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檸檬 暗戀的酸澀
週五下午,秋季的落日映紅了半邊天空。
從高一二班的教室看出去,可以看見籃球場,最後一扇窗戶的視野最好。
周安然打掃到最後一扇窗戶附近時,動作停了停,抬頭朝窗外望去。
教學大樓離球場不算近,籃球場上肆意奔跑的少年們,被距離模糊了身形樣貌,遠遠望過去,像是在不停跑動的藍白線條小人。
周安然自認對那個人的身形和樣貌已經十分熟悉,卻也沒辦法在這一堆線條小人中辨認出他。
她收回目光,視線又落向第二組第六排左邊的位子。
位子早就空了。
桌上的書籍沒擺整齊,但也稱不上亂,和它的主人一樣,是所有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卻又不是特別規矩的。
一下課,他經常走得比誰都積極,黑色的書包常常散漫地只掛在一側肩膀上。
因為嫌麻煩,別說班級幹部了,就連小老師都不肯當。
「然然,妳掃好了嗎?」嚴星茜的聲音突然響起。
周安然回過神:「快好啦。」
把清理好的垃圾拿去倒掉後,周安然和嚴星茜的任務就算完成。
兩人回到課桌前收拾書包,嚴星茜回頭看坐在身後的同學:「賀明宇,你還不走啊?」
後桌的男生戴著一副眼鏡,正低頭寫著試卷,聞言抬頭看她們一眼:「等一下就走。」
「那我們先走啦。」嚴星茜也沒再多說,「走吧,然然。」
二班在二樓,周安然挽著她的手下樓。
她父母和嚴星茜的父母是好友,兩個人住在同一個社區,從小一起玩到大。
她們回社區的公車,要在學校的東門外搭乘。而從教學大樓走去東門,是需要經過籃球場的。
想到等一下還能再見到他,周安然頓時感到雀躍,腳步也輕快了一些,就連肩上沉甸甸的書包好像都輕盈了不少。
在球場上,他永遠是最引人矚目的一道風景。
過路的許多學生,無論男女,常常會不自覺地望過去。
周安然混在其中,也就不算顯眼。
這是她一週之內少有的幾次機會,可以在這時候大大方方又不引人注意地注視著他。
樓梯下了一半,嚴星茜想問周安然要不要買杯奶茶再回去,一偏頭就看見旁邊的女生睫毛長而捲翹,嘴角微微翹起,白得近乎發光的臉頰上溢出一個小小的梨渦。
認識這麼多年,嚴星茜還是時不時會被她這副模樣甜到。
只是學校在髮型和著裝上都有要求,周安然向來乖巧聽話,不會刻意打扮自己,臉上還有點嬰兒肥,性格溫順不愛出風頭,在班上就沒那麼顯眼。
嚴星茜不由多看了幾秒。
隨著往下走的動作,周安然嘴邊的小梨渦被快齊肩的頭髮遮住一下,又露出,然後再遮住。
「然然。」嚴星茜晃了晃她的手,「怎麼回事,妳今天好像特別開心?」
周安然的心跳快了一拍:「要放假了,妳不開心嗎?」
「當然開心啊。」嚴星茜繼續盯著她,「但感覺妳今天比平要更開心一點。」
周安然撇開視線:「我媽媽說今晚會做虎皮雞爪,晚上我再送過去給妳。」
嚴星茜最愛周安然的媽媽做的虎皮雞爪,立刻轉移注意力:「然然我愛妳,也愛阿姨。」
出了教學大樓,周安然和嚴星茜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不久後,籃球場便撞入了視線。
二中的籃球場非常寬敞,被紅白線條切割成六個標準的場地。
她的視線不自覺先落向第一排第三個球場。
距離慢慢拉近,場上奔跑的少年們不再是模糊的藍白線條,已經能分辨出更具體一點的模樣。
有手長腳長的瘦高個兒,也有身材魁梧一點的,還有頭髮長到大概馬上就要被老師教訓的,以及為了省事,乾脆理成寸頭的。
但都不是他,沒有一個人是他。
哪怕看不清面容,周安然依舊能輕易分辨出,他不在這個球場裡。
她不死心地看向其他球場,卻都沒有看見他的身影。
心裡像是空了一小塊,書包也重新變得沉甸甸的。
有兩個女生在球場邊駐足幾秒後直接離開,朝著她們的方向走來。
擦肩而過的時候,周安然聽見她們的說話聲:
「陳洛白今天怎麼沒在球場啊,他不是每週的這個時間都會留在學校打一會兒籃球嗎?」
「就是說啊,我還以為今天能見到他呢,都好幾天沒看到他了。」
「胡說,妳昨天不是還裝作路過他們教室門口,偷偷去看他了嗎?」
「畢竟最近都沒能看到他嘛。」
語氣和周安然此刻的心情一樣,既失落又悵惘。
她也以為今天還能再見他一面。
明明在下課的時候聽見他說要和朋友一起去打球。
確認他不在球場後,周安然收回視線,心不在焉地看向地面,直到看見嚴星茜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然然。」
周安然偏頭:「怎麼啦?」
嚴星茜:「我才想問妳怎麼了,剛才明明還很開心,現在又垂頭喪氣的,我和妳說話都沒反應。」
周安然抿抿唇:「妳剛剛和我說什麼了?」
嚴星茜:「問妳要不要買杯奶茶再回去?」
周安然有些愧疚於剛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認真聽好友說話,她點點頭:「去吧,我請客。」
「太好了!」嚴星茜的性格正好和她相反,大大咧咧的,也沒多想,「正好我這個月零用錢沒剩多少了。」
周安然繼續和她邊走邊聊,二人在經過球場時,她又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了第一排第三個球場一眼,認出場上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一個是三班的,剩下幾個都是平常和陳洛白玩在一起的人。
因為和陳洛白玩在一起,她才會覺得熟悉。
但他朋友明明都在打球,他為什麼會不在呢?
周安然不免又開始心不在焉,所以等那句「同學小心」遠遠傳過來的時候,她慢了半拍才抬起頭。
橙紅色的籃球幾乎已經要砸到她面前。
要躲似乎也來不及了。猝不及防的周安然愣在原地,等著劇痛到來。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某種清爽的洗衣精香味頓時侵襲鼻間,一隻冷白修長的手從旁伸過來,攔住了那顆近在眼前的籃球。
只有不到兩公分的距離。
周安然可以清楚看見那隻大手上細細的絨毛,和因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青筋,還有腕骨上方那顆她不經意隔著或近或遠的距離,瞥見過幾次、足以讓她瞬間辨認出他身分的小痣,這次終於近在眼前。
原來不是黑色的,而是偏褐色的一小顆。
周安然的心跳倏然亂了節奏。
伴隨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的心跳聲,那隻手的主人的聲音也在她耳邊響起。那聲音比同齡人的聲線還要低沉,卻又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差一點砸到女生也不道歉。」
球場那邊的聲音交雜在一起:
「洛哥,你終於來了,等你好久了,還打嗎?」語氣熱絡的。
「抱歉啊,同學。」略帶敷衍的。
「阿洛,老高叫你過去做什麼?」好奇的。
原來臨時被班導叫走了嗎?
周安然的心跳快得厲害,垂在一側的手指蜷了蜷,有點想偏頭去看他的模樣。
嚴星茜剛才也被嚇到,此刻才反應過來,拉著她往旁邊退了兩步,又衝著球場那邊吼:「你們打球不會看一下啊!」
周安然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手,到底還是沒忍住,偏頭看向他。
南城的四季不分明。已經進入十月下旬,天氣還熱得厲害,全校大部分的人都還穿著夏季制服。
但有些人好像生來就受上帝偏寵。
男生的身形高挑頎長,二中寬鬆的藍白制服穿在他身上,顯得格外乾淨清爽,被夕陽鍍了一小層金邊的側臉線條流暢俐落,睫毛黑而長,雙眼皮的褶皺很深。
那顆差點砸到她的籃球被他抓在手裡,又抬起隨便轉了兩下,男生的笑容懶洋洋的,目光盯著球場那邊,沒有一絲一毫落到她身上。
周安然高高懸起的心重重落下,被密密的失落重新填滿。
但她不該失落,她應該預知到這一幕才對。
她應該知道他剛才幫助她的行為,只是他刻在骨子裡的教養,至於被他幫助的到底是路人甲還是路人乙,他可能並不在意。
畢竟這不是她第一次受他幫助。
高一報到的那天,正好撞上嚴星茜爺爺的七十大壽,她早早就跟老師請好假,要晚兩天才能過來報到。
周安然的父母那天也有工作,她沒讓他們特意請假來送她,而是獨自來了二中報到。
辦理手續的地方在辦公樓二樓,她來得早,還不見其他人的蹤影。
那天南城下著大雨。周安然慢吞吞地上樓,上完最後一階樓梯,不知是哪個沒素質的人把香蕉皮丟在地上,她沒注意就踩上去,雨天地面又溼又滑,整個人站不住地往後倒。
然後,她跌進了一個灼熱有力的懷抱中,清爽的氣息鋪天蓋地地襲來。
略低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小心。」
周安然偏過頭,目光撞進一雙狹長漆黑的眼眸中。
一顆腦袋從三樓附近的樓梯扶手邊探出來,有人朝著她這邊大喊:「陳洛白,你快一點。」
像是看清他們此刻的姿勢,對方臉上多了打趣的笑意:「搞什麼,我他媽等你半天了,你居然在這裡勾搭女生,這就抱上了?速度夠快啊。」
周安然的臉微微一熱,也不知道有沒有紅。
旁邊的男生卻像是完全沒注意到她的反應,一將她扶穩後,就迅速鬆開手,抬頭看向三樓附近的那顆腦袋,笑罵道:「有病啊,人家差點摔倒了,我隨手扶一把,你長了嘴就只會用來亂說嗎?」
他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黑色運動褲,黑色的碎髮搭在額前,顯得清爽又乾淨,笑起來的時候,周身有一股壓不住的蓬勃少年氣息。
「那你倒是快上來啊。」
直到三樓的人再次開口,周安然才想起她似乎該向他道謝,但男生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他沒再停留,更沒再多看她一眼,轉身大步跨上階梯。
突然起了風,緊臨著二樓的香樟樹被吹得颯颯作響,雨滴順著翠綠的枝葉往下滴落。
周安然在風雨聲中抬起頭,只來得及看見一個奔跑的頎長背影,和被風吹起的白色衣角。
那天,周安然紅著臉在原地站了好久。後腰那一片皮膚都在發燙,像是那隻灼熱有力的手,仍隔著夏末單薄的衣服摟在上面。
心跳快得厲害,腦中全是剛才看見的那張臉。
周安然抿抿唇,突然轉身快步下樓。
她折返回公告欄前,從分班表第一行開始看起。直到她發現剛才聽到的那個名字,就在他們班上的時候,她有種被巨大驚喜砸中的感覺。
她以為高中是會比國中更難熬,除了讀書只剩讀書的一段時間。陳洛白卻像是突然出現的一道光,照亮她灰撲撲的青春。
可惜這道光太耀眼。
說得誇張一點,他幾乎快照亮二中一半女生的青春了,讓人可望不可及。
而周安然能跟他同班,或許已經耗盡了自己的運氣,後來班上安排座位,她和他一前一後,一左一右,隔了遠遠的距離。
加上她性格內向,開學已經一個多月,也幾乎沒能和他說上話,頂多只能算是多打過幾次照面的陌生人。
「不好意思啊。」球場上又有聲音傳來。
說話的是他們班的一個男生,叫祝燃,是陳洛白關係最好的朋友之一。
周安然從回憶中回過神,想起自己還沒跟他道謝。她張了張嘴,沒來得及開口,祝燃的聲音再次響起,「陳洛白,你還站在那裡幹嘛,快過來打球啊。」
陳洛白的手上還拿著剛才差點砸到她的那顆球,像是習慣性地隨手轉了幾下:「今天不打了,我媽過來接我。」
「別啊,洛哥。我們今晚都還等著和你一起吃飯呢。」另一個叫湯建銳的插話。
陳洛白淡淡地瞥他一眼:「是等我吃飯還是等我結帳啊?」
湯建銳「嘿嘿嘿」地笑了,絲毫沒有覺得不好意思:「都一樣嘛。」
陳洛白朝祝燃那邊揚了揚下巴:「今晚還是我請,叫祝燃先幫你們結帳,我之後再轉給他。」
「那你趕緊走吧。」
「是啊,別讓阿姨久等。」
陳洛白把球砸過去,笑罵:「你們怎麼這麼不要臉?」
男生的手高高揚起,扔球時,手臂因為發力,青筋微微凸起,彰顯著和女孩全然不同的力量感。
周安然不由想起,這隻手在那天穩穩扶住她的感覺,不自覺恍神了一下。
再回神時,陳洛白已經闊步離開,距離她已有好幾步之遙。
接過球的湯建銳在原地運了幾下,又衝著他喊:「下週見啊,洛哥。」
夕陽下,陳洛白頭也不回,只是抬起手朝後面揮了揮,掛在右肩上的黑色雙肩包隨著這個動作輕輕晃悠了下,橙紅的光線也在上面跳躍。
周安然沒勇氣叫住他,到了嘴邊的一句「謝謝」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嚴星茜挽住她:「我們也走吧。」
周安然輕輕「嗯」了聲。
走在前方的男生身高腿長,距離越拉越遠。
怎麼就沒能跟他說一聲謝謝呢?周安然有些懊惱地想著。
※
嚴星茜也盯著那個背影看了幾秒,突然道:「然然,我好酸啊。」
周安然努力壓下這股情緒:「酸什麼啊?」
嚴星茜:「酸陳洛白啊。」
周安然:「?」
嚴星茜是個追星女孩,心裡只有她的偶像,是班上極少數不怎麼關注陳洛白的女孩之一,平日她們也很少聊起他。
「妳酸——」周安然頓了頓,本來可以順著話題,直接用「他」代替,但她出於一種說不出的私心,小聲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妳酸陳洛白做什麼呀?」
「都說上帝幫人關了一扇門,就會再幫人另開一扇窗。反正我是沒看見上帝幫我開的小窗戶,」嚴星茜皺著臉,「但我看見上帝幫陳洛白開了一條通天大道。」
周安然不禁莞爾:「妳這是什麼奇怪的歪理。」
「哪是歪理?妳看嘛,他爸爸是知名企業家,媽媽是知名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夥人,外公和外婆都是大學教授,典型的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上次月考甩了第二名二三十分。今天老師給我們看他的作文,那一筆字大氣又好看。長相嘛……雖然不是我的菜,但肯定是我們學校的校草,完全不輸給偶像,還勝在清爽乾淨。」
嚴星茜停了停,掰著手指算:「家世、智商、長相,一般人只要占一樣,就能一輩子生活無憂了,他居然同時占了三樣,妳說氣不氣人?」
周安然心裡有些發悶,胡亂應了一句:「是啊。」
就是太優秀了,所以才會讓人望而卻步。
嚴星茜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啊,對了,聽說我們學校的籃球隊教練當初還想勸他去校隊,我們學校校隊打高中聯賽都是能爭前三的水準,主力多少都有望走職籃道路,教練能看中他,說明他的水準已經和普通人拉開一大截了。」
前面高高瘦瘦的少年步伐很大,和她們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像是在預示將來她們和他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嚴星茜這樣沒心沒肺的女孩,像是連這點都能察覺到,長長嘆了口氣:「算了,不說了,越說越酸,我們快去買奶茶吧。」
陳洛白已經出了校門,澈底消失在她眼前。
周安然收回視線:「嗯。」
垂頭走了沒幾步,就聽見旁邊的嚴星茜突然哼起歌:「去你個山更險來水更惡,難也遇過,苦也吃過,走出個通天大道,寬又闊——」
嚴星茜的聲音甜美,唱起來格外有反差感。
周安然笑了起來,心裡悶住的那股氣又散了一些:「怎麼突然哼起這首歌?」
嚴星茜「啊」了聲:「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哼了,可能是因為剛剛聊了通天大道,不過還是以前的歌好聽,現在的歌都是些什麼鬼?」
周安然打趣地看向她:「要是妳偶像要出新歌的話呢?」
嚴星茜苦著臉:「別說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出新歌。」
周安然到家的時候,兩位家長都還沒回來。
她把書包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先去廚房洗米煮飯,而後才折回客廳,拎起書包進了自己的房間。
周安然把數學作業拿出來,又從一旁的書架上抽出自己的筆記本,不小心翻開其中一頁時,她的指尖停頓了一秒。
這一整頁紙整整齊齊地寫滿了詩詞。
她的目光卻直接落向第五行、第七行和第九行。
上面的詩句分別是——
『白雲還自散,明月落誰家。』
『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就連寫他的名字也不敢光明正大,每次都只能這樣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心思隱藏於其中。
心情好像又複雜了起來。
酸的、甜的、澀的交雜在一起。
都是和他有關的。
但想起下午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周安然抿抿唇,把複雜的心情壓下去,將筆記本翻到新的空白頁,收斂心神開始寫作業。
雖然有一點難,但還是想要努力一點。
想追上他的步伐,想離他更近一點。
寫到其中一題的時候,周安然的思緒突然卡住,她咬著唇,重新整理思緒,拿在手裡的筆無意識地在筆記本上劃動。
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小半張紙上已經快寫滿了「通天大道」幾個字。
回家的路上,嚴星茜將這首歌哼了一路。本來只是小時候愛看的電視劇片尾曲,但一和他扯上關係,這幾個字好像也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沾上那些又酸、又甜、又澀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