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風流 (代序)
這應該是一九七七年復活節期間的事情,準確日子現在記不起來了。
這時我們在波爾多(Bordeaux)已經半年,對法國人的生活雖然還只有皮毛的認識,但開始感染到法蘭西民族的度假熱情,而且冬天過去,天氣回暖,各種花卉爭相開放,無法安心呆在家裡讀書,於是決定應張鴻寧之邀,兩家一起出遊,選定了朝地中海的方向走。這時我們的兒子文秀剛一歲,鴻寧、兆安的兒子的聰兩歲,記憶中兩個小傢伙還要結尿布。
兩家大小六個人的出遊工具是一部二馬力,這大概是世界上最簡單的汽車,別的不說,只有兩匹馬力就足以說明它實在複雜不起來。不過我很喜歡這種車輛,本書之內有一篇文章專門談到它。鴻寧兄這部二馬力五十年代出廠,到他手上時當然已經轉了好幾個主人。這樣簡單的老爺車價錢不會昂貴,但對於當時的窮留學生來說,已經是很值得炫耀的奢侈品。我第一次看到這輛二馬力,是剛抵達波爾多的一天;鴻寧兄到我們暫住的酒店找我們,之後大家到旁邊的咖啡館喝了點東西,他開動著這部二馬力離去;我當時無法相信眼前所見:怎麼會有這樣簡單的汽車?回到酒店後對愛玲說:恐怕是他自己動手用鐵皮裝配起來的。事後得知,簡單是簡單,卻由大名鼎鼎的雪鐵籠車廠生產。
我們由波爾多出發,往東南方向沿著加龍河(La Garonne) 前進,經過阿尚 (Agen) 到達圖盧茲(Toulouse),這是法國的飛機製造中心,現在停產之後進了博物館擺擺姿勢的協和客機 (La Concorde) 就在這裡生產。圖盧茲的大學生非常多,人數在全國僅次於巴黎。我們接著到嘉爾嘉遜 (Carcassonne),是法國南部的歷史名城,城北山上矗立著一座雄偉的軍事城堡,城堡圍牆的長度是歐洲之冠。公元九世紀時查理曼大帝的軍隊曾經圍困過這座城堡,當時城堡中一位名叫嘉爾嘉的女貴人 (Dame Carcas) 運用空城計,將大軍嚇走,方法和諸葛亮如出一轍,這座城市後來就用這位女仕的名字來命名。我們在這裡悠閒地參觀,城堡的確壯麗而又保存完好,但真實的城堡生活早被挖空,變作遊人如鯽,處處爭相售賣紀念品的風景點,我第一次感到度假和旅遊可以變得可怕,就在這個地方。接著下來我們經過蒙彼利埃 (Montpellier) 到達地中海邊上的塞特 (Sete),這是著名的海濱度假城市,房子很漂亮,但東西也很昂貴。
回程時不想循原路,於是由塞特向西北走,經過一段山路之後到達阿爾比(Albi)和阿爾比附近的小城科特 (Cordes)。這兩個地方不大知名,但都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阿爾比是圖盧茲-洛特雷克 (Henri de Toulouse-Lautrec) 的家鄉,這位十九世紀下半葉出生於貴族家庭的畫家,自小殘疾,十八歲時從阿爾比去了巴黎,混跡在蒙馬特山 (Montmartre) 的紅燈區,生活糜爛,三十七歲便去世,留下一大批描繪舞台歌榭、妓女嫖客的作品,在佈局、著色和技法上很受日本浮世繪的影響,到過巴黎紅磨坊參觀的人一定看過他的畫,但當然是複製的印刷品。阿爾比有一座圖盧茲──洛特雷克博物館,收藏豐富,據說有一千多張繪畫,其中以素描和線圖居多。位於阿爾比北面的科特是座小山城,用淡黃色大石塊建造的房子疏密有致地排列在山坡上,不大整齊但保存完好,居民已經不多,主要是一些老人,但難得是遊人也少見,能免於現代文明的侵蝕,保持著中世紀以來寧靜而古樸的面貌。科特的全名在法文是 Cordes-sur-Ciel,意譯是「天際上的科特」,因為是座山城,據說在有霧的日子,遠看猶如飄浮在雲靄之上,我們當時沒有遇上這景致,不過能夠探訪這座彷彿將時間凝固了的小城,幻想一下世間也許真還有天長地久這回事,已經感到很滿意了。
從阿爾比再經過蒙杜邦 (Montauban),我們就沿著加龍河回到波爾多,完成了這次歷時大約五、六天,來回超過一千公里的壯遊。不過,我現在這裡煞有介事地憶述歷程,將自己放在主角的位置,其實當時全由鴻寧、兆安夫婦指揮一切,我和愛玲不過亦步亦趨。鴻寧和兆安比我們早幾年來到法國,當時都在波爾多大學攻讀,對當地情況比我們熟悉得多。
這次遊歷所以印象深刻,還不是由於去過和參觀過的地方多而且有趣。帶著乳臭小孩的兩個窮學生家庭,竟然跟在講究生活享受的法國人後面,也要在假期外出找樂,這需要一點窮風流的志氣。我後來在第昔加 (Vittorio de Sica) 的電影《單車竊賊》(Le voleur de bicyclette) 中看到這樣的情節:失業漢屋漏逢夜雨,討生活用的單車被人偷去,他和兒子四處找尋,飽受白眼而又終無所獲,惶恐疲累之餘,想想生活這樣悽苦也不是辦法,於是掏出袋中餘下的一點錢,和兒子飽食一頓,至於往後的事,就憑「船到橋頭自然直」這點道理解決吧。拉丁民族有這樣子傻兮兮的樂天勇氣,雖然有時近乎無賴。我們當時在波爾多的生活並不悽苦,但的確囊空如洗,靠朋友遠道匯一點錢過來接濟,等待著暑假來臨時外出工作,賺取來年的生活費和償還欠債。但阮囊羞澀沒有影響我們的遊興,但明日愁來明日當,還將艱難當作樂趣,彷彿有預見能力,相信種種小波折將來都會變作回憶中的點綴。這是年青時期才有的躁動,而法國社會的環境和氣氛不但容許,甚至鼓勵我們這樣做,畢竟這是一頓飯吃上幾個小時,將度假視作神聖,民眾的放假權利稍為受到觸動,大家就會上街抗議的國家。一九八一年時進行總統選舉,我記得四處張貼的標語之中有這樣的語句:「如果兩個孩子中有一個不能度假,我米特朗認為是不公平的。」(Si un enfant parmi deux ne peut pas partir en vacances, moi, Francois Mitterrand, je dis que ce n'est pas juste. ) 他說的不一定包括外國留學生,但我們樂於不對號就入座,法蘭西的確是一個樂於而又懂得欣賞窮風流的國家。
因為要省錢,我們沿途主要吃麵包和乳酪,但也覺得很有滋味。出發前帶上電飯鍋,晚上投宿,就用酒店的電源煮米飯,這當然是酒店不容許的,所以在飯鍋裡蒸煮的□菜就注意不要散發濃郁的氣味,豆豉之類的配料要避免用。清洗飯鍋和□菜殘渣時也要小心,不要留下痕跡。但即使這樣,還是有一次被懷疑在房間裡煮食,因而和酒店的門房口角,我們當然努力抵賴。後來大概也感到有點厭倦了,進了一間中國餐館吃一頓正規的飯,結果發現東主是一個討了越南老婆的法國人,他們在這種小地方開店竟然遇上如假包換的中國人,不免誠惶誠恐,至於味道如何,現在倒真的想不起來了。整個旅程中得到口福享受,我記得只有一次,那是在蒙彼利埃;這個城市相當大,天氣也比較熱,大家走得累了,於是在路旁咖啡館的椅子上坐下來,我和愛玲都叫了一杯檸檬什飲(limonade),喝得非常開心,這飲料其實毫無特別,只是環境和我們的心情恰到好處,於是在追求享受和花費能力之間找到了美妙的平衡。至於沿途投宿的酒店,自然是挑最便宜的。幸好法國的小酒店無論收費多低,被單和枕頭都很清潔,我們憑鴻寧兄開動著二馬力,可以到處查詢之後才決定在哪裡入住,自由而又快活。
行程大部份沿著河岸,道路平坦,但由塞特到阿爾比的一段,要穿越山區,屬於法國中央高原 (Le Massif Central) 最南的部份,山不是很高,但載著四個大人兩個小孩的二馬力還是逐漸吃不消,後來到了一個山坡,看看是爬不上去了,我們於是下車,由鴻寧兄一個人將車子繼續向上開,我們分頭在山腳截順風車。這時期法國的治安還相當好,司機看到帶著小孩的路人截車,有空位的話一般都樂意載送一程,於是一眾人很快又在山頂匯合,駕著二馬力興奮地衝下山坡去。現在回想,不是全無危險,但當時真的非常高興,其他不作多想。因為一點小麻煩,能夠有機會坐坐別人舒服得多的房車,還要受到讚美:「法語怎麼說得這麼好?」「小孩真可愛。」「還是你們中國人有志氣,帶著小孩千里迢迢來到我們這地區旅行。」往往還介紹一下附近的風景名勝。無論是出於衷心抑或是客套,誰都樂意聽這樣甜美的說話。不必花費而能有如此享受,你說還有甚麼比這更化算?不過,你也想想,如果四、五十歲時還要幹這樣的事,狼狽自然不必說,心頭會是甚麼滋味?
我現在伏在案頭,望著窗外中國南方夏天特有的蒼綠,執筆憶述這次旅程,中間已經相隔長長的二十多年。我和愛玲,帶著出生不久的文秀,在一九七六年九月到達法國,心中沒有明確計劃,之後隨遇而安地在這裡停留了將近八年,過的就是一種可以用「窮風流」三個字來概括的生活,讀者眼前這本小書,就是對這段日子的一些回憶。所謂窮風流,就是袋中無錢,但日子過得快活,這兩者往往在年青時期曖昧地串連在一起。前去法國時,我們年青,渴望自由,對外面的世界很嚮往,心裡有壓制不住的衝動,老想找個地方闖一闖。當時的法國是個你願意來,我就樂意收的地方,關卡少,門檻低,大學費用便宜,社會又提供各種條件,讓人能夠過上不失尊嚴的生活。於是,像我們這樣子除了青春和蠻勁,其餘可說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咬一咬牙根,狠心地將肩膊上的責任和包袱擱一擱,也就安穩地在法蘭西的土地上度過了好幾年,生命中於是留下一段色彩特殊的歲月。這幾年我是作為學生而停留,也的確完成了幾個學位,但學得更多的,還是來自生活。書本上得到的知識,我後來不大用得上,但對於怎樣看待生命,怎樣看待社會,怎樣看待人類文明,我自信學了不少長遠有用的東西,形成了很多無法磨滅的信念。回顧當時的經歷,我非常珍惜,但不感到有甚麼值得炫耀。去年年底逛書展會,在進一步出版社的攤位前遇到江瓊珠和盧敬華,他倆提議我寫一本回憶法國留學歷程的小書,想想以前也零零星星有過一點這樣的舊作,於是一時衝動,答應下來。之後斷斷續續執筆,終於有了這本書。寫得好不好,實在沒有把握,但能夠穿越時空,在精神上重作一次少年遊,這對我來說是無比愉快的事情。感謝江、盧二君的督促,更感謝老朋友陳以衎、林道群、陸智昌等幫忙編輯、設計、校對工作,令這本書得以完成。
附記:
文中提到的嘉爾嘉智退查理曼大軍,傳說如下:城堡被圍五年,彈盡糧絕,嘉爾嘉用稻草扎成人形,披上甲冑放置城頭,又將僅餘的一點小麥拿來餵豬,然後將豬放逐出城外。查理曼看到已被久圍的城堡還拿糧食來將畜牲餵得飽飽,沒有信心拖下去,於是撤軍。不過,這和諸葛亮空城計一樣,都是野史,不必盡信。
對於鴻寧兄一家,我們實在感激,他們不但安排了這次旅程,我們在波爾多的日子,還常常得到他們照顧。鴻寧一直在波爾多,我現在每年新年和他通信,互相問候。兆安則近年來了香港工作,我們得以不時見面。人生聚散,每屬偶然,能在風華茂年共度一段歲月,用佛教的說法,是修了好幾世才得的緣份,一切悲喜,何足介懷。