎?我已經把毛瑟槍旅館淪為罪惡之城蛾摩拉的事告訴了亨利,而且我們的肚子已經發出造反之聲,於是欣然接受了伊凡斯的好意。
我們這位主人的農場離大洋灣約有半哩,位於一座蜿蜒多風的山谷上。他們的農舍其實只是非常樸實的建築,但已足以抵禦會讓無數不幸船隻在附近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的陣陣狂風。接待室牆上有顆巨大的豪豬頭(是雙胞胎過十六歲生日時獵殺的,牠下垂的下巴以及渙散的眼神將牠的痛苦表露無遺),以及一個還在夢遊的老爺鐘(它的指針和我的懷錶差了好幾個小時。事實上,從紐西蘭越洋而來的珍貴輸入品就是正確的時間)。一個印第安幫農穿過窗格窺視著他主人的訪客。在我看來,他不過是個衣衫襤褸的變節者,不過伊凡斯先生發誓,這個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的混血種巴拿巴,是「能用兩條腿跑步的牧羊犬中跑得最快的一隻」。
琦根和戴菲是兩個成天與羊毛為伍的誠實傢伙,他們最大的專長就跟羊相關的事(這個家庭擁有兩百頭羊),因為他們兩人都沒進過「城」(島上居民是這麼稱呼紐西蘭),也沒正式上過學,除了他們父親為他們上的聖經課程,不過這樣的經文課已經讓他們擁有還算過得去的閱讀與寫作能力。
伊凡斯太太做謝飯禱告,然後我吃了自從貝克斯領事和帕崔吉一家人在畢歐蒙為我餞行以來,所吃過最美味的一餐(未受鹽、蛆及任何髒話污染)。達諾克先生如數家珍地告訴我們,他在查珊島這十年間曾經協助過哪些船隻;亨利跟我們分享他在倫敦及波里尼西亞醫治過的病人(有些很有名氣,有些則地位卑賤)的種種趣事;我則是為他們描述,我,這位來自美國的公證人,為了要找出加州某份遺囑所提到的澳洲遺產受益人,已經克服了多少艱難。
我們一面喝著伊凡斯先生為了與捕鯨船船員交換貨物而自釀的啤酒,一面把燉羊肉及蘋果派吞下肚。飯後,琦根和戴菲先離開去照顧牲口,伊凡斯太太則回廚房忙她的事。亨利詢問在查珊這裡是否還在傳福音。伊凡斯先生和達諾克先生交換了眼色,然後由前者告訴我們:「不,毛利人對我們這些用過多文明將莫里奧里人寵壞的帕基阿(白人),並不友善。」
我問他們,「過多的文明」真的是一種病嗎?達諾克先生告訴我:「如果在合恩角以西就沒有上帝,那為什麼在這裡看不到你們憲法所宣稱的『每個人生而平等』呢,尤恩先生。」女預言家號還在諸島之灣短暫停留時,我就已經得知「毛利」與「帕基阿」的命名,但是我很想知道「莫里奧里人」到底是指什麼人或什麼東西。
我的問題打開了一個潘朵拉的歷史寶盒,查珊原住民逐漸走下坡以至沒落的細節就從其中汨汨流出。我們點燃菸斗。達諾克先生一連講了三個小時的故事,直到他必須離開,在夜色尚未讓回程路途模糊之前趕回哈特港去。對我而言,他的口述歷史精采得就像狄弗或梅爾維爾筆下的故事,我一定會把這些故事寫進日記裡,不過,現在且讓我—睡神莫菲斯許可的話—先好好睡上一覺再說。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一
清晨溼黏,不見陽光。海灣看起來黏滑泥濘,不過氣候還算溫和,無礙於女預言家號的修復工程,這我得感謝海神涅普頓。在我寫這句話時,一根新上桅正被吊高,準備裝到後桅上。
過沒多久,當亨利和我在用早餐時,伊凡斯先生悄悄走過來,拜託我這位醫生朋友去為他的獨居鄰居看病。那是一位叫布瑞登的寡婦,她從馬背上摔落到一個多石的沼澤地。伊凡斯太太正在照顧
她,深怕這位寡婦的生命已危在旦夕。亨利拿起醫藥箱,毫不耽擱地離開。(我也想去幫忙,但是伊凡斯先生請求我委屈一下,因為病人表示不希望被醫生以外的人看見她無法動彈的模樣。)在一旁聽到我們對談的沃克告訴我,這二十年來,沒有半個男性曾經跨過這位寡婦家的門檻,他甚至認定:「這隻冷冰冰的老母豬一定是已經走不下去了,才會願意讓這個密醫在她身上東摸西摸。」
直到如今,芮克忽(本地人對查珊的暱稱)的莫里奧里人的起源依然成謎。伊凡斯先生清楚表明他個人的信念:他們是一群被逐出西班牙的猶太人後裔,因為他們有鷹勾鼻及冷笑的唇。達諾克先生青睞的理論是:莫里奧里人的祖先是毛利人,他們的獨木舟就撞毀在這幾座荒涼的島上。這理論所根據的事實是:兩個族群之間確實有非常類似的語言與神話,因此,它在邏輯上的克拉數較高。不過真正能夠確定的是,在與外界隔絕生活了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後,莫里奧里人還是和他們在范迪門陸塊上可悲的毛利人表親一樣,過著非常原始的生活。造船的技藝(我不是指那些粗略編製、可以在島嶼之間水道穿梭的竹筏)以及航海技術都已不復存在。
莫里奧里人作夢也不會想到地球上還有其他陸地,而且有其他人居住在那些土地上。的確,他們的語言裡沒有「種族」這個詞,而「莫里奧里」的意思就是「人類」。這裡沒有畜牧業,因為在途經這裡的捕鯨船故意在此野放一些豬繁殖之前,島上根本沒有哺乳動物。最早的莫里奧里人是採集者,在岸邊拾取紐西蘭大鮑等等貝類,潛到水中去找淡水螫蝦,掠取鳥蛋,用魚叉射海豹,撿拾海草,並且挖地尋找可以當食物吃的蛆及樹根。
說到這裡,莫里奧里人似乎無特別之處:太平洋中尚未被白人入侵的「盲點」(雖然數目越來越少)上,通常都會住著一些穿著亞麻裙及羽毛披風的野蠻人,莫里奧里人只不過是其中一支罷了。然而,古老的芮克忽之所以與眾不同,在於它有一個非常獨特的和平信條。自遠古以來,莫里奧里的神聖規約就說,一個流人血的殺人犯真正殺死的是他自己的瑪拿—他的榮譽、價值、地位,以及靈魂。沒有一個莫里奧里人會去藏匿或提供食物給不受歡迎之人,連與他交談甚至正眼都不會瞧。即使為社會排斥的殺人犯能度過第一個冬天,獨居的絕望通常會驅使他躲到楊格峽角的某個風孔裡,結束自己的性命。
請仔細想想,達諾克先生提醒我們,兩千個野蠻人(伊凡斯先生最樂觀的估計)在言語及行為上恪遵不可殺人的信條,並且建構了一個口頭上的「大憲章」,進而創造出自從亞當嚐過善惡樹上的果實後,人類社會從未經歷過的和諧境界。戰爭對莫里奧里人來說,就和望遠鏡對俾格米矮人族一樣陌生。和平――不是兩場戰爭之間的短暫和平,而是幾千年的永久和平――統治著這些偏遠島嶼。和凡爾賽、維也納、華盛頓及西敏寺那些由嗜戰的年幼君主統治的進步國家相比,誰能否認古老的芮克忽更接近摩爾的烏托邦?
「在這裡,」達諾克先生說,「而且只有在這裡,那些難以捉摸的幽靈,那些高貴的野蠻人,能以血肉之軀活在我們身邊!」後來我們走回旅館時,亨利向我承認,「再如何,我也不會把落後到無法將魚叉直直射出的野蠻人形容為『高貴』。」
和平與玻璃一樣,經過反覆擊打後,其不碎保證就破了功。第一道打擊是奉英王喬治之名,由英國皇家海軍查珊號的布洛登中尉帶來插在衝突灣草地上的英國國旗。這才不過是五十年前的事。三年後,布洛登的發現就傳到雪梨及倫敦的地圖製作商耳中,接著一些零星的自由移民者(包括伊凡斯先生的父親)、遭船難的水兵,以及不服新南威爾斯殖民地官員所裁定刑罰的罪犯,開始來到這裡種南瓜、洋蔥、玉米及胡蘿蔔。他們把東西賣給貧困的海豹獵人,後者就成為傷害莫里奧里獨立性的第二道打擊。
原住民們諸事順利的希望落了空,因為海豹獵人讓海豹的血將浪花染成粉紅色。(達諾克先生用下面這道簡單算術來解說獲利:一張海豹皮可以在廣東賣到十五先令,而這些最早期的海豹獵人可以在每艘船上裝載超過兩千張海豹皮!)不到幾年,海豹就只有在外海礁岸上才找得到,而海豹獵人也開始種馬鈴薯、養羊、養豬,規模大到讓查珊現在被稱為「太平洋的農作園」。暴發戶農人用燎原之火燒淨這塊土地,火在地表下的泥炭層持續悶燒了幾季,在旱季時冒出地面,再釀災禍。
莫里奧里人遭受的第三道打擊來自捕鯨人。現在他們會成群在大洋灣、威坦吉、歐文葛以及特瓦卡魯靠岸,傾船大修、重新裝設機具並且補充糧食。捕鯨船上的貓鼠就像埃及的瘟疫一樣迅速繁殖,吃掉待在巢裡準備下蛋孵育的鳥,而鳥蛋是莫里奧里人維生的重要食物。第四道打擊伴隨白人文明而來,能撲殺膚色較黑種族的疾病,進一步削減了原住民的人口。
不過,這一切的不幸,莫里奧里人或許還能勉強承受,只要在那些傳回紐西蘭的報導中,查珊並沒被描述成一個由塞滿鰻魚的鹹水湖、鋪滿貝類與蝦蟹的海灣,以及不知格鬥與武器為何物的居民所構成的真正迦南美地。聽在納提.塔瑪及納提.姆通葛兩支屬塔拉納吉.特.阿提.阿瓦.毛利的氏族(達諾克先生跟我們保證,毛利人族譜的每一支脈,都和歐洲名門貴族們最重視的族譜樹一樣複雜,事實上這個無文字民族當中的每個男孩,都能一下子回溯到他曾袓父的曾祖父的名字與「階級」)的人們耳裡,這些謠傳就是希望—他們在最近幾場「毛瑟槍戰役」中失去的許多袓傳地業,或許可以在這裡得到補償。於是他們派出間諜,故意違反禁忌並掠奪聖地,來測試莫里奧里人的性情。
對於這些挑釁,莫里奧里人就和我們的主在遭遇刁難時的表現一樣:「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擅入者返回紐西蘭,證實莫里奧里人表面上的懦弱。身上帶著刺青的毛利人征服者,就在雙桅橫帆船羅德尼號的黑爾伍船長協助下,組成一支只由一艘船構成的艦隊。一八三五年,在這位船長幾乎無以為繼的幾個月裡,他同意分兩次航行,將九百名毛利人及七艘獨木戰舟載運到這裡,以換取馬鈴薯種子、槍枝、豬隻、大批梳理過的亞麻,以及一門大砲。(達諾克先生五年前在諸島之灣的一家旅館裡遇見過黑爾伍,當時他看起來很潦倒。起先他不承認他是羅德尼號的黑爾伍,接著他發誓他是受脅迫才會載那些黑人過來,不過到底是受到什麼脅迫,他並沒有清楚交代。)
十一月,羅德尼號從尼可拉斯港啟航,裝載的五百個異邦男女及小孩全都擠在底艙,準備度過六天航程。艙內充斥著排泄物及暈船嘔吐物的氣味,而且幾乎無水可用。羅德尼號在溫加特海灣下錨時,船上的人已經虛弱到連莫里奧里人也能輕易地――只要他們有這想法――殺光這些武裝友族。但是,這些好撒馬利亞人卻選擇與他們分享芮克忽不再豐裕的物資,而不是讓那些人流血,以致毀掉自己的瑪拿。他們用心照料生病、快要死掉的毛利人,讓他們恢復健康。
「毛利人以前就來過芮克忽,」達諾克先生解釋,「但是後來又離開了,所以莫里奧里人假設這些殖民者不久之後還是會離開,讓這裡恢復平靜。」
莫里奧里人的慷慨,在黑爾伍船長再次從紐西蘭帶回四百個毛利人時獲得了回報。這次那些陌生人逕自藉由塔卡西――毛利人的儀式,字面意義是「在土地上行走以便擁用那片土地」――來宣告他們對查珊土地的擁有權。古老的芮克忽就此被瓜分,莫里奧里人也被告知,他們現在成了毛利人的奴隸。十二月初,十來個原住民起身抗議,結果被毛利人用戰斧隨意殺害。在「殖民的黑暗手段」上,毛利人顯然得了英國人的真傳。
查珊島東側有一大片鹹水湖特.溫加,幾乎可算是內海,但是在漲潮時,海水會從湖泊位在特.阿瓦帕提克的「嘴唇」湧進,豐富了湖內生態。十四年前,莫里奧里的男人在那塊神聖土地上召開一場大會。會議進行了三天,主要就是解決下面這個問題:「讓毛利人流血也會損害我們的瑪拿嗎?」年輕一代的男人主張,和平信條並不適用於外來的食人族,因為他們的祖先並沒遇過這種人,莫里奧里人必須殺人,否則等著被殺。老一輩則呼籲大家讓步,因為只要莫里奧里人能保有瑪拿,即便失去了土地,神祇與祖先還是會保佑一族人免受傷害。「擁抱你的敵人,」長老們勸告,「讓他無法動手打你。」
「擁抱你的敵人,」亨利反諷地說,「好去體會他用匕首幫你的腎臟搔癢。」
那天最後是老一輩的人贏了,但其實影響不大。「雖然缺乏人數上的優勢,」達諾克先生告訴我們,「毛利人卻懂得先發制人,並且毫不留情,墳墓裡許多不幸的英國人與法國人可以作證。」
納提.塔瑪及納提.姆通葛的毛利人也召開了作戰會議。莫里奧里的男人開完會回家,碰上的是敵人的埋伏,以及一整夜連作惡夢也想像不到的惡行。殺戳、搶劫、被火把照亮的村莊、成排被俘虜在岸邊的男女、躲在洞裡卻被獵狗發現而被撕裂的孩子。有些敵人的頭目考慮到未來,所以只殺了足以讓其餘人因害怕而從命的少數人;但其他頭目就沒這麼節制。在威湯吉海灘,五十個莫里奧里人被砍頭,身上的肉切成片,用亞麻葉包起,放進一個巨大土窯裡,和山薯根與地瓜一起烹煮。看見老芮克忽最後一次日落的莫里奧里人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活著看到毛利人的日出。
「目前還活著的純種莫里奧里人只剩不到一百個。」達諾克先生喃喃地說,「根據官方文件,英國皇室幾年前就已經宣布這些人可免受奴隸之軛,但是毛利人根本不管文件。我們離總督官邸有一個禮拜的航程,女王陛下在查珊也沒有駐軍。」
我問他們,為什麼在大屠殺發生時,白人不去阻止毛利人?
伊凡斯先生顯然已經睡醒了,他的重聽也沒有我想像中嚴重。「你有沒有看過毛利戰士因血發狂的模樣,尤恩先生?」
我說我沒有。
「但是你看過鯊魚因血發狂吧?」
我回答說,我看過。
「差不多就是這樣。想像一頭流著血的小海豹在鯊魚出沒的淺灣中劇烈扭動。該做什麼――別靠近那灘水,或者去阻擋鯊魚的牙?這就是我們的選擇。哦,我們向少數幾個逃到我們家門口的人伸出援手,我們的牧羊人巴拿巴就是個例子。但是,如果那天夜裡我們到外面去,大概就不會有人再看到我們了。請記得,那時候住在查珊的白人數目還不到五十,毛利人全部加起來有九百個。毛利人住在帕卡哈附近,尤恩先生,但是他們討厭我們。永遠不要忘記這點。我們可以從這個故事學到什麼教訓?雖然我們的主愛好和平,但是,只有當你的鄰居們和你有相同認知,和平才會成為重要的美德。」
夜裡
在毛瑟槍旅館,達諾克先生的名字沒獲得好評。「一個白種黑人,一個混血雜種,」沃克這麼告訴我,「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東西!」撒葛斯,一個成天待在吧台下的獨臂牧羊人發誓說,我們這位新結識是拿破崙手下的將軍,他變裝後藏身於此。另一個人則發誓說,他是一個波蘭仔。
「莫里奧里」這個詞在這裡也不太受歡迎。一個喝醉酒的毛利人與白人混血兒告訴我,這整段原住民歷史都是那個「老路德教派瘋子」想像出來的,而且,達諾克先生傳他的「莫里奧里福音」的主要目的,是找到一個合理藉口讓自己能從毛利人那裡詐取到土地擁有權,但事實上,毛利人才是查珊的真正主人,他們早自遠古時代就駕著獨木舟在這島上進出了。詹姆士.考菲,一個養豬戶,說毛利人其實幫了白人一個大忙,他們滅絕了另一個殘暴的族類,好讓我們有生存空間。他還說,俄國人訓練科薩克人去「鞣軟西伯利亞的牛皮」也有類似用意。
我提出異議,我們的使命應該是將黑皮膚的民族轉化成文明人,而不是將他們連根拔除,因為他們也是上帝巧手創造出來的人。旅館裡的酒客群起對我責難,因為我發表了「矯情空洞的洋基言論」!
有一個人大喊:「讓他們當中最優秀的人像豬一樣被宰,已經算是很抬舉他們了。」
「那些黑人唯一聽得懂的福音就是他媽的皮鞭福音。」
還有一個人說:「我們大英帝國已經廢除了奴隸制度,美國人在這件事上最好嘴巴閉緊一點。」
亨利的立場有點搖擺,我應該可以這麼說。「與傳教士合作這麼多年後,我很難不做出以下結論:他們所下的工夫,只不過是拖延一個即將滅亡民族的死期,讓他們多痛苦個十年或二十年。有憐憫心的農夫會開槍射死一匹忠實的馬,因為牠已老到拉不動耕耘機。身為有博愛精神的人,我們的職責難道不也是去加速野蠻人的滅絕,以減輕他們的苦楚嗎?想想你們那些紅皮膚的印第安人,亞當,想想你們美國人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違背與廢除的土地協定。更有人性?當然,而且更誠實,目的就是要用協定來擊打野蠻人的頭,搶得他們的土地。」
世上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種真理。偶爾,我會瞥見一個較真實的真理,躲藏在它本身不完美的幻影中,但是當我走近,它就自己動起來,沉到充滿各種不相容意見的沼澤深處。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二
我們尊貴的摩利紐船長今天賞光來到毛瑟槍旅館,為五大桶鹹馬肉和我們的房東討價還價(最後是由一場喧鬧的撲克牌遊戲三十一點來決定,船長贏得了比賽)。摩利紐船長在回修船場監工前,竟要求在亨利的房間裡與我這位同伴私下會談,實在大出我意料之外。我在寫這段日記時,會談還在進行著。我已經提醒過我的朋友,這位船長非常專制,但我還是因他們的密會而不悅。
稍晚
原來摩利紐船長為病症所苦,如果不治療,他會無法勝任身負的任務。因此船長向亨利提議,希望我這位朋友能一起航行到火奴魯魯(他願意免費提供食物及私人臥鋪),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他可以同時擔任船醫及摩利紐船長的私人醫生。我這位朋友解釋說他想回倫敦,但是摩利紐船長非常堅持他同行。亨利答應再好好考慮,並在星期五(女預言家號預定啟航的日子)早上之前做出決定。
亨利並沒有指明船長患了什麼病,我也沒問。你不需要是醫師,就能觀察出摩利紐船長其實是痛風的奴隸。我這位朋友的審慎思慮,令人對他更加敬佩。身為一位珍奇收藏家,亨利.古斯或許確實有些怪異行徑。但我相信,身為一位醫生,古斯醫生絕對是醫者的典範。我熱切地期盼,當然也是自私心作祟,亨利對於船長提議的答覆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