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這世界並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
這個街屋系列從開始發想、創作、最終付梓,大概經過一年半的時間。我最早的計劃是描繪完成一百間台灣的街屋,後來卻無心插柳成為碩士畢業創作,甚至出版成書,一切始料未及。而這個系列最終完成了近兩百幅作品,我從中精選出由南到中、由北到東到離島總共一百間街屋,以圖文並陳的方式介紹給大家。可惜因走遍台灣的時間還不夠,仍有許多遺珠尚未記錄到,期待未來還能有機會接續下去。
這段期間感謝指導教授在我撰寫論文階段給予鼓勵與引導,才有這個系列的完成;也非常感謝遠流出版公司的青睞,多次的溝通與編輯專業協助讓我對這本書的定調越來越清晰,也在撰寫過程中對這塊土地有更深的連結。當然也要感謝一直支持喜愛我的畫作的朋友們。
回顧過往,我想我會開始注意街上房子或建築的堆疊趣味,應該是源於我從小喜歡收集模型。我著迷於模型的造形與塗裝色彩、質感表現。年紀稍長,雖較少涉獵收藏,但喜愛不減,並嘗試將這種愛轉化為日常生活中對建築細節的觀察。
我特別喜歡畫舊房子,那是因為舊房子充滿各種複雜的元素與色彩層次,用心觀察後會發現它們各有姿態。我希望透過畫作去傳達,倘若將生活中平凡無奇的房子換個角度觀看,透過想像力與主觀的美感去體驗,這樣的過程其實充滿樂趣。
街屋系列進行期間,我造訪台灣各地城市,常以走路方式漫步其中並現場速寫,若現場狀況不利寫生,也會以相機取景搭配快速草稿的方式做為日後創作的素材。通常以相機取景後,在實際下筆時,我會主觀地將建築周邊做出取捨判斷,以獨棟的形式呈現;描繪的重點主要放在建築的獨特趣味上,而不是地景與周遭環境的關係記錄。
步行的方式有別於騎機車的速度,因此能觀看到更多平時鮮少注意的破舊屋舍與建築。在這過程中沒有明確的目標,面對陌生環境,感受力也相對提高;我讓心情處於如孩子探險的狀態,任何轉角皆有可能是驚喜的發現。
可能因為台灣地狹人稠及美學素養尚待加強,每當漫步各地街頭時,常可見到色彩對比強烈、造形誇張凌亂的招牌、加蓋鐵皮屋貼了塑膠浪板補丁、雜亂的電線與違建充斥等紛雜的街景。這樣的畫面的確讓人覺得凌亂,但矛盾的是,我又常因這般獨特紛雜的畫面駐足。我不想畫新穎的大樓或雄偉的豪宅,卻對一般人以為「醜」的建築感到醉心。
尋找街屋的過程中,我慢慢爬梳腦中紊亂的想法,之後發現,原來這樣房子會吸引我駐足,是因為房子本身所產生的「生活感」,使房子產生「獨特性」。這些象徵生活的元素附加在建築上,也讓這塊土地上的我們產生經驗上的共鳴,以及特殊的視覺衝擊。這樣直率、堆疊、複雜、多重元素所造成的街景,不也就是屬於我們的「台灣味」嗎?
我生長在這塊土地,對家鄉的關心強化了創作的初衷,也更豐富了創作的素材。在旅行的過程中我觀看了多樣的建築樣貌,而透過當下與人的互動,加上後續相關的文獻彙整,逐漸加深我對台灣這塊土地的認同感。
當然,我並不是希望所有街景都凌亂無章,僅僅期望能透過藝術家的主觀美感,重新詮釋這些街屋,並讓讀者反思,這樣的建築形態其實是台灣特殊的風景,同時了解形成這種街景的人文意義與社會問題,有時甚至可以試著用一種「阿Q」的自嘲心態,既然無法快速改變城市的美感,那不如就用畫筆去美化它吧。
期望讀者在欣賞街屋的美麗之餘,也能夠開始重視身邊的環境,在我們漠視或忽略的城市角落,其實有許多房子正在一棟棟消逝,或許我們無力改變什麼,但至少可以開始學著珍惜身邊美好但稍縱即逝的事物。
這本書是我這幾年對於城市的觀察集結,對我來說,圖畫是個「引」,而文字才是我真正想傳達的。我常說我不是建築專業,要從建築的角度去剖析一棟房子,不免有些班門弄斧。但我認為,如果每個人都能帶著一點細心、用一點想像力去看待各個城市,也許我們會以更溫柔的方式對待這塊土地。
法國雕塑家羅丹曾說:「這世界並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或許,放慢腳步,你也會發現,我們生活周邊那些不起眼的事物,只要細心觀看,再運用一些想像力,其實,處處都會是美景。
水彩筆下的建築觀察
李清志(建築作家、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副教授)
用畫筆、相機記錄城市,是都市觀察家的任務,因為城市是活生生的,城市中的建築會隨著不同的時間,以及擁有者的不同而改變。沒有兩棟建築是一模一樣的,因為使用者會在建築物上留下屬於他自己的生活痕跡,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呈現,也是讓城市建築多采多姿的重要原因。
台灣喜歡在街頭速寫繪畫的人不少,但是鄭開翔是少數有系統地收集描繪街屋建築的畫家。在他筆下一棟棟特異獨行、光怪陸離的街屋建築,被完整地記錄下來。我發現他雖然是藝術科系出身,卻有著建築系都市觀察的敏銳眼光,那些水塔、鐵窗、招牌、鴿舍等等看似醜陋的違章建築,都被忠實地記錄下來,並沒有被美化或刻意忽略,反倒呈現出一種屬於台灣在地的庶民建築美學。
書中所呈現的街屋建築,有些我也曾注意過、拍照記錄存檔,但是繪製下來的作法,卻與拍照有所不同。因為拍照通常按下快門就結束了,必沒有花時間、花心力仔細去觀察;但是繪製建築物卻給我們更多的時間,去觀察所有的細節與內容,真正思考並瞭解台灣人的建築文化與生活真相。
這本書中出現許多大家熟悉的街屋建築,像是台北車站前麥當勞的招牌立面、桃園的鬼手造型美甲立面、台東阿伯的小白屋、高雄小堤咖啡,以及台南西門圓環猴標六神丹等等,其中我最喜歡他所記錄的台中霧峰度人生檳榔攤,這座建築以一種「之」 字型的姿態存在著,有點類似上個世紀初蘇俄構成主義的建築,強調一種動態的平衡感,所以建築的姿態都不是對稱與四平八穩,而是一種歪斜、不對稱,但是卻可以平衡的狀態存在。
度人生檳榔攤就是這樣的一種狀態,破爛的檳榔攤上架起歪斜的違章建築,鐵皮屋與招牌在風雨歲月的摧殘下已破爛不堪,卻可以屹立不搖,就好像這座檳榔攤的名稱「度人生」一般。鄭開翔的著作不單單只是美好的素描圖輯,每一座建築他都有自己的觀點與詮釋,他對「度人生專業檳榔攤」的詮釋是:「度人生」三字暗示一種與世無爭、看時間流逝的生活態度;「專業」兩字則在強調檳榔的品質,似乎要告訴顧客,檳榔是陪伴你悠閒度日的最佳良伴。
我很喜歡這本記錄台灣本土街屋建築的書,可以說這本書記錄的是真正的本土色彩建築,對於外國觀光客而言,應該具備十足的吸引力;對於我們而言,則充滿著一種熟悉與懷舊。在鄭開翔的畫中,這些建築不再只是冰冷的物件,而是活生生的記憶與歷史。從他所畫的每一棟建築中,我們可以讀出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故事,這些故事讓我們內心感到溫暖與滿足。
以新的眼光幻化出動人的土地風景
畢恆達 (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
我很喜歡以建築/建物為主題的繪畫,它比肖像、靜物畫更能表現空間感,更能凝聚人與環境互動的歷史痕跡。藝術家總是有著獨特的視野,能夠把熟悉的事物陌生化,讓在地人取得新的眼光。《街屋台灣》的作者鄭開翔似乎偏好招牌、鐵皮屋、市場、老建築、共生樹、摩托車等累積庶民每日生活實踐的景物,經由敏銳的觀察與高超的技巧,幻化出一幅又一幅動人的風景。
相對於一般介紹建築的書,每幢建築背後都有一位著名的建築師,而《街屋台灣》描繪的比較不侷限於建築(architecture)而是建物(building),更接近日本路上觀察學的取徑,記錄街道中各種有趣新鮮的事物,揭露了與建築師筆下全然不同的都市樣貌。這也讓我聯想到賈克‧大地(Jacques Tati)導演的電影《我的舅舅》中,現代住宅社區是白色、乾淨整潔、井然有序的,但也充滿著虛偽與做作;傳統社區則是曲線、有味道的,有著滿滿的人情味與意料不到的突發事件。電腦技術的演進,讓城市中陸續出現一些造型奇特的建築。電腦也同時改變了城市的細部景觀,像是電腦刻字的普及,造成招牌文字的制式化,不再像手寫招牌那麼有人味。電腦也取代了傳統的刻印、繡學號,改變了這些傳統行業的手工美學。
漫步街頭,選好視角與距離,使用手機按下快門即可為眼前的景色留下美麗的影像,但如果要素描,則必須要有更為細緻的觀察。如何在一張白紙上圖寫,牽涉到布局、取捨,以及對建物(細部、招牌/文字、人物)與光影的描繪,一筆一筆才得以成形。
素描必然需要步行。人們在城市中移動的速度,會影響對城市的認知與觀感。有人建議,初到陌生城市,可以選擇一條貫穿城市的公車路線;鄭開翔則建議可以到中正路(全台灣有近兩百條中正路)探索其左右延伸的小巷。他把寫生當作一種行動藝術,藉由對當地的擾動,改變在地人的感受。
由於是速寫,感官的焦點在於視覺。正如《用視覺元素說故事》一書,作者用空間、線條、形狀、明暗度、色彩、節奏等元素(連銀幕上的演員也化約成色塊),來分析電影的意義。鄭開翔也提到,外國的遊客由於讀不懂中文字的意義,滿街的招牌對他們而言,不知其義,就只是成堆的色塊而已,也因此招牌成為彷彿現代藝術的拼貼作品。
我還是忍不住數了一下,一百張街屋作品裡面有四十張的前景有機車。台灣確實是世界上數一數二機車數量最高的國家。台北橋每天上下班尖峰時間所形成的「機車瀑布」更登上國際新聞的版面。(停放的)機車,為畫面增添了人味、動感,也調解了畫面的結構與平衡。有時候我想那似乎是繪者在畫上的簽名了,看了讓人安心。
多數的潛在讀者可能沒有城市速寫的專業,但是透過鄭開翔實地造訪後生產的一幅幅吸引人的圖像,可以引領我們跳脫本地人的身份,進一步從新的眼光探索這塊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
美的發現,需要細心
阮光民 (漫畫家)
如果說,我們把都市小鎮形容成叢林,那麼沿著道路巷弄座落的建築地景就是伸長根莖綻放的花和樹。倘若,生命是一趟旅行,但是人總是汲汲營營將目光放在前方,時常掠過身邊的風景。
美的發現,需要細心。
作者把細心投射在目光,透過手上的畫筆在紙上觸及,像魔術師,把景象如同化學效應般拓印在紙裡。就我而言,把眼前的景物畫在紙上的樂趣遠比用相機映在記憶卡裡來得多,我想這一點作者不會反對,畫畫的人就算不在嘴上稱許,也會在心中默默按讚或用手指比愛心。
台灣是座包容性很大的島嶼,許多國家都曾在這留下文化的足跡,這也成為台灣風情的底蘊,可能是一家雜貨店,也可以從一家眼鏡行,或是每天經過的早餐店,甚至是廢棄的倉庫,都能從建築察覺出各國文化留下的蛛絲馬跡,已經和台灣庶民的生活和諧地融合一起。我真的很羨慕作者可以親自去看這麼多風景,也很有規劃地記錄這些屬於台灣的記憶。
許多廣告、文章常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沒錯,景物的美需要人調味,建築需要人走動,也許有空可以拿著這本書按圖索驥,逛逛台灣這座繽紛溫暖的叢林。
跟著畫家的眼光認識台灣街屋
張柏舟(前台灣師範大學設計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認識鄭開翔(我們稱呼他小開)在大約2012年,台灣正開始致力於城市速寫的繪畫活動。當時開翔在南台灣的屏東、高雄地區帶動畫家們認識新的繪畫形式「城市速寫」,透過簡單的繪畫工具來描繪記錄,以手繪圖示述說自己周遭環境及居住旅遊地的人事時地物,也讓大家因手繪的作品而有分享的樂趣。開翔從屏東起步,以速寫記錄觀察各地城市鄉村的環境或建築,並從作品中解釋各地的人文地理風貌特色,之後更由南到北擴展至東部等地的村落小鎮。
城市速寫要以紙筆顏料等工具將現場即時所見景物手繪呈現,因此必須有擅長現場速寫、水彩技法、線條質感快速勾勒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必須有個人美感創意的敏銳眼光,才能以一張繪畫作品傳達當下所看到的美景。而開翔擁有從藝術系培養出的專長,並曾在水彩創作上獲得許多殊榮,如世界水彩大賽、國際水彩協會金藝獎等獎項,還曾走出台灣到大阪、廈門、新加坡、北京等地,以其水彩速寫技法與國際畫家相互交流,擁有相當豐富的繪畫速寫經驗與國際歷練。
2017年,開翔開始有了他城市速寫創作的新主題。他走畫全台各地城市鄉村,記錄一百棟街屋。雖然台灣街屋有著不同的建築類型,但他選擇的條件卻是地方上最具有人情味、與人們生活最貼切的商店、住家或空屋。這些街屋也許被認為都市中雜亂的一部分,但畫家鄭開翔就專為此類台灣僅有的都市特殊地景文化,開啟了美的視野。他以手繪圖記錄這些街屋,使之能傳述下來並成為有著大眾美學欣賞價值的作品。
城市速寫不同於使用照相機直接拍照留存,它需要畫家的繪畫熱忱、精湛的繪畫表現能力,以及完整的繪畫寫生技法,這本書正是開翔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最佳成果。翻開書,欣賞這些作品,就可跟著畫家鄭開翔敏銳的視覺眼光,從細微且複雜的圖形中,學習到畫家勾勒的線條、造型符號、活潑色彩,並且認識台灣一百間有趣的街屋。
遠流出版公司的《街屋台灣》一書,正是全台愛好城市速寫、繪畫寫生及熱愛台灣本土文化廣大群眾的一大福音,特此推薦好友鄭開翔的這本佳作。
記錄當下的台灣風景
凌宗魁(國立台灣博物館規畫師)
街屋,或說「店屋」,從名稱即可看出其臨街而生、住商混合的空間特性,居民兼商家的雙重身分重疊於同一個屋簷下,營業與生活場景切換自如,空間運用機動性高,是最能代表臺灣共同生命經驗的城鄉空間。即便公寓大廈日益密集,居住與商業行為緊密相鄰的特色仍然保存於台灣街巷之中。
初見鄭開翔的作品感到非常驚豔,和大多建築人只看到建築構造本身的眼睛不同,俗豔的招牌、鏽蝕的鐵皮、褪色的燈箱、斑駁的油漆,陳舊卻仍帶生命力的色彩,在畫家筆下躍動著南國陽光明豔的光影,是庶民熟悉的日常氣息。
雖然台灣雜亂的街景總為人詬病,但透過畫家眼睛所見的街屋,除了精緻的山牆灰泥、質樸的紅磚砌牆,另外包括白鐵桌、塑膠椅、攤車、菜籃、曬衣架等物品,也都在高深的水彩功力下化為故鄉的召喚,生命的故事交錯發生在其間。此外,熱帶的茂盛植栽也在畫家筆下顯得更有活力,綠意盎然的畫面賞心悅目。
台灣社會關注文化資產的風氣日漸提升,對於何謂值得保存事物的觀念也持續調整變動,除了見證大歷史朝代更迭的公共建築,刻劃常民生活痕跡的住宅店舖也有不少受到法定文化資產身分保護,甚至劃定保護區域留存整體風貌,反映時代不只是由統治者,更是由所有一同走過的民眾共同編織而成。
環境永遠持續在改變,要如何讓故鄉環境品質提升、更適合人居,有賴居住其間的人們努力。感謝開翔畫下了當下的台灣風景,或許會在未來成為可資對照的珍貴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