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安卡走向扎卡里的房間,畢竟不是常來的地方,她為了確認這條路是否正確,走走停停反覆了好幾次。
扎卡里的房門稍微開著,從縫隙傳出到處走動的嘈雜腳步聲,似乎是為了服侍久違返家的領主大人而忙碌。
就算門開著,冒然進去也不符合禮節。比安卡優雅地「叩叩」敲響房門。
「是誰……夫人?」
文森特拉開房門確認來訪者,因為意料之外的人物到來而皺起眉頭。
比安卡對他的態度見怪不怪,毫不在意文森特臉上明顯的不悅,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平靜地說出自己的目的。
「伯爵大人呢?」
「……正準備沐浴。」
文森特的語氣直白無禮。扎卡里每次結束戰事,一回到城堡就會梳洗沐浴,毫無例外,已經是一種習慣了。身為妻子的人竟然連這種事都不知道,果真完全不關心伯爵大人。文森特相當無言。
「我有話跟伯爵大人說。」
比安卡有點慶幸自己的聲音沒有顫抖。
比安卡突然想見扎卡里,這簡直是破天荒。文森特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她,而比安卡對這道露骨的視線視若無睹,自然地抬起頭。其實她的心臟怦怦直跳,不曉得事情會如何發展。
即使文森特有些不悅,也無法攔阻女主人比安卡,只能讓比安卡進入房間,並對她說:
「請您稍等,我去向伯爵大人報告一聲。」
「去吧。」
文森特為了去向扎卡里報告而離開,留下比安卡一個人在房裡。她把因為焦躁而顫抖的手藏進裙襬,卻止不住雙腳來回踱步。
扎卡里的房間比她的寬大許多,卻空蕩蕩的。牆上沒有畫上裝飾用的花紋,窗簾很樸素,地毯的圖樣也老舊又極其單調。他的房間裡稱得上裝飾的東西,只有刻著家族勳章的掛毯,以及掛在牆上的幾件武器。
為了迎接主人歸來,似乎早早就特意點燃了壁爐,正熊熊燃燒著。比安卡的視線被吞噬木柴,發出「劈啪」聲的搖曳火光吸引。或許是因為從早上就一直緊張到現在,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分散了。
彷彿在嘲笑這樣的她,一道低沉的男性嗓音喚回她的思緒。
「好久不見。」
比安卡驚訝地抬起頭,門邊站著一位高大如山的男子。
是她的丈夫,扎卡里.德.阿爾諾伯爵。
濃眉與其下方的銳利眼眸總是清澈鮮明,高挺的鼻梁展現高傲的自尊心,緊閉的雙唇也透露出他沉穩寡言的性格。他的表情不像在看著妻子,而是敵軍的首領。
他現在是二十九歲吧?比她死去時的三十八歲還年輕。扎卡里是風華正盛的青年,卻一點也沒有青澀感。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扎卡里的閱歷與威儀比他的年紀還要豐富深厚。
在靠自己白手起家的貴族中,扎卡里也是最優秀的。
身為無法繼承領地與爵位的維克家次子,在必須從修道院和騎士之中做出選擇的情況下,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並在十六歲的年紀拿著劍上戰場。
十六歲是被認定為成年的年紀。男子會被逐出家門,女子則被賣去另一個家族。出生在大家族裡的孩子們,大部分都未滿十六歲就各自分散了。能待在家族裡的,只有家族繼承人,或者不需要進行婚姻生意的豪門千金。
現在比安卡也正值這個年紀。在扎卡里帶劍上戰場的年紀,比安卡自己則是……
比安卡趕走浮現在腦中的思緒,胡思亂想只會讓思緒變得更混亂。她偷瞄一眼扎卡里,他已經脫去沉重又礙事的鎖子甲,打扮得輕鬆許多。
輕便的外衣與褲子,搭配長皮靴。蓋在額頭上的銀灰色髮絲帶著水氣,看來自己打擾到他梳洗了。
「我妨礙到您沐浴了嗎?」
「還沒有。」
扎卡里的回答很簡短。他總是話不多,彷彿不想多說廢話,連該說的話也不常說。幾乎不可能在他的對話時,獲取其他附加情報或是有感情上的交流。
嘰咿――
為了不影響伯爵夫妻的對話,扎卡里身後的門應聲關上。此時房內真的只剩他們兩人了。比安卡吞下一口口水,纖細的頸項微微顫動。
扎卡里的身體離開門邊,一步步走進房內。但他沒有直接走到比安卡面前,而是在一定的距離停下腳步。
那是一段足以觀察對方的反應,同時精準判斷時機咬住對方脖子的距離。扎卡里就像在獵物身邊繞圈接近的猛獸,而他的獵物當然是比安卡。
扎卡里直盯著比安卡,彷彿要將她看穿。比安卡很想從扎卡里注視著自己的黑色眼瞳別開視線,但她不能這麼做。如果她露出恐懼的模樣,接下來要說的話會失去可信度。比安卡隱約映在窗上的臉龐依舊僵硬,她調整自己的表情,虛張聲勢。
先開口的是扎卡里。
「有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丈夫從戰場上回來,身為家族的女主人,來探視是理所當然的啊。」
妻子來探望從戰場歸來的丈夫,居然被問有什麼事。比安卡努力擠出笑容溫柔地回應。
實際上她也很清楚,以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這種事連「理所當然」都算不上。比安卡能感覺到扎卡里對她的來訪有多驚訝,也因此感到尷尬又窘迫,耳朵都變紅了。
「看來是有急事。」
這句話就像在說「如果沒有急事,妳不會來找我」,讓比安卡咬緊嘴唇。
越與扎卡里對話,她越明白他是怎麼看待自己的。
他們夫妻之間的隔閡比想像中更根深蒂固,無法輕易消除。仔細想想,萬一比安卡突然像費爾南一樣對扎卡里死纏爛打,他反而會對她築起心牆,畢竟這樣太可疑了。比安卡握緊拳頭,耐心地回答。
「……我只是來問候你一下。」
「所以我才這麼說啊。」
扎卡里的黑色雙眸目不轉睛地盯著比安卡,像要徹底了解她的內心般執拗。
「妳會來親自問候我,不就代表著有急事嗎?」
扎卡里的聲音平靜,但話裡的諷刺像接連射出的釘子一般尖銳。他所說的字字句句都在攻擊比安卡,好像在反問她「妳不是至今都對我漠不關心嗎?」。
比安卡很清楚扎卡里不歡迎自己突然來訪,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實際面對這種狀況,心臟還是會劇烈跳動,舌頭也十分僵硬,彷彿在嘴裡的是一塊石頭。她喘著氣試著保持冷靜,思考該怎麼做才能緩和氣氛。
但扎卡里沒有給她時間,叮嚀似的補上一句。
「看來妳又有想要的東西吧?有的話跟管家文森特說就好了。」
「不是的,我只是……」
比安卡張開嘴,卻難以說出口。她還沒想到該說什麼,才不會讓扎卡里曲解她的話並聽進耳裡。比安卡緊抓著裙襬,細長纖白的指節格外明顯。
不管他相不相信,比安卡只能繼續堅持下去。就算扎卡里和她都很清楚她說的話不是真的。
她一臉蒼白地勾起假笑。看在別人眼裡可能是很古怪的表情,但對現在的她而言已經盡力了。
「……您都從戰場凱旋歸來了,作為妻子,來看您是理所當然的。」
扎卡里的眉心微微皺起。是對比安卡的話感到反感嗎?
到現在為止都避而不見,現在卻說著「作為妻子的責任」等等,可能會讓人感到不快,也可能會認為是在諷刺他。
比安卡生硬的笑容讓人感受到虛假,想必也造成了這種感覺。比安卡擔心扎卡里誤會自己的話,趕緊補充:
「到目前為止,我也有疏忽的地方。」
扎卡里不發一語,似乎不太相信比安卡的話。
他依然在距離比安卡稍遠的地方觀察她。因為這段遙遠的距離,讓這段對話像在鬼打牆。
如果兩人靠近一點,說不定會比較好。比安卡向扎卡里邁出一步,明明只是一小步,她的腳卻像千斤重。
但她的這番努力都化為烏有。因為比安卡一靠近,扎卡里就猛地一顫,後退一步遠離她。扎卡里似乎完全沒想到她會主動靠近,皺起眉頭。
難道他討厭我到只是靠近就會反感嗎?
比安卡茫然地看著比剛才更遠的距離。扎卡里或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動作太過明顯,尷尬地乾咳一聲後冷靜地補道:
「我還沒洗澡。」
「什麼?」
聽到扎卡里莫名其妙的回答,比安卡歪著頭。扎卡里對她不解的表情感到意外,而不曉得他為何意外的比安卡也更加疑惑。
「……現在已經沒事了吧?」
「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
扎卡里喃喃自語,接著再次安靜下來。他模糊不清的回答讓比安卡皺起眉,一點也無法理解他說話的前後脈絡。
在這過程中,扎卡里小心翼翼地往比安卡走近一步。這次換比安卡顫了一下,本能正呼喚著要她逃跑。
但她的理智也發出警告,要是在這時候退縮,一切會化作泡影。
那可不行。因為害怕而一直逃跑的後果,她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嗎?
比安卡沒有往後退,堅定地站在原地。後頸發涼,手心冒出冷汗。
一步步靠近的扎卡里不知不覺間來到她面前。近在眼前的扎卡里比她想得高大許多,視線往前望去是他寬闊結實的胸膛,無論她再怎麼用力推,應該也紋絲不動。比安卡倒抽了一口氣。
以前的她很討厭這樣的扎卡里。像故事中躲在櫃子裡的漆黑怪物一樣,巨大又可怕。
但是不能永遠害怕下去,她必須面對他。比安卡若無其事地挺直脖子,視線掃過扎卡里粗而修長的頸部、結實的下顎,對上深邃眼窩中閃亮銳利的雙眼。那雙俯視自己的黑色瞳孔明顯在動搖。
咕嚕――他咽下口水,喉結大幅滾動。
扎卡里的步伐像訓練有素的軍人,俐落不拖泥帶水,然而這些微小的細節中依然透露出無法掩飾的欲望和野性,彷彿正覬覦著美味的生食。對如同草食動物的比安卡來說,那是一種只能渾身顫抖的本能威脅。
扎卡里用沙啞的嗓音低喃。
「……妳第一次這麼溫和。」
扎卡里深邃的目光掠過比安卡的淡綠色眼睛、鼻子、臉頰、頸項和圓潤的肩線。他仔細打量的赤裸目光讓比安卡白皙的皮膚像著火般發燙。
他用舌頭舔過乾燥的雙唇,似乎感到口乾舌燥。扎卡里每個細小的舉動,都讓比安卡緊張得全身僵硬。
「我好像在作夢。」
「這不是夢。」
比安卡勉強揚起嘴角。今天不知道強顏歡笑了多少次,臉頰都快抽筋了。
以後也必須一直裝出親切的笑臉,還不如就讓臉固定成這副模樣。比安卡如此希望。
不過,這個距離太近了。他的身體不知何時來到跟前,感覺下一秒就會碰到彼此的身體。比安卡的齊瀏海受到扎卡里的呼吸吹動,變得有點散亂。
她以為只要縮短和他之間的距離,心的距離也會變得更近一些,但好像並非如此。比安卡的心怦通跳動。
她渾身發抖,想趕快逃離他身邊。比安卡討厭如此軟弱的自己,但她知道這並不是說想改變就能輕易改變的事,所以別無他法。
比安卡沒辦法再忍受,再也撐不下去的她用指尖輕推了一下扎卡里的胸膛,小心留意自己的神情,避免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抗拒。
憑她微弱的力量,似乎無論怎麼樣都推不動扎卡里,但他的身體卻在她的指尖下乖乖地退開。
比安卡用盡最後的力氣燦爛一笑。不管扎卡里是否真心相信她的話,現在的她只能像鸚鵡一樣重複說著同樣的內容。
「我的年紀也到了。」
扎卡里有點不解。他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她這麼說的意圖,但無論怎麼想都找不出答案。
比安卡看著他眉間的皺紋,繼續苦笑。
「總不能一輩子躲著伯爵大人……我也得完成我的義務。」
「義務?」
扎卡里反問。那倒不如嘲笑她。
他仍一臉冷淡地凝視著比安卡,彷彿一無所知,反倒是比安卡的臉更紅了。她迫切地希望自己看不出來正在顫抖,努力裝作泰然自若,理所當然地抬起頭。
「就是生下伯爵大人的繼承人。」
「……妳知道為了生下繼承人,要做什麼事嗎?」
「當然知道!」
比安卡本想裝成熟、冷靜以待,但聽到扎卡里把她當成小孩的口吻,不自覺地大喊出聲。
扎卡里抹了把臉,第一次從比安卡身上移開視線。他的嘴唇微微顫動,卻沒有輕易回應。
持續下去的沉默讓比安卡看向他的雙唇,鮮紅色的舌頭在他的唇間舔舐過好幾次。她記得那片舌面的觸感――笨拙、粗糙,是讓比安卡徹底失去抵抗,強烈又憨直的感覺。比安卡的臉變得更通紅。
過了一陣子,比安卡的耳邊響起扎卡里的聲音。
「老實說,我很疑惑。」
帶著嘆息的聲音中滿是為難。他輕聲細語地說著,像在哄小孩。
「我不知道是什麼讓妳改變了心意,但現在先回去休息好嗎?」
聽起來如此溫柔的語氣竟然是從扎卡里的口中聽到的,令人難以置信。比安卡的臉色和剛才不同,變得一陣青一陣紅。
她都主動到這種地步,居然要她回去休息,難道他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嗎?都不曉得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站在這裡……
扎卡里帶來的屈辱讓比安卡全身顫抖。她淡綠色的眼睛燃起怒火,微微揚起一邊嘴角。一直努力維持的和善偽裝瞬間破裂,碎片一點一點剝落,受傷的自尊心被激起。
你以為我是真的愛你才這樣的嗎?反正你兩年後就會來找我,反正你得靠我生下繼承人!
比安卡竭力壓抑住變得粗重的呼吸,肩膀不停發抖。她小小的嘴唇顫抖著向上揚起,她重新戴上面具偽裝,但舌尖上依然殘留著未熄的火苗。比安卡的雙眼變得尤其鮮明,就像墨綠色森林一樣晦暗深沉。
「我們的婚姻價值多少?」
「小牛四百頭、豬隻九百頭、銀盤一百個、綢緞三百匹、珠寶兩箱以及一部分領地……大約等於阿爾諾家兩年的預算。」
面對比安卡毫無來由的提問,扎卡里羅列出兩人結婚時的嫁妝,聲音相當平靜自然。他既不用重新回想當時的狀況,也沒有伸出手指計算,像背誦過一樣,流暢地說出比安卡的嫁妝跟財產清單,彷彿一直記在心裡。
比安卡不知道他為什麼記得這種事。金額是非常龐大,但也不是會一直確認的內容,甚至總是記在心裡。
妻子的財產本來就等同於丈夫的財產。只有在兩種狀況——丈夫死亡,獨留妻子一人,或是為了再娶而把妻子逐出去時,才必須清算妻子的財物。
既然經常聽到他有情婦的消息,說不定他正打著算盤,要把比安卡趕出去。
但現在這點無所謂,反正扎卡里沒有打算跟她離婚,如果他有這樣的想法,上一世早就把她休了。女子既不能主動提出離婚,也沒立場拒絕離婚。
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比安卡笑得像披在自己肩上的白狐。
「你不應該報答這些東西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