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高中部三年級第二學期的第一天,澤木潤從一早就開始規劃脫逃的路線。
他將整髮用品塗抹在遺傳自父親的淡褐色髮絲上,接著便打開更衣間的窗戶。
從這裡確認公寓大門已經成為每天的日常功課。
今天果然也在。藝能經紀公司的子公司社員,一大清早就守在大門口。
──每天都準時站崗,真虧他們能堅持下去。
「哥,我先出門囉!」對於妹妹澪的招呼,潤只答了一聲:「好∣∣」
先是媽媽,再來妹妹,最後才輪到潤步出家門。
有著一半美國血統的父親,則靜靜立於佛壇上看家。
潤搭乘電梯直達公寓二樓後,接下來就利用逃生樓梯通往垃圾集中場後方,再經由那裡翻越過老舊的圍牆。
每天不停更新脫逃路線的自己很辛苦,但更吃力的是那些連日不斷來訪的社員吧?無論潤如何婉拒,他們都決意不肯放棄。
聽說對演藝界完全沒興趣的人,在經紀公司執拗的邀約下漸漸就會被牽制與說服,最後因而出道的例子也不在少數。
所謂射將先射馬∣∣拜訪時順手帶上母親與妹妹喜歡的餅乾類伴手禮是一定要的,就連潤的喜好也在不知不覺中調查完畢,登門時同樣是帶了各種禮物。
剛開始的時候頗令人開心,但實在不該在拒絕挖角的同時仍接受社員的贈禮。
現在雖然一律避免這類接觸,不過並非是真心打從心底討厭他們,自然也就越來越難狠心拒絕。
由於自己完全不想進入演藝圈,因此不論他們如何頻繁造訪,潤都無法回應他們的期待。可是老實說,被他人視為必要人才仍是一件欣喜的事。
尤其是今天來訪的子公司社員,特別擅長攏絡人心。
不管是誇讚因打籃球而鍛鍊出的肌肉,還是吹捧料理技巧或與生俱來的優異運動神經,這些話都讓人感到飄飄然。特別是他還會帶來能讓人發揮所長的企劃書,這點非常危險。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潤的心確實是開始動搖了。
──從這裡出去會變成繞遠路,不如越過圍牆走捷徑吧?
不想在開學典禮上遲到的潤,直接轉向公寓的別棟大樓。
他迅速穿過大門進入停車場,再次將手搭上圍牆。
一面注意著是否有人窺視,下個瞬間就輕巧地躍上了垣壁。
街廓間的距離很窄,就算他對自己的運動神經再有自信,也依舊沒有十足把握。
目測著牆壁內緣與著地點的潤,也不忘注意前方的車道。盡量避免在行車中跳下會比較好。雖然人行道的寬度還算足夠,但突然有人闖入駕駛視線仍是會嚇到對方吧。
∣∣咦……大型豪華轎車?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在圍牆上保持平衡的潤,忍不住瞪大眼睛盯著這台不合時地的高級車。
深黑烤漆、車體碩大,簡直就像總統級的人才會乘坐的高級轎車∣∣就在潤這麼想的下個瞬間,他發現人行道上有貓的蹤影。
「危險!」
想要直接穿越車道的貓咪,居然被轎車嚇得渾身僵硬。
在此同時,貓的恐懼也傳達至潤的腦海中。就暫且把這個現象稱之為「讀心」吧。
『好恐怖!』貓的心中滿是恐懼,除此之外別無其它。
而潤的身體也立刻做出反射動作,迅速地躍下圍牆。
他跨越了車道的外側線,為了保護貓咪而闖入行車範圍。
可是就在他伸長指尖想獲住貓咪之際,原本僵硬無法動彈的貓,竟然彈跳似地逃開。
太好了──不過這個念頭也只維持了一瞬,失去標的物的身體就這樣向前傾倒。
一步、二步,往前衝出的力道迫使雙腳繼續前進,整個視野都被黑色的物體所覆蓋。
這時耳中只聽見「砰!」的一聲。
飛入空中、宛如巨大行李般落下的身軀,摔至地面後像球彈起。
撞擊的瞬間,頭骨內側發出劇烈聲響;彈跳完全停止後,潤什麼也聽不見。
無聲的純白世界裡,最後烙印在視網膜的影像,是凱迪拉克的標誌。
「你沒事吧!?」
遠方隱約傳來男子的詢問聲。
更重要的是,潤領悟到自己被車撞的事實。
他無法回答。貓心中的恐懼,現在降臨在自己身上。後悔的念頭閃過了潤的腦海。
如果他沒有逃避經紀公司的挖角,而是選擇用「你們讓我很困擾。如果再繼續糾纏,我就要報警囉!」這樣強勢的態度拒絕就好了。
如此一來,此刻的他或許根本不會遭遇這種事。可是……假使自己沒跳下圍牆,也許那隻貓咪已經死了?又或許牠會自主性地跳開而得救?不過現在再想這些都沒有用了∣∣
──是血……這是我的血……流了好多……我碰上了車禍!
這時視覺漸漸開始恢復正常。平坦的柏油路面染上一片鮮紅。
「嗚!嗚嗚……」
稍微遲來的痛覺開始襲捲身體。
而且是難以至相的痛感∣∣這種強烈的激痛簡直讓人想死。
──我要死了嗎?
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卻完全無法掌控現在的情況。
手指一根也無法動彈。張開嘴想要呼吸,卻從嘴裡冒出無法置信的大量鮮血。
──媽媽……澪……
就連呻吟都無法發出的此刻,潤想起了媽媽與妹妹的臉。
他雖然偶而會與這位小兩歲的妹妹吵架,但今天早晨能普通地告別真是太好了。
這不僅是對自己的一點安慰,同時對妹妹也是一種解脫。幾乎對父親毫無印象的澪,如果連哥哥也失去,甚至連最後的對話都徒留悔恨,那也未免太可憐了。
「可畏少爺,您不能步出車外!」
這時年長男人的聲音打斷了潤的思緒。
他看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走出轎車後座。
因為逆光而看不清他的長相,但可以確定他有著一副格鬥家的體魄。
上半身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領口隨興地繫著暗色領帶,下半身則是一襲黑色長褲。
而襯衫前方的校徽,讓潤確信這是自己曾在某處見過的制服。
他的身體拉出長長的倒影,伴隨著腳步聲一同接近,直到影子籠罩住潤的臉。
刺眼的陽光被遮蔽後,眼睛開始能看清較多事物。
他黑色的皮鞋踏過血灘,濺起了紅色飛沫。
「這可真是讓人興奮的味道。」
「可畏少爺!」
「頭都像西瓜一樣裂開了,真虧他現在還能活著。」
磨到閃閃發亮、讓人實在無法聯想到學生身分的皮鞋,再次濺起了血花。
潤的臉半埋在柏油路面上,靜靜聆聽這名叫可畏的男子所發出的聲響。
比起說話內容,潤的意識更加受到他的聲音吸引。
那是讓人渾身一顫的低沉嗓音。雖然悅耳,卻也不同於所謂的美聲。
那是更富含個性、充滿爆發力、令人心生陶醉的旋律;只要聽過一次就無法遺忘,擁有強烈浸透力的聲音──
「山內,我對你的開車技術感到相當失望,簡直不敢相信你有A級執照。選擇走這種住宅區的捷徑,還無法處理這種程度的問題。就算被大卸八塊,我想你也無話可說吧。」
「真是非常抱歉,他從視線死角衝出,實在是來不及剎車!」
「我不想聽到藉口。雖然我對你很失望,不過看在你讓我撿到好東西的分上,這次饒你一命。去巷口看著,注意別讓人靠近。」
身為學生卻明顯是主人的可畏與司機山內,潤在飄渺的意識中仍推斷出兩人的關係。他感到一絲不安,腦中浮現出「撞人逃逸」四個字。
可是讓潤更在意的,是可畏的發言與態度。
即使自己並非駕駛,可是搭乘的車輛撞傷人,一般人多少都會感到動搖,或是抱有罪惡感與同情心。
但他身上卻絲毫看不出人類應有的感情。
他的鞋底踏著血,像是孩童在踩水漥般發出啪答啪答的聲音。不過他的語調中卻隱含笑意,只是不斷說著「很棒的味道」──
「雖然我不喜歡冷掉的血,但也只能這樣了。」
話剛說完,可畏便將手伸到潤的面前,膝蓋幾乎連彎都沒彎。
這次他並非用鞋底,而是以手掌碰觸柏油路面的大灘血跡。
液體表面出現搖晃的瞬間,流淌在地面的血液竟然改變了流向。
原本沿著路面起伏而分散的液體,開始向可畏的手掌集中過去。
說是淺黑色也不為過的肌膚上,浮現出根根分明的血管。
從指甲延伸至手腕的青筋中,可以看見有東西咕啵咕啵地通過那裡。
通過血管內的物體一定是血液,但無論怎麼想,那都不是可畏自己的血。
但是現在通過那裡的,肯定是潤的血液。潤的心底雖然覺得不可能,但他開始變澄澈的眼睛
,卻逐漸能看清柏油路面。
──他正在……用手掌吸取我的血……
我是在做夢嗎?
還是我其實已經死了?現在死神正來迎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