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江青的《藝壇拾片》
董橋
二○○八年十月,比雷爾辭世。江青說:「我們相識相守整整三十三年,堅實的大地塌陷了,一旦腳下懸空,頓時吊在半空晃晃悠悠的失去了方向,成天拖著半邊身子直著眼睛過日子。那年瑞典的冬天真長,真黑,真冷。」她的好朋友挪威籍漢學家史美德勸她專心做一件事,把腦子填滿,把時間塞滿,傷痛的日子會過得順暢些。二○○九年春天,江青帶著書稿剪報到瑞典猞猁島整理修補新舊作品做出了這本《藝壇拾片》。猞猁島是比雷爾最愛的小島,生前最喜歡在島上捕魚,伐木,裁花,種菜,說那個島是他的天堂。江青在他的葬禮上請女中音伍烈嘉演唱作曲家愛德華.艾爾雅《海景》裡的〈在天上〉,還用了馬勒的《大地之歌》第六章〈告別〉收尾。
認識江青這麼多年,我竟無緣一見比雷爾。一連兩個深宵閱讀《藝壇拾片》清樣,我斷斷續續想像比雷爾的學者風範和他的科研成就,慶幸江青人生風雨路上遇得到這樣一位沉實厚道的伴侶。聽說一九七八年他們在香港深水灣董浩雲先生的香島小築舉行新婚酒會。董老先生古道熱腸,一生俠義,一定也為這樣一對藝術家和科學家的結緣而高興。前幾天江青來香港,我在陸羽茶室為她洗塵,董建平也來了,聽她們吳儂軟語悄聲談話,日月儘管荏苒,舊景瞬間倒流,香島小築昔日的衣香燈影似遠還近:「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江青編馬勒的《大地之歌》演繹過王維這首詩。
「但去莫復問」畢竟是艱難的過程。去國幾十年,江青始終不忍心不「問」。小小年紀從上海到北京上舞蹈學校,她趕上了全中國轟麻雀、除蒼蠅、搜集破銅爛鐵煉鋼和修水庫的歲月,「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歌聲還在心中悄悄縈繞,一九八九年她領著五歲的兒子到紐約哈瑪紹廣場抗議天安門六四屠殺事件。之後的許多年裡,她每次經過香港幾乎都是從大陸過來或者要去大陸的路上:她的老師著名蘇聯編舞藝術家古雪夫說,舞蹈語彙應該植根於自己民族文化的風格和規律之中。那是萬古不變的定律。所有藝術的魂魄都應該植根在自己民族文化的母體裡。最近幾年看到她的信仰和工作在大陸經歷了幾番扭曲和阻擾,我一邊勸慰她不要執著,一邊鼓勵她另闢蹊徑造就心中的理想。碰到這樣的「母體」,藝術只能在亂石覆壓下覓隙生長。王維那句「白雲無盡時」宣示的是絕望中無盡的希望。
撇開早歲演電影遭遇的虛泛和困頓,江青的心智在國外熬過了追尋大破大立的艱深歷程,得到了新生的欣悅也面對了新生的挑戰,在個人與家國的傷疤上紮紮實實鏤雕出一個新女性的尊嚴和榮譽。結交這個朋友,飯餘酒後的閑談間,我隱隱約約感受了她的堅毅和誠摯,也隱隱約約領悟出她的脆弱和惶惑。親情友情鄉土情的錯綜固然給了她慰藉也給了她挫折,攀登藝術高峰的心志同時更給了她無盡的恐怯和無畏的苦行。說穿了她骨子裡永遠是舊社會薰陶出來的傳統閨秀,在不斷熔煉自己的時刻,她跟所有孕育在小橋流水柔情裡的中國婦女一樣擺脫不了心靈深處無名的自責和自咎。這樣的煎熬她不再陌生了,最終的成就靠的其實是她的一份自尊一份好強和一份唯美的愛。
江青那天在陸羽茶室包廂裡說,今後,她冬天春天在紐約,夏天秋天在瑞典。她說瑞典的山鄉太漂亮太寧靜了,橫豎她也學會了自己開小船,一個人在猞猁島上讀書寫作看風景比什麼都好:「眼見盛開的野花,耳聞鳥啼、浪濤和松風,我突然驚異的發現三十三年後,我終於在這個熟悉的環境裡真正體悟到比雷爾的『天堂』。這裡給了我從來沒有過的安詳和寧靜。」我去過遙遠的芬蘭挪威瑞士卻沒有去過瑞典,江青好幾次要我去我都去不成:我最想一遊的是猞猁島,在湖光裡在樹影裡重聽重學馬勒的《大地之歌》。我太不懂馬勒了,只聽說一九一一年馬勒逝世,德國小說家湯瑪斯.曼重訪威尼斯那個海濱浴場醞釀《威尼斯之死》的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